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9期 … 每期一星
凌远
露:飚成了超级球星
这一刻工人体育场已座无虚席。今天对所有中国球迷来说都是个节日,大家兴致勃勃地前来观看中国足球队在本届世界杯上的最后一场预选赛,而在此之前,中国队早已稳获出线权。现在人们并不担心这场比赛的输赢——如今在亚洲,中国队的胜利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只关心一个问题:中国队能进几个球?而飚又能进几个球?
这也是我第一次到现场看球,当我进入赛场之时,中国队已经3:0领先了,而其中就有一个球是飚踢进的——听着球迷们兴高采烈的议论,我后悔不迭:为什么不来早一些呢?
我并不热衷于足球,但此刻我的眼睛不得不死死地盯着球场,搜寻着我即将采访的对象——飚。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并非专职的体育记者,真不明白李德安先生为什么特意安排我来采访这个球星。但我只有勉为其难,为了李老对我的信任,为了他长时期对我的关照,还因为他与先父有不寻常的交情——我实在不能让他失望。
不一会儿球场又猛然沸腾了,我身边的摄影师也欢呼起来:“露,快看,进球了!是飚!”
然而现场是不会重播慢镜头的,而这种情形下转头去看计分牌上的电子屏幕似乎也很不合时宜。球员们已抱成了—团,好一阵了,我才看到一名身形并不起眼的中国球员正好朝我的这个方向跑来,频频举着双臂向观众致意。他穿的正是10号球衣。
飚!他就是飚!
飚:一个梦境向我逼来
“飚——”
此刻我的名字又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呐喊。
‘走出球场的草皮,黑压压的人群连同麦克风和摄像机就向我拥来,一切都那么突然。
仅仅几年前,我还不过是一所理工大学业余足球队的替补队员,我最终能踏上这真正的赛场,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这几年,我的身边发生了许多寻常人绝对无法想像的变故——只是,这过去的一切,为什么偏会在这个时候在我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呢?
……好在,终场哨响了,我长吐了口气。
然后,如潮的记者带着如潮的问题向我压来。我敷衍着,不知自己在说什么,而与此同时,我的目光却一直留意着看台的那个角落,那个本来应该与我毫不相干的地方。
我忽然明白了,就是方才,就是那里,唤醒了我那段蛰伏的记忆。虽只是一刹那,但她那火一般的红裙已灼热了我的眼睛——这个印象距离我本已是多么遥远呵——直到此时,我才明白,原来这个印象在心中竟铭刻得如此之深。
是露吗?真的是露?
不会的,我记得她从不看球。看台上,热情的人群已缓缓退去,那个地方已空无一人。也许只是幻觉,一时的幻觉,但这一瞬的念头,已勾起了我漫长的思绪。我由于突然的激动而喃喃自语。
“露——”我忽然听到一种声音,悠长而令我心灵战栗的声音,时间的流动似乎出奇地缓慢,一个梦境正从四面八方向我逼来。
露:飚令我意外
真没想到我要采访的对象竟然是他。
我认识飚,很早就认识了。
我认识的飚,是我的大学同学。他在物理系,而我父亲正是他的指导老师。我第一次遇见飚是在实验室里,而不是足球场上。他学习很用功,并多少有些自负。他并不善于交际,然而爱好幻想——我不知道是否正因为这一点他深得我父亲的器重并最终成为了父亲的助手。父亲正从事着一项神秘的研究,不少人称之为“异想天开”,而热爱幻想的飚无疑给了他极大的鼓舞。飚与父亲的联系由此日益加深,因而他也与我频频碰面……飚就这样走进了我的生活。
父亲需要飚的理解,而落落寡合的飚也需要我的理解。我当时主修的并不是物理,但他却总是拉着我聊他的实验,而我总是静静地倾听他侃侃而谈。如果不是那次实验事故,也许我们将一直那样融洽而平静地相处下去。
由于那次事故,父亲永远离开了我,事故责任则追究到了飚的头上。那些天飚的情绪出奇地消沉,反倒是我去安慰他,而我刚失去父亲啊。
他最终是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临走之前也没有与我道别一声。据说他是被学校“劝退”的,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没想到他如今又出现了,而且竟已成了绿茵场上一位大名鼎鼎的球星。
他终于振作起来了,虽然是在一个全然不同的领域,与以往的他格格不入的领域。对此,我的确感到有些诧异和怀疑。
我与飚的过去曾紧密相连,但飚现在显然已不再属于那一段过去。
那天,在看台上,我望了他许久,然而我最后却未能下定决心再向他走近。
李德安先生,请原谅,我让你失望了。
在回绝了李董事长采访要求之后的第七个月的第三个早期二,我在不经意中又听到有关飚的消息:世界杯足球赛已经开幕了,而国脚们的表现却远不如人们期待的那么高。他们首场比赛即以0:0沉闷地战平了公认最弱的牙买加队,然后又以0:5惨败在意大利队脚下。奇怪的是,在这两场比赛中,中国队的头号球星飚始终没有露面,甚至没有出现在替补席上。
发生了什么事?第三场小组赛对中国队来说已是生死攸关。那天我打开了电视,而飚仍未出现在首发阵容之中。听解说,飚大约是病了。
什么病呢?
