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抬首,见一棵盘根错节,铁干虬枝的老树伫立在眼前,枝枝蔓蔓,亭亭如盖,一棵澎湃的树冠更是遮天蔽日。那数十人都不一定能合围住的树干,昭彰着这棵老树的年岁,已有千年。若不是冬日,或许这棵树会以葱翠的生机来迎接她们,然如今冬日的雪覆盖在整棵树之上,时不时会扑啦啦的从枯枝之上坠下几团雪块。
惜芳更是激动不已的跑到老树旁,她轻轻抚着空桑树,口中念念有词,眼底已是含着点点泪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她都记不得自己是何时上的天,在天上是如何度过的那些年,只有在看见这棵荫蔽苍穹的大树之时,才生生体会到,对家的思念。
伊耆师傅说,她就是在这空桑老树旁被抱回去的。所以从来,她对这老树也是有着极深的感情。
下意识的抬起头,望着飘渺云烟处的山崖。
惜芳还记得,当年初幼时的她,便是经常被雪茶哥哥抱在那处,那里在春夏相交之时,会开满艳丽的红山茶。她就坐在山茶花之间,眺望远方,脚底下,便是空桑老树的树桠。风阵阵吹过,树桠会如同活了一般倏然摇动,瘙痒了她的脚心。
微微眯眼,惜芳却看见,那曾经满是红山茶花的山崖处,却伫立着一个红色身影。
心猛然间噗通一跳,“是……是雪茶哥哥……雪茶哥哥————”
喊着雪茶的名字,惜芳快速的向前方跑去。
见惜芳忽然如同失了魂一般,几人连忙在后追着。夙白索性伸手带住心岸,以免其跑偏了方向。
心岸忙不迭问,“发生何事了?”
“你情敌出现了。”夙白望着那一片雪白中微微的红点,笑着回答,左手微微一带,心岸总算没撞到前方的一块巨石。
然后就听朝露在一旁惊讶,“小惜芳居然也有青梅竹马的么?”
这错综复杂的干系……心岸苦笑,他倒宁肯将夙白做了情敌,也不愿他们认为,自己的情敌是那不认识的人。
此等拉郎配教他好生无奈。
《本草纲目拾遗》中记载:“雪茶本非茶类,乃天上一种草芽,土人采得炒焙,以代茶饮烹食之,入腹温暖,味苦凛香美。”
雪茶有白雪茶与红雪茶两种,而伫立在山崖之上的雪茶,正是百草园中精心培植的一株红雪茶,如珊瑚绽开的晶莹。
当惜芳大声喊着他的名字的时候,红雪茶微微探头,见一个明黄色披风的女子,跳跃着就这般飞了上来。
相对见面,竟自发怔。
发怔的不仅仅是惜芳,也有红雪茶。惜芳觉着眼前这雪茶的外貌虽还似自己的雪茶哥哥,然则一身红衣的雪茶,却不似自己那白衣胜雪的雪茶哥哥。
而红雪茶也觉着着实奇怪,眼前这明媚的女子,叫唤着自己的名字好似很熟悉,然他却真是在记忆之中找之不见,于是只好开口,“敢问姑娘,你们是如何进入这百草园境地的?”
还带着这么多人,不由得戒心大起,向后微微后退。
惜芳更愣,她诧异,“你是雪茶哥哥么?”
