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一根木头上两边钉些横竹,外形宛如鱼骨头的梯子,是山外祠堂门口用的那种石头的实心台阶。山上不见牛羊被放牧,却也不像耕田,平整的土地上生长的是巨大的绿叶,随风摇曳的叶片下可以看见被掩盖的石头和水渠,热水的雾气在叶片之间升起。
本来,这些变化的每一样都足以让一个小女孩——哪怕她是祭司——停下脚步,东问西问个不停的,可是乌吉达的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缓,让来迎接她的嘎拉洞夷人们都吃惊不小。
她没有说任何有关她跟随大祭司出征以后的遭遇,实际上她什么也没说,但是夷人们对此是没有什么意外的,祭司们一向不喜欢和非祭司谈话,他们更愿意把时间花在与神灵沟通上,再说,大祭司出征的情况,想必她是准备与派刚土司密谈的。因此,夷人们都注意到了乌吉达身上的异状,有些人认为这是她觉得有更重要的事情的缘故,当派刚土司与她谈过以后,她自然会问起周围的变化,另外一些人则认为乌吉达的变化很不寻常,她是一个富有天赋与战斗经验的祭司,是一个一贯被以成人之礼对待的贵族,而且她在过去从未辜负过这种对待,但她究竟年龄摆在那里,合适的应对是一回事,对新鲜事连眼珠都不转一下太过不同寻常了。
当他们还没来到嘎拉洞的洞口,第二个信使来了,这个信使是来传递派刚土司的意志的。
“不见,今天不见。”
这句话很快就在夷人之间掀起了沉默的滔天巨浪,他们没有哪个傻到当着一个真正的祭司的面谈论此事,这些人都是亲戚,经年累月地住在一起,又时常并肩进行夜袭之类的行动,他们之间只需要几个眼神一个手势就能沟通了。而乌吉达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她径直走进了嘎拉洞,派刚土司的命令于她就像不存在一般。
担任守卫工作的人在她走过以后才想到为什么刚才会允许她通过这个问题,他们应该拦住她的,不是说真的要对一个厉害的祭司举刀,起码,他们得把手放在刀鞘上,做一个拔出的动作,把武器敲出声音来。可当乌吉达走过的时候,他们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或许更糟糕,青蛙至少还知道自己的恐惧来源于蛇,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事后回忆起来,那一刻,有冰冷的感觉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一个守卫说,那像是被埋到了坟墓里的感觉,他有过数不清的在夷山寒冷的夜晚里守夜的次数,每当太阳落山后,气温都会在短时间内下降,让每一个哨兵体会到凉水浸身的感觉,然而,这次不一样,如果必须要分辨两者,他会说,后者是冷,而前者是死亡。
另一个守卫说,他体会到了被放尽血液的祭品的感受,他全身的血管在那一刻好像都空了,让他一时间疑惑他究竟是个活人,还是早已死去,留下一个影子在这里徘徊。他前一刻还在谈论今天的午饭,可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好几百年,味觉对于他来说都是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了。
乌吉达没有理会她留下的难题,她只是继续向前走,旁人都以为她是要去见派刚土司的,但是她很清楚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嘎拉洞的另外一名祭司在看到乌吉达的脸的时候,发出了仿佛被套上了绞索般的咝咝声,乌吉达只问了一个问题:“她在哪里?”
