的,都会跑到我们这里来。他们都以为,在别的地方闯了祸,跑到这里来就没事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眼睛忽然一亮,因为他看到一个女人走到桌子对面,挤到马奈斯旁边的座位上。那女人相貌很端庄,她从胸前口袋掏出那块布擦擦手,然后站起来弯腰凑近马克,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亲爱的,你应该还记得马奈斯副保安官吧?”马克伸手指向马奈斯,而马奈斯正抬起手掌搓搓嘴边的胡子。“这是我太太,雪莉。”马奈斯和雪莉握握手。雪莉指关节黑黑的,看起来像是永远洗不掉。那是她的工作烙印在她身上的痕迹。
“这位是我们的首长,詹丝。”詹丝也和雪莉握手。詹丝忽然觉得很自豪,因为她竟然有勇气去握那只脏兮兮、油腻腻的手。
“很荣幸见到你。”说着雪莉就坐下了。刚刚他们在寒暄的时候,服务生已经把饭菜放到她桌上,碗里的汤面还在摇晃,热气腾腾。
“长官,是不是我们这里又有人犯罪了?”雪莉撕下一小块面包,对马奈斯微微一笑,暗示她是在开玩笑。
“这次首长亲自出马,是为了要游说祖儿跟他们到上面去。”马克说。詹丝注意到他朝他太太挑了挑眉毛,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认定她会白费功夫。
“那就祝你好运了。”她说,“在我看来,如果那女孩子肯搬到别的层楼,那么她唯一会去的,一定是底下的矿场。”
詹丝想追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马克忽然转头看着她,继续他刚刚没说完的话:
“祖儿来的时候,我还在发电厂当学徒——”
“还在说你当年当学徒的陈年往事啊,不怕他们无聊死?”雪莉说。
“我是要告诉他们祖儿刚来的时候的事。”
他太太嫣然一笑。
“当时我正跟着老沃学习,那时候,他还能偶尔到外面走动走动——”
“噢,对了,沃克。”马奈斯不自觉地抓起汤匙朝詹丝挥舞了几下,“那老家伙功夫很厉害,而且他从早到晚窝在他的工坊里,根本不出门。”
詹丝点点头,努力想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这时邻桌的几个工人已经吃饱,站起来准备要离开了,马克和雪莉朝他们挥挥手说再见,又和其中几个人说了两句,然后才又转回来跟詹丝说话。
“刚刚说到哪里了?”马克说,“噢,对了,有一天,祖儿拖着一个抽水马达到老沃的工坊,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马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那是她到下面来之后,他们要她做的第一件事。这里我要先强调一下,当时她还不过是个小女孩,对不对?才十二岁,瘦得皮包骨。反正就是刚从中段楼层来的菜鸟。”说到这里他挥挥手,一副很瞧不起那种人的样子。“他们叫她把那些大得吓死人的抽水马达搬到老沃的工坊,让老沃换掉马达轴心的铜线,意思就是,要先把轴心的铜线拉出来,然后再重新缠上新的铜线。那铜线拉出来大概有一公里半那么长。”
说到这里,马克大笑起来:“呃,应该是说,他们是要叫老沃克把那些工作丢给我。总而言之,那就像是要给刚进门的徒弟下马威,懂吧?大家都是这样对付徒弟的,不是吗?挫挫他们的锐气。”
詹丝和马奈斯都没有反应。马克耸耸肩,然后又继续说:“总之,那些抽水马达重得要命,对吧?绝对比她的体重还重,说不定重两倍。然后,她必须用尽吃奶的力把马达弄上推车,然后推上四层楼的楼梯——”