红雪茶忙慌点头,“我是……但你是……”
惜芳焦急的一手指着自己,一手抓着雪茶,眼前这雪茶哥哥一袭红衣虽更加妖艳动人,但她着实惦记着那白衣胜雪清冷过人的雪茶哥哥啊……
“雪茶哥哥,我是惜芳啊,惜芳啊。”
此回,轮到红雪茶诧异不已,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子,看她一张清丽白腻的脸庞,在雪光的映衬下,格外的明亮,清冷的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之中,宛若两点明星。
而后他冷冷的抽开手,“什么惜芳,我没听过。我百草园境地是不许人进入的,姑娘你还是尽快与人离开,否则休怪我无理。”
他飘然若仙,身子飞起,飘向后方。
惜芳见自己从来都喜爱的雪茶,突然间变的如此冷漠,不由得抽了抽鼻子,霍然展开了一声嚎啕大哭,再不能歇。
跟在后头的几人围了上来,朝露忙慌安慰着,“莫哭莫哭,你看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心岸也在一旁说着,“是啊,或许这不是你那雪茶哥哥,你再认认。”
夙白未说话,却冷眼看着那红衣男子,连惜芳都颇为怀疑的看了过去。看他的容貌依旧,他的身材颀长,那在午后的阳光下,没有丝毫红晕,清秀的脸上只显出了一种病态的苍白,却无时不流露出高贵淡雅的气质。
她轻声说着,“确实……是雪茶哥哥啊……”
红雪茶思忖着眼前几人,见个个都身手不凡的感觉,所以悄悄的将手背到后方,却从袖中滑出了自己的法宝,一柄袖珍的短剑。
短剑方触手,他的心忽然一紧,这柄短剑正是那前代雪茶临走之际赠给自己的。
然后“惜芳”的名字在脑中总算是破空而来,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你是……那惜芳……?”
正如红雪茶与白雪茶的区分,白雪茶乃是前代的雪茶,药草形态之时便如同白菊花瓣,清冷的若蒙霜之草。
白雪茶闲暇时候,的确有在山崖之上望远的习惯,尤其是冬季落雪之时,更加喜爱。
他年轻时候,会带着当年最小的妹妹出来玩耍,这之后,便会习惯性的带着尚是年幼的红雪茶出来。红雪茶懵懂之时便见他时而长吁短叹,那清冷面貌之下,一抹神伤。
百草园里的药草本就成不及仙,是在伊耆的神力之下,靠其神力的温养而化作人形。
每一株药草都有百年的寿命,他说,在寿命终究之时,能看一看那长大的小妹也好。
小妹是被他的一言一行感化,终而选择了上天之途。伊耆师傅偶尔会叹息,当年初就不该将小妹惜芳交给他来带,否则也不会弄的如今天人两隔。
他时而会喟叹,只有百年寿命的药草自当会瞻仰仙境,只不过,他没料自己的一句无心之话,竟然造就了百年之隔。
或许,他最大的悲伤,便是在散尽人形还归药草的那一年,能不能再见到自己爱惜至极的小妹惜芳。
时光若白驹过隙,当雪茶站在百草园中,像往常一般与众人告别之时,散尽人形的那一刻,他对
师傅伊耆说道,“师傅,雪茶一生之中,最后悔的便是,将小妹送上了天。”
所以红雪茶记得很清晰,他反复在口中的小妹、小妹。
下一刻他便极为后悔,收住了袖中短剑,再问了一遍,“真的……是惜芳嘛?”
惜芳抽泣着,扑在心岸怀里哭的不成人形,她最伤心的是,不过百年时间,雪茶便将自己忘的一干二净。
“小妹,小妹。”
红雪茶还记得白雪茶走之前,告知自己,他怕小妹惜芳若有一天还归,伤心自己的离去,所以一定要他好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他连番唤着惜芳,心中更是恼怒自己,当时为何居然没反应过来,惜芳便是小妹,小妹便是惜芳。
听白雪茶唤多了小妹,惜芳的名字在心里总算是淡的不着边际。
惜芳不肯抬头,口中直道,“你不是我的雪茶哥哥,居然认不得我了。”
红雪茶只好走到众人面前,尴尬的报以一笑,“小妹对不起,是雪茶哥哥的错……日子久了,年纪老了,雪茶哥哥也傻了。”
惜芳抬眼,水杏的大眼中竟是疑问,红雪茶还在那处不断的陪着笑,陪着好,直到惜芳破涕为笑。
红雪茶总算是舒了心中那口气,含笑问,“小妹你居然可以下凡了?”