祭司狂乱地挥着手,他每一下都指向不同的方向,如果是一个普通人,那这番表演足以让他彻底糊涂,乌吉达却没有,她立即上路了,走向正确的方向。
派刚土司得知她来了又走了的消息以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他不是对自己的女儿有什么成见,是经历过上一次的事件后,对每一个祭司都敬而远之,如今他听到每一声献给古鲁大神的祈祷都能一哆嗦,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以为可以和神谈谈价码的傻瓜了。他走到脸盆旁,舀起一点凉水来洗脸。
他真的需要冷静一下,派刚土司想,怕自己的女儿,怕接近溪水,实在是……太过头了。
他抬起头,拿了块软布,擦净了脸。
脸盆中的残水映出了一个骷髅。
第五十三章 避世()
而许许多多灰白色的小虫正在从这骷髅的双眼中蜿蜒而出。
随即,骷髅的表面出现了无数的裂纹,更多的灰白色小虫从那些裂纹中涌了出来,如果这时有人朝脸盆里看一眼,就不难看出,骷髅里盛装的“东西”远比骷髅本身庞大,对骷髅被撑得片片裂开,先是变形得不像个骷髅而像个腐败蓬松的面团,继而化作一堆灰白色的粉末洒落在无数小虫表面就毫不为奇了。
派刚土司没有看到脸盆里的异常,他将水泼在了地上,又叹了一口气,决定在饭前再来几杯酒。
不过,即使他如此做了,那一天回荡在他耳边的古怪凄厉的祈祷声也依然在他的记忆里回响,如同它们曾在他的头骨内回响一般,他逃往醉乡不是因为他像那些普通醉汉一样追求感官上的放纵,而是因为他深知,他的狡诈,他的计谋,他作为头人的财富和权力,在那个一度俘获过他的存在那里是多么地无力。与之为敌是不可能的,既然他能做的只有逃跑,那么最近最便捷的办法无疑就是逃往醉乡了。
可悲的是,派刚土司的办法在肖在平等人那里并不有用,双河县的酒坊已经在肖如韵的命令下停工了,大户小店存的酒也不入他们的法眼,肖在平还记挂着老祖的命令,多少干了些修补城墙的活儿,另外两位家族长老就只能以整日的纷争来排遣时间了。所幸在前日,他们两个终于争出了一个结果,必须有人去奇云峰一看究竟,至于人选,自然是——地位最低,法力最低,最没办法反抗他们命令的肖如韵。
肖如韵听到这话,拿眼睛又张了一张他们,觉得要是只剩他们三位修行多年的仙家长老和一个马上要倒毙的乞丐,他们八成也是派乞丐“去奇云峰探路”的。
她还未开口应答,肖永魁便破口大骂道:“你这态度是什么意思?做了几天‘仙官’,受了凡人礼拜,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可以不服家族长老们调遣了?虽然现在奇云峰上情形未明,老祖们不知去向,我料我还行得了家法,斩杀得了一个县官!”
肖在和急忙在旁劝道:“有话好说——探路者须要不引人注目,悄悄地来往,越是法力低微,此时越是得用”
他两个一个金刚怒目,一个好言诱哄,硬是一字不提去探路的主意本是他们自己出的,如今却要肖如韵去顶缸。
肖如韵自幼生长在奇云峰上的末尾家门之内,于家族中这些事是早已看了许多,此刻看到长老们也是这般表演,一声也不吱,肖永魁肖在和以为她还想以仙官的身份推脱,岂知她若不是咬住了嘴唇,此刻怕是要大笑出声!
他们当真以为躲在此处,就安全了么?
他们当真以为恐吓一番,便能让人死心塌地地做事了么?
此等蒙班也不如的伎俩,过去能够成功,不是因为他们花言巧语,还不是因为他们是上游家族的代表!有人给他们撑腰!就是他们的修为,也同样不值得一提,家族中同样的资源,好的先分给他们,碎末分给其他人!若是华林有他们这样的资源,这样的年纪,怕不是真仙!不,就算他不是真仙,也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让炮灰去踩陷阱是一回事,事关重大,还不亲身上阵,以为差遣几个地位低的出去就能保躲在连洞都不是的地方的自己平安,是何等地可笑啊!
肖在和絮絮叨叨了一阵,肖永魁是早已不耐烦了,看肖如韵不像要答应的样子,从袖中取出一物,看似青青柳叶一片,上面白光缭绕,隐隐有风雷之声,乃是他日常得用的法宝,往日也不知雷劈了多少妖魔左道,现在拿来劈一个末流家的小辈,还不是绰绰有余!