“等一下,楼梯?怎么推?”詹丝忽然追问。她无法想象,那种年纪的小女生怎么搬得动比她重两倍的铁马达。
“他们才不管她用什么办法。用滑轮、绳子,甚至想办法给别人一点好处,找人帮忙,随便她。目的就是要看看她有什么本事,懂吗?他们总共弄了十个那种马达等她搬——”
“十个!”詹丝自言自语嘀咕着。
“没错,而且,其实可能只有两个真的需要换铜线。”雪莉补了一句。
“哦,真的吗?”马克大笑起来,“所以,老沃克和我就打赌了,看她多久会受不了,回楼上去找她爸爸哭诉。”
“我赌一个礼拜。”雪莉说。
马克拿汤匙搅着碗里的汤,摇摇头:“没想到后来,那些马达竟然全部被她搞定了。大家都傻眼了,搞不懂她是怎么办到的。一直到过了好几年以后,她才告诉我们真相。”
“当时我就坐在那张餐桌旁边听她说。”她指着附近一张桌子,“我笑到肚子痛。这辈子从来没有笑得那么惨。”
“她说了什么?”詹丝急着问。她已经听得入迷,忘了喝汤。她的汤都凉了。
“呃,那个礼拜我就一直在搞那十个马达,把铜线缠到轴心上。那一整个礼拜,我一直都在等着看她什么时候会放弃。我很希望她放弃,因为我手指头痛得要命。她绝对没办法把十个马达全部弄上来。绝对不可能。”马克摇摇头。“绝对不可能。可是,结果我还是一直缠铜线,缠好了她就把马达拖出去,然后过没多久,又拖一个进来。结果,六天之内,那些马达就全部弄完了。然后,那小鬼就去找诺克斯,诺克斯当时还是排班经理。她说她想休一天假。”
雪莉大笑起来,低头看着碗里的汤。
“她一定是找到人帮她。”马奈斯说,“说不定是有人可怜她。”
马克揉揉眼睛,摇摇头,“噢,根本不可能。要是有人帮她,一定会被人看到,一定会有人说出去。特别是,万一诺克斯问起来,谁敢不说?那位老先生一直逼问她是谁帮她的,她就是不说,气得他差点脑充血。当时,她站在那里,像石头一样一动也不动,稳如泰山,一点都不怕。她就只是耸耸肩,一声不吭。”
“她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这下子詹丝急了。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马克微微一笑:“她只搬了一个马达。搬那玩意儿上楼梯,搬得她腰差点断掉,不过,她就只搬了那一个。”
“是啊,结果,你就一直重复缠那个马达的铜线,总共缠了十次。”雪莉说。
“喂,用不着你提醒我。”
“等一下。”詹丝两手一抬,“那其他那些马达呢?”
“她自己缠的。这都要怪老沃,他真是话太多了。那天晚上,她跑到我们工坊来,吵了我们一晚上。她一直问东问西,缠着我不放,看我怎么修理第一个马达。后来,等我弄好了,她就把那个马达放进推车,推到外面的走廊,不过,她并没有下楼梯,而是把推车推到隔壁的油漆间里藏起来。然后,她自己下楼梯,去拿第二个马达,然后拖着马达拐个弯,拖进到转角的工具间。整个晚上,她都窝在那里研究怎么缠马达的铜线。”
“噢。”詹丝嗯了一声,终于想通是怎么回事了,“然后,第二天早上,她就跑到你们隔壁的油漆间,把那个修好的马达推过去给你。”
“没错。然后她就跑四层楼到下面去缠铜线,而我也在上面干同样的事。”
马奈斯爆笑出来,两手往桌上一拍,碗和面包都震得跳起来。
“那个礼拜,我平均一天要缠两个马达。真要命。”
“如果算精确一点,平均一天才一个吧。”雪莉纠正他,笑个不停。
“好啦,而且她动作比我快,进度慢慢超过我,后来,那些马达都完工交出去之后,她还多出了一天空当,所以她说她想休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真的放了她一天假。”雪莉边说边摇头,“小学徒竟然可以放假,天塌下来了。”