他的眼中也有艳羡,一想到成仙之途对于他们这等百草便是奢望,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惜芳这才发现自己还以下意识扑在心岸怀中寻找慰藉的姿势站立,不由得惊叫一声,跳出了四人的合围,在白雪皑皑的山崖上,捂着脸说道,“对啊对啊,好容易可以下凡来看看师傅和哥哥你们了。”
红雪茶见其一副赤子之心的可爱,不由得笑出了声,虽从未见过惜芳,但白雪茶在他心中早就根
植了个念头,只要惜芳在,便当她是自己的小妹,好好的待她。
“在天上过的好不好?”也是出于下意识的,他抚了抚惜芳的头。
惜芳微微一愣,旋即展开更加灿烂的笑容,“好,天上过的可好了。”
红雪茶这才宽下心来,牵着惜芳的手,携手向前,“那待会与哥哥姐姐们说说这天上的妙事,也让我们有个盼头。”
“嗯……嗯……露儿、心岸哥哥、夙白大哥,你们跟上。”
望着二人执手前行的背影,朝露又拿胳膊拐着心岸,“糟了,你有情敌了。”
还未待心岸回话,她的脖领就被夙白一抓,拖着向前,“眼光太敏锐了,这糊涂蛋,快走。”
朝露还未待问明白为何自己是糊涂蛋的问题,就看惜芳与红雪茶二人站在了一道幕墙之外。
幕墙氤氲,泛着烟气,乍一看会认为是云雾绕山,实则是一道天然的结界。
惜芳嚷嚷着,“我来开我来开。”
于是红雪茶笑笑,负手而立,与其余三人看着惜芳。
惜芳有些紧张,她双手掐了个复杂的决,一指正中幕墙中心,云烟翻滚,瞬时间幕墙剧烈的震动,霍然间,云烟便消失殆尽。
一个黑幽幽山洞出现在几人面前。而后惜芳乖巧的退后,拉住心岸的手,“雪茶哥哥带路,惜芳带着客人走。”
红雪茶点点头,率先踏入了山洞之中,当山洞隐没了他红色的背影后,惜芳忽而抽了抽鼻子,几滴眼泪尚挂在白玉的脸庞上,亮晶晶的。
她说,“心岸哥哥,出了山洞就是我家了。”
可惜,他看不见。
一座世外桃源,在黑幽山洞之后,豁然开朗。
与花前月下的浮华相比,这座宅院更显清幽,青竹交错,溪水横绕,跨过凉溪,入眼便是掺杂着药香的药草园林。
红的绿的、黄的白的,铺开了在绿荫地上,生长的极为繁茂。
洞外是皑皑白雪,洞内却是春意盎然,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展开了会心的笑容。
如此看来,扰乱四季纲常,也并非一般的神袛的能力。
小惜芳大声呼喊着,“伊耆师傅……伊耆师傅……哥哥姐姐,我回来啦……”
“伊耆?”夙白忽然重复念了一遍,甚觉此名熟悉。
第三十一回 百草园,藏龙气
见夙白突然一脸呆愣,混不似往日那精明模样,反倒与师尊有靠拢嫌疑,朝露在他的手肘上掐了一把。
正因为此刻二人已是一颗心思为二二,早已忘却了曾经的仇怨,此刻并肩而立的时候,居然多出了无端的默契。
朝露心觉调戏夙白的感觉真好,美人在侧,更是一马平川的惦念。所以每每调戏得手,却忘记了,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下一刻指定会被调戏回来。
所以夙白的手微微一动,回过神来,剑眉微挑,凤目只眯上望着那尚自窃笑不已的朝露,心道,真是吃了甜头忘了痛的主。
于是在她还未幡然醒悟之时,夙白的手就伸向了她的腰间,在那软滑的细腰上,轻轻一掐,连带的她一张俏脸红晕顿生,不觉笑意袭上心头,渐渐挽在了嘴角。
“你……”
“这是惩罚,需告知你一件事,只有我调戏你的份,可懂?”
夙白靠近她耳畔,方说完此话,那红唇便蹭在了她的耳边,又是一阵软麻。
就听见夙白轻笑了声,随即扬长而去,徒留下朝露恨的牙痒痒的在后头喊道,“你、你!”