“二位不要着急,如,如韵她多半是放这双河县不下,”一直躲在一旁的肖在平,看到肖永魁拿出法宝,吓得汗也出来了,他本来不愿意出头,可是大比上死人是一回事,平日杀族人还是超过了他能接受的尺度,何况,他隐隐也察觉到了,作为同样末尾家族出身,修为低微的他,空挂了一个家族长老的名号,和肖如韵在这两位眼中怕是差不多的地位,等他们打发了肖如韵,下一道雷光还怕不落到他身上!所以千般不愿,万般无奈,此时还是站了出来,说了几句真心替肖如韵讲的话儿:“再说,她要是前去,也没有行长路用的法器——来往的水路都冻封了,官船也不好使了。”
“不就是一个县城么!”肖永魁喝道:“这些凡人,值得什么!尽数死了,也不打紧!奇云峰才是要紧事。”
“你替她执了双河剑便是,”肖在和眼珠转了一下说道:“我有件眼下用不着的法宝,可以送她去奇云峰。”
“既然长老们替如韵想的如此周到,如韵这就领命了。”肖如韵唇边泛出一抹冷笑,恭敬地答道,随手就解下了自从受命后便片刻不曾离身的双河剑,交到了肖在平手中,肖在平接了这代表一县大权的剑,脸上是一副哭都哭不出来的笑脸,整个人倒好像被这剑给压断了骨头一般,不为别的,是因为刚才一番言语下来,他终于明了,肖如韵这一去,留下的他便是双河仙家中位阶最低者,到时候,肖永魁肖在和,怕是也不会给他留什么脸面!
因此,肖如韵出发的时候,肖在平又私底下给了她几样法器,若干丹药符咒,许多谨慎速返的话,生怕她回不来。
肖如韵对这些送到手里的东西,没有半分客气,照数尽收,而肖在和肖永魁,明明法宝更多,除了那日给的一件外,就再也没有添补,倒似此事与他们无干一般,肖如韵也不去与他们理论,将自己所有的公事一件件与肖在和交待清楚后,便头也不回地朝奇云峰出发了。
第五十四章 灰烬()
“双河剑易主了。”肖千秋忽然说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华林正在检查另一座夷人村寨,这一路行来,他们并非笔直地向着黑山前进,而是遵循着派刚土司之前走过的道路,从一处夷人村寨到另一处夷人村寨。派刚土司这么走,是因为要卖出他携带的盐货,华林没有要卖的盐货,但是他所要收集的情报,也就是这一带人民的信仰被影响的迹象,却是非得从这些定居点里找寻不可的。
这是一项极为乏味的工作,他们到处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景象:潜伏在树后,虎视眈眈想要劫掠,同时深深惧怕被劫掠的夷人武士,满心只想偷懒的奴隶,在火堆前向古鲁大神祈祷的夷人祭司。偶尔,他们会看到一座被焚毁的村寨,这是夷人内战落败者的当然下场——胜利者往往没有足够的人力能保证新占领土地的安全,不如将其彻底放弃,把抓到的奴隶和牲畜都运回自己的地盘。夷人的内战一方面使得他们不停地迁入夷山的深处,两百年里走出了相当于百眼国那么大的领域,一方面又使得他们在邻居的压力下不断放弃已经垦出的土地,使得那些地白白地放荒。
华林原来观察的只是各村寨供奉的神像和祈祷敬拜的仪式,逐渐地,他察觉到了夷人社会存在着他还没弄明白的不协调之处。
每个夷人都对抓奴隶一事无比地热心,在他们的心目中,奴隶简直可以换来一切,为此,他们不惜得罪他们所有的邻居和亲族,并终日生活在自己也可能被抓的恐惧之中。可,他们抓的这么多奴隶,究竟是谁源源不断地接收了呢?的确,每个村寨里都有一些奴隶是他们抓来的,或是用其他奴隶换来的,但是大部分俘虏毫无疑问的地是卖给了奴隶贩子,换取他们需要的各种东西。