中国队踢得十分顽强,但与实力强劲的对手相抗,也仅能勉强维持平手。比赛已进行到了下半场,仍是0:0。很显然,从局面上看,若能以这个比分终场,已经是中国队的幸运了。
然而,中国队需要的是一场胜利!
镜头切到了替补席上,我看见了飚阴郁的眼神。他全身裹在一条毛毯中,似乎正瑟瑟颤抖。
我猛然想起了飚在校园里最后那段日子,记得他在与我分手前不久,我无意中也看到了他有类似的情形。当时,他推说是秋凉。
然而,世界杯是在夏天。
我的心中布满了疑云。难道那时飚就已患病,难道他悄无声息地离去竟会与此有关……
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只看到他已站到场边,竟有些颤巍巍的样子。比赛已近补时阶段,飚才终于上场,并从场上队长锋手中接过了袖标。
锋苦战下场,竟倒在了场边,这一幕出人意料地悲壮。
时间无多,飚跌跌撞撞地向对方禁区前沿冲去,看样子病得不轻。
传球!我在电视中都隐约听到一声大呼。
球果然到了他脚下,然而意图如此明显,立即引来了三名后卫,飚被包围了!
这时飚的身形如同被什么东西射了出去,一股无与伦比的速度猛然爆发,一瞬间他已从三名后卫中冲了出来直入禁区。顿时全场惊呼!
我只看见守门员飞身跃起,然后是球网波动;然后是记分牌上1:0的比分;然后是终场一声哨响;然后是全场更为嘈杂的喧哗声。
然后我看见飚倒在地上,不住地瑟瑟颤抖。
飚!我敢说此时我已猜出了一切。
这几年萦绕在我心头的那个疑问迎刃而解。
我再次拨通了李德安的电话。
“我知道你会这样决定的,孩子。”老人话音和蔼,“护照和机票立即给你办好。”
飚:我心中投入了一片光明
为什么?这事又发生了……
周围的一切事物顿时变得如此怪异陌生。身边每个人的动作都像乌龟爬行,一切运动都迟缓得有如慢镜头重放。大家说话的声调都拖得那么长,那么低,甚至我自己的动作和声音也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思维与这个世界的节奏变得如此不协调,使我已难于同身外的一切达成交流。我的意识甚至已不能适应我的肉体——它已变得如此笨重而不可操纵。
这个噩梦是如何开始的?这些年我曾无数次地试图找出答案,可每一次回忆最终都停留在那次实验事故上。而我第一次症状的出现,是在那次实验之后的第六天,我不能肯定这两者是否相关。
当时老师醉心于一个怎样宏伟的构想啊,时间旅行的实现曾一度离我们如此接近。“你将在瞬息间穿越太古,”老师说,“甚至回到宁宙的元初。”这个计划只消想一想,就足以震撼人心了。
“……速度很快……当心,别掉到时间的缝隙里去……”我记得这是老师的最后一句话。
然后爆炸就发生了。
于是这句话就永远铸进了我的记忆,而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只知道从这以后,我的意识就成了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会间歇性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速度,在慢吞吞的物质世界中横冲直撞。我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对付我越走越快的神经,不知是否正因为这种奇怪的速度在我心理上和生理上的不断冲击,成就了我不同寻常的灵敏反应,使我一跃而成为了具有运动“天赋”的球员。变幻莫测但竞争公平的赛场使我可以不再理会这个冷漠猜疑的社会,若能从此平平常常地在绿茵场上追逐皮球,我已心满意足。若这个噩梦在把我带到这里之后便从此离开了我,那么我甚全会视它为我最大的恩人。
然而这些年来这个噩梦仍不时光顾,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发作会那样长时间地持续,而程度也更为深重,我真不知道这些天自己是如何支撑下来的。我甚至还上了场,为中国队赢得了最后一场小组赛——但这是怎样的经历呵,我不知道那场球会不会是我今生最后一场比赛,我更担心自己今后是否还能像正常人那样生存下来。
这时我看见了她,她轻轻推开了房门来到我的面前。“你还好吗,飚?”