“别忘了,一开始他们根本没指望她有办法完成这件工作。”
“聪明的孩子。”詹丝笑着说。
“聪明得吓人。”马克说。
“那么,那天放假,她去干什么?”马奈斯问。
马克用手指捏起那片柠檬,浸泡在杯子的水里,就这样手悬在半空中好一会儿。
“那天她窝在我们工坊里,缠着我和老沃克,东摸摸西摸摸,东问西问,这个怎么做,那个怎么做,那些电线是干什么用的,螺帽要怎么转松,诸如此类,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举起杯子啜了一口水,“说了半天,其实我只想强调一件事。要是你打算把一项工作交付给祖儿,那么,你要很小心。”
“为什么要小心?”马奈斯问。
马克抬头看看头顶上乱七八糟的水管电线。
“因为她一定会做得超水准,比完美更完美。而且,那些事都是一开始你根本不敢奢望她办得到的。”
第14章
吃过晚饭后,雪莉和马克教他们要怎么走到宿舍区,然后,那对年轻夫妻就互相拥抱亲吻了一下。詹丝一直看着他们。马克刚下班,而雪莉正要去上班,两个人一起吃饭,不过,对马克来说,这是晚餐,而对雪莉来说,这等于是早餐。詹丝跟他们说谢谢,说东西很好吃,而且很不好意思耽搁了他们这么多时间。然后,她和马奈斯就走出了大餐厅。此刻,大餐厅里的喧闹声惊天动地,和发电厂有得比。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走向他们晚上要过夜的地方。
马奈斯要去大通铺,和早班的工人学徒一起睡。他们帮他留了一张床,不过,詹丝暗忖,那种十几岁孩子睡的床,恐怕比马奈斯的身高短三十厘米,他睡得下吗?他们帮詹丝安排的是一间小住宅,就在大通铺外面那条走廊上。他们决定先到她房间去坐一下,那里比较安静,他们可以聊聊天打发时间,揉揉酸痛的腿。聊着聊着,他们都觉得这里的人真的很不一样。没多久,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是茱丽叶,她推开门走进来。
“他们要你们两个睡同一间房?”茱丽叶有点惊讶。
詹丝笑起来:“没有啦,他们安排副保安官去睡大通铺。其实,我自己也宁愿去和大家挤一挤,比较热闹。”
“你不用那么客气。”茱丽叶说,“每次有新人来,或是有亲戚朋友来探班,我们都会安排他们睡在这里。没什么啦。”
接着,茱丽叶拿出一条细绳子,放到嘴里用牙齿咬着,然后一手伸到后面挽住头发,另一手拿绳子去绑,扎成一条马尾。詹丝一直看着她的动作。她的头发还没干,显然刚洗过澡,身上换了另一件工作服。詹丝注意到她衣服上有一些污垢,心里想,那恐怕是永远洗不掉的。明天她就是要穿这套工作服去上班。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宣布‘限电假期’?”茱丽叶开门见山就问。她已经在绳子上打好了结,两手又放下来交叉在胸前,背靠在门边的墙上。“我猜,你应该会想利用镜头清洗后那种气氛,对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詹丝问。那一刹那,詹丝突然感觉到,她之所以会希望茱丽叶当她的保安官,其中一个原因是,这女孩子不是她想要就能要得到。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詹丝瞥了马奈斯一眼,忽然想到,多年以前,她还年轻的时候嫁给唐纳,而马奈斯还一直对她念念不忘,那么,他会不会也是因为得不到她所以更想要她?