这些夷人奴隶是不大可能卖到山外去的,山外一个会做饭能织布的女孩子不过相当于一头猪的价格,而夷山里的奴隶再便宜,奴隶贩子将他们运出夷山的代价怕也是远远大于一头猪,何况他们不会织布,做的饭也——总之是不会有买主的水平。往更深的山里卖?派刚土司是这么相信的,华林亲自走过之后觉得事实很可能是相反的。
不管他走到哪里,夷人们的生产力水平都是一样地可悲,如果他们的奴隶是继承来的,或者是抓捕来的,或是用抓来的奴隶交换的,那么奴隶主在差遣他们干活还是能赚到一些的,可要是他们是买来的,就夷人简单粗暴的农业,简单粗暴的奴隶管理业,奴隶主一百年都赚不回本钱!因为,山里的奴隶即使不花一分钱抓来,奴隶贩子要赶着他们走长路,一路上要跋山涉水,要给吃给喝,要雇佣保镖防备沿路的劫掠,奴隶贩子自己还要赚一笔,其价格肯定不像山外那么便宜,只需要一头猪了!
何况山里的那些新定居点,都是些战败逃进深山的部族,他们可能还付不出一头猪呢!
他们究竟是用什么从奴隶贩子那里交换到的奴隶呢?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交换过?
“可能是山中的矿藏,”肖千秋说:“银矿或其他,那就需要人力,而且也能付出奴隶贩子所需的代价。”
这看起来像是很说得通的答案,但是华林认为其他的可能性也不能忽视,他又想起了肖如韵和夷人大祭司的那一场战斗,对方所使用的力量现在看起来颇有可疑之处,不,是整支队伍的行动都很奇怪,他们不像是正经地行军作战——如今亲身体会过那种存在的他可以判定出八九分了——倒像是……一次超大规模的献祭。
祭司和信徒用集体死亡打开异界之门。
就是来的那家伙不是他们想的那个。
不过——正当他沉思那个“不过”的时候,肖千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然后就继续想那个问题,使得肖千秋又追问了一句:“你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黑山发生的事情解决不了,这个世界上可能就不存在双河县了,”华林回答:“也许这个世界也会不存在了,那么,双河剑现在、过去、未来的主人发生了什么,还值得询问吗?
第五十五章 局势()
“双河县的确可能会被毁灭,”肖千秋说:“但是这个世界?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广大吗?你才看到了多少地方呢?你又才见过了多少事情呢?你可知道,九百年前,云雾海的水妖曾经掀起波涛,淹没了整个云州长达三年之久,无数牛马人畜尽数做了它们的食料,活下来的凡人百姓统共只有一百零七人?你可知道,五百年前,五方行瘟使者齐出,历百眼、云梧、赤龙数百州县,凡所过之处,仙家凡人,十不存一么?”
“这次不一样,”华林摇头:“山妖水怪,旁门外道,总是这个世界的,黑山里面……那个,不是。”
“总是一般,”肖千秋不以为然:“何况它现在只伤了些夷人。”
“就是蔓延到山外,还有七八个国家可以抵挡,你是这么想的吗?”华林忽然问道:“你一再催促我到月夕山去,是不是,这些国家,在你看来也是随时可以牺牲丢弃的呢?”
“云雾海水妖之乱我曾亲历,”肖千秋仿佛在说着与己无关之事:“当时举目所望尽是烟波,整个云州无一峰一石露于水面,见者皆以为便是水退,也不复旧观,一百多年后我再次路过云州,只见市井繁盛,牛马遍野,田地连着果园,果园连着桑田,连以前云雾海的不少地方都被开垦出来做了良田,建了村庄,百姓在其间无忧无虑,不晓得什么是水妖,只晓得他们爷爷的爷爷便在此耕田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