是露。真是的露!她出现得如此突然,如此意外!一种莫名的激动令我说不出话来。后来我才想起,她是用我所能感受的正常声音对我说这句话的。她进来之后的每一个动作在我看来也如此正常,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此时此刻,露竟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同我交流的人。
“请原谅……我不知道……不知道你竟……”她眼中隐然有泪光闪动。
“没什么。”我努力让自己说出了三个字,在我听来,这三个字的声音又拖了老长。
她当然不会知道,这件事我本来就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次实验失败之后,我即陷入了这个不能自拔的噩梦之中,我十分清楚,自己迟早会被这个噩梦整个吞没。露正承受着失去父亲的打击,我不愿再将自己的痛苦加诸他人,更不愿从此成为他人的累赘。而且,一股沉重的负罪感压迫着我,一旦想起露的父亲——我无法再面对露。本来,在这次事故之后,我已很难继续在校园中立足。
于是我离开了,仅靠着自己的力量同我屡屡失常的生理作斗争。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加入了足球队,但我当时绝未想到,我会成为国家队的一员,更未想到,我还能遇见露。
此时此刻,露就在我的面前,用我所能感受的最正常的语速向我说话——这种感觉,本已经只属于遥远的回忆了。仿佛间,我感到时光或许已经流转,我和露仍还是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一切的变故根本没有发生。
“若一切都还没发生,就像当年那样交谈,你说……”
我心中正这样想着,露竟这样说了出来,我们相视一笑。
原来她真的已成为记者,就在我离开校园不久,她退学了。一个很大的国际新闻机构立刻聘用了她,工作并不很忙,而薪酬优厚——这一点真不可思议。据说这个机构的董事长李德安和露的父亲是多年好友,看来这层关系多少起了作用。因为“有钱有闲”,这几年露虽然是当记者,但一直没有放弃整理父亲的实验成果。
“飚,事实上那次实验并没有失败,”露意味深长地说,“你今天看到的,就是我父亲成果的一部分。”
露此时能与我交流,这就意味着她也拥有了与我的意识同步的“速度”——但她显然能控制这种异常的生理状态!
这些年露并没有放弃,看来她已完成了老师未竟的事业!
我的心中投入了一片光明。
露:飚,好自为之
飚又能在场上纵情飞奔了。
第一场淘汰赛,飚包揽了全队的五个进球,中国队轻松挺进八强。赛后,我径直去找飚。
“是你!快请,”飚的队友锋十分热情,“你来了之后,飚在场上格外兴奋,你真是我们的幸运女神啊。”当时我的脸一定红了。中国队的官员们为我的“采访”大开方便之门,于是尽管宾馆戒备森严,我却如此容易地来到了飚的身边。
“露,谢谢你。”飚的眼中仍闪烁着喜悦。
“不,不用谢我,”我打量着他,“你的状态实在好极了。”
“那全都是你的‘时间机器’的功劳!”飚笑道。
我不知道父亲设计的时间机器是否真能使人穿梭过去与未来,也许在那次事故之后,人类的这个幻想又将无限期地搁置下去。但在父亲留下的断篇残简中,我勉强还原了这台所谓“时间机器”,它虽然并不能实现时间旅行,但确实可以控制物质的速度。通过它,飚的肌体能获得加速,从而与他的意识达成和谐,这样,正常人的一秒钟对他而言就延长了两倍、三倍,他即能在一秒钟内完成常人需要两三秒钟的动作,只要他愿意,时间仍可进一步延长或恢复常态。这样,这台时间机器就足以使飚在上次实验中产生的后遗症不治而愈,而且,从此拥有了时间机器的飚将在时间的“缝隙”中进退自如。
方才一定是这样,飚在比赛中利用了时间机器,因而在他的动作面前,所有对手都不过是些蠕动的蜗牛。
“然而我也只是慢慢移动身体——只要比他们稍微快些就行了,”飚说,“你不知道这多有意思。”
“果然如此,”我很不高兴,“我把机器交给你,是为了你能恢复常态,不是为了提高你这畸形的速度的。”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没有说话。
“飚,”我想了很久,终于开口,“回到你原来的研究中吧,同我一起,我需要你的帮助。”
飚许久没有说话,我心中升起了一片阴云。
“我还能像过去一样么?”飚语气很怪。
“为什么不?父亲对你的评价一直很高。”
“但……老师已去世了,我忘不了他的死。”飚的眼睛有些发红。
不,飚是没有责任的。如果上级当时对父亲的研究多一些重视,多在资金和技术力量上给予支持的话,这个事故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然而父亲却只能带着唯一理解他的学生草创他的事业,无人关心他,反而有不少人嘲笑他,因为人们并不相信“时间机器”这样的天方夜谭,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奇迹。直到今日,父亲的事业仍未获承认,若不是靠着打工做记者的收入,若不是那有如天上掉下来的李德安先生,我根本无法把父亲的研究继续下去。
“不。”飚神情黯然,“我已爱上了球场。它对每个人都那样公平,只有在这里,才华和努力才不会被埋没,只有在这里,奇迹才会随时发生……”
真不敢相信这是飚说的话,难道他忘了,一旦拥有时间机器,他的奋斗就发生质变:以往他在与自己的困境斗争中虽已体现出了不凡的才华,但他还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左右球局;然而现在只要他乐意,他就会成为足球的上帝。他会毁了自己,也毁了足球。
此刻我几乎已认不得飚了。
然而也许飚并没有变。他从来都是如此富于幻想,也太沉湎于幻想。他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