“我明天就可以动工。”茱丽叶说,“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启动备用发电机,而且今天晚上我可以连夜加班,先检查一下垫圈和密封垫——”
“你误会了。”詹丝抬起手,“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就任保安官?”她伸手到背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文件夹,摊在床上整理了一下,想找那张委任书。
“我——我们不是讨论过了吗?我真的没兴趣——”
“没兴趣干的人——”马奈斯说,“——反而干得最好。”他站在茱丽叶对面,背靠着墙,拇指扣在裤子的口袋里。
“对不起,问题是,底下这边没半个人有办法接我的工作。”茱丽叶摇摇头,“我觉得你们根本搞不清楚我们这边——”
“我倒觉得你根本搞不清楚我们上面在做什么。”詹丝说,“也根本不懂我们为什么需要你。”
茱丽叶歪歪头,大笑起来:“你听着,我们底下的机器你根本——”
“那些机器有那么重要吗?”詹丝反问她,“那些机器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让这个要命的鬼地方可以继续运作下去!”茱丽叶大喊,“你吸的氧气哪来的?是我们底下这里循环处理出来的!那你呼出来的二氧化碳呢?我们把二氧化碳灌进土壤里。你知道石油可以做成什么东西吗?要不要我列张清单给你看?你用的每一种塑胶、每一种橡胶、每一种溶剂、每一种清洁剂,还有你用的电,都是从石油来的!太多了,说都说不完!”
“你还没出生之前,这些东西就已经都在了。”詹丝提醒她。
“哼,告诉你,不用等到我死,这些东西就都不见了。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了。”她又把两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回墙上,“我觉得你根本搞不清楚,要是没有这些机器,我们会悲惨到什么地步。”
“我倒认为是你没搞懂,要是没有这些人,这些机器又有什么用?”
茱丽叶撇开头。詹丝注意到,这是她第一次退缩。
“你为什么从来不去看你爸爸?”
茱丽叶把头撇到另一边,看着另一面墙,伸手拨开额头上的头发。“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我的工作日志?”她说。“我有时间吗?”
詹丝本来想告诉她,爸爸是她的家人,再怎么样都应该找时间陪伴自己的家人。但她还来不及开口,茱丽叶就转头看着她。“你以为我不关心别人吗?是吗?告诉你,你错了。我关心地堡里的每一个人,还有底下的人,不管男人女人。有谁关心地堡最下面这四层楼,整个机电区?他们才是我的家人。我每天都跟他们在一起,每天三餐一起分面包吃,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死了也会埋在一起。”她转头看着马奈斯,“我说得对不对?你不是亲眼看过吗?”
马奈斯没吭声。詹丝有点纳闷,她是不是故意要强调“死亡”这件事?
“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从来不下来看看我?他在上面根本没事干,他有的是时间。”
“我们已经跟他见过面了。你爸爸看起来好像很忙,而且和你很像,很果断,很坚定。”
茱丽叶撇开头。
“而且顽固。这一点也很像。”詹丝把委任书丢在床上,走到门口,站在茱丽叶面前,和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她闻得到那女孩头发上的肥皂香,看得到她鼻孔里鼻毛在晃动。她呼吸好急促。
“也许当初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无数个日子层层堆叠,到后来,那个决定会变得无比沉重,不是吗?当初,你决定不去看你爸爸。也许一开始那几天你没什么感觉,因为你还年轻,而且一肚子愤怒。然而,时间久了,那些日子就会变成无法清除的垃圾,挤压你的心,对不对?”
茱丽叶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我的意思是,一天过去了,很快的,一个礼拜也过去了,然后是一个月,一年,很多很多年——”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她自己也经历过这一切,甚至到现在还是一样,一直累积,一直累积。虽然她没说出口,但马奈斯也在旁边。他听得出来。“很久很久以后,你还是不肯放下那股怨气,因为你必须用这种方式来合理化自己从前犯的错。到后来,那会变成纯粹只是游戏,两个人背对背,不肯回头看对方,因为他们都怕变成那个先回头看的人——”
“没这回事。”茱丽叶说,“我不想当你的保安官。而且我相信你口袋里一定有很多人选。”
“我只信任你。如果你不肯,我真的不晓得还有谁是我能信任的。另外一个人选,我已经无法再信任了。”
“既然还有人选,那你就找她吧,找另外那个女孩子。”她笑着说。
“不是她,是他。问题是,他可能会比较倾向接受三十楼的指挥,而不是听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