这话她说不出口,直觉恨不能当,心中觉悟,日后,再不能教他成功!
跺着脚跟上众人的脚步,穿过百草药园中央小径,直直的入了大宅。
宅院中,是偌大的院落,院落里错落的站着各色人马,教朝露尚来不及打量这满园的无边美色便愣在了原处。
阵势太大,若当真是来迎接惜芳,也着实惊吓。
就看惜芳正跪在当中坐着的男人腿上,哭的像个孩子,口中还念念有词,“师傅……师傅……惜芳回来了……”
那男人,就是惜芳的师傅——伊耆么?
原先以为,凡间的师傅,都与自己幼时那青牛道长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莫不是形容慈祥,道骨仙风,然则,伊耆却远出所料。
他有一对肆意涓狂的眼,一双斜飞入鬓的眉,一张刀刻深邃的面容,担得那狂傲不羁四字,也担得那一身傲骨之说,更甚,则让朝露觉出几分帝王气象。
这哪里像是所谓的百草园,亦或是种田人家;若将那满园的美人算上,简直与初见花情的花前月下有的一拼。
若花情有着青楼院中老鸨风范,那么最大的差别是,这位伊耆师傅,当真的像是后宫之主,美人三千尽归其手,然而端坐其中,愈加显得气势非凡。
朝露只是这般想,可不敢教心中的想法说与夙白听。
玄黑色的袍轻轻撩动,伊耆总算是开口说,口气却冷,“你也晓得回来了。”
惜芳一听,哭的更加厉害。
“师傅……师傅,我错了……惜芳错了……”
心岸站立一旁,听着这姑娘悔不当初的哭泣声,心中不觉长叹。
耳旁却也是一声叹息,伊耆将惜芳扶起,墨黑色的眸子凝视着惜芳,看自己从小养到大的孩子,终于出落的俏丽动人,转眄流精,光润玉颜。
不由长出口气,问,“在天上如何?”
惜芳抽泣了两声,怯怯的看着伊耆师傅,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终于是点了点头,大喘气的说道,
“很好……惜芳在天上很好……”
“很好是么?”伊耆不觉冷笑,重复了一遍,抬眼看着站在不远处惜芳带来的几人,那小女子倒
长得有几分熟悉,而另两个男人却各不入眼。
单说与惜芳挨得最近的男人,一双眼茫然无神,更别说那身修为,在伊耆看来,甚为可怜。
那长得祸害人间的白衣男子,虽已修得仙身,但那一股子妖娆的气,教他连番皱眉。
莫说神仙,单那现任天宫帝君到伊耆面前,还需唤三声长辈。
所以他斜睨了外来人,声音森冷,“你回来也就罢了,为何带外人来?”
惜芳微微一抖,若做幼时,伊耆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性子是极为宠溺自己的,撒泼打赖也能换来三分好颜色。
如今一大姑娘,自然不敢当着众多哥哥姐姐们面前做出无赖之态,却还是抽噎了几声,挂在面上的泪又开始汪汪的落。
“师傅,这次若不是心岸哥哥,惜芳都回不来……”
“心岸?”
“对,就是心岸哥哥,你来这里。”乖巧的冲心岸招了招手,又起身将他拉到师傅面前,“师傅师傅,你能治心岸哥哥的眼睛的吧?也能治露儿的晕病的吧?”
当三人正在对话之时,朝露偷偷的挪到夙白身边,轻声问,“你说惜芳的师傅……怎么不像个种药草的……”
“伊耆……伊耆……”夙白念着他的名字,总觉着这名号太过熟悉,定是在哪里看见或者听见过,却始终想不起来。
然则当他的眼睛环顾四周,落在他身周环伺着的充满药香味的弟子身上,又落在玄妙万千的百草园之中,忽然脑中炸开了个花,回不过神来。
伊耆,又称神农,即炎帝,古来五方天帝之一,自五帝之战终后,黄帝一统神界,炎帝神农、白帝少昊隐匿失踪。传闻其三岁知稼穑。长成后,身高八尺七寸。为龙颜之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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