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郎中,不是木匠,房子虽然建起来了,但歪歪扭扭的,四处透风。
好歹算个存身之所吧,胡郎中就这样安顿下来。
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采草药,熬汤药,制丸药,他生活里的一切,都与药有关。
到胡郎中医馆看病的病人,大多是受了风寒和外伤的小毛病,出了大问题的人,都会去镇里的医馆去看。
因为大多数人不相信一个外乡来的郎中,会有多高超的手段。
看小毛病的病人,花不了多少钱,敷一些简单的草药渣滓治外伤,胡郎中又不收费。
所以胡郎中的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已经二十大几岁的人了,至今没有娶妻。
久而久之,胡郎中得了一个好人的称号。
好人和好郎中,还是有区别的。
好郎中能赚到钱,而好人只是好人。
好人是一个美名,也是一个负担,因为一定要老老实实做人,如果有一丁点儿不老实,好人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坏蛋。
到今天为止,胡郎中对得起好人的称号,他没有一点不老实。
今天和往常一样,一大清早,胡郎中就背着药筐回到了医馆。
药筐里只装了几个草根,在冰天雪地的冬天,能采到的药材的确不多。
胡郎中将草根洗了又洗,摘了又摘,将剩下的用线穿起来,吊在医馆的房梁上。
当他擦净了手,转过身的时候,看到了一个和尚。
和尚的光头上有豆大的汗珠,左臂的僧袍,被黑血浸透。
看到有人受伤,胡郎中二话不说,连忙安顿和尚坐下。
轻轻挽起和尚的僧袍,见到和尚血肉磨糊的断臂,伤口冰寒,有隐约的霜气,皮肤已经发黑,如果再不将腐肉刮掉,可能就要危及性命了。
胡郎中取出一些麻散药粉,要涂抹在和尚的伤口处,却被和尚攥住手腕,狠狠逼问:“你的药粉,辛辣刺鼻,莫非是毒药,你想害我?”
“大师父误会了,这些是麻散,抹在伤口上,可以去痛。”
“我能忍痛,不用麻散。”
既然和尚说不用,胡郎中也不必强求,他放下麻散,拿起医刀。
医刀刚要贴近伤口时,和尚脚下使了一个绊子,将胡郎中摔倒。
僧鞋踏上胡郎中的胸口,和尚露出杀人的面目:“你敢对我用刀,莫非是想杀我?”
胡郎中被和尚踩得几乎喘不上气,无奈的对他解释:“大师父的伤口已烂,导致血流腐坏,如果不刮掉坏肉,会有腐血回流,将堵塞心窍,大师父会有生命危险。”
听过胡郎中的解释,和尚沉思了许久,终于慢慢将脚拿开,大刀阔马的坐在椅子上。
胡郎中急忙捡起摔在地上的医刀,用水冲洗的干干净净,再点燃一根蜡烛,将医刀烤热。
刀子小心翼翼的刮在腐肉上,散发着皮肉被炙烤的味道,和尚紧拧浓眉,他刚才不用麻散药,将自己说成硬汉,此时却疼的肥肉乱颤。
胡郎中施展医术的时候很细致,每刮下一块腐肉,都要将刀子擦干净,用蜡烛重新烤过,再去用下一刀。
半个时辰过去了,刮肉的事情还没完成,和尚再也忍耐不了疼痛,一脚将胡郎中踢翻,顿时破口大骂:“你磨磨蹭蹭,是想疼死我吗?”
“大师父必须再忍一会疼,如果不将腐肉刮干净,刚才的罪就白遭了。”
不管和尚怎样无理,胡郎中始终没忘自己医者的身份,爬起来,也不掸身上的灰尘,继续为和尚处理伤口。
和尚一直咬牙坚持,直到腐肉都被刮净,胡郎中又用了一些活血化瘀的草药,轻轻敷在断臂伤口。
当胡郎中拿起绵白布,要给和尚伤口包扎时,却再次被和尚拦住。
和尚的僧袍已被冷汗浸透,嘴唇也变得苍白,脸上却仍然是一副狞笑,他扬起眉毛,问向郎中:“你给医好断臂,诊费多少钱?”
胡郎中轻轻摇头,对和尚和颜悦色:“大师父是出家人,有普度众生的天任,此时遇到小小磨难,我能施以援手,也是为我自己积累功德福报,我分文不取。”
和尚点点头,一派理所当然,扬眉冷笑,问胡郎中:“你是个老实人?”
胡郎中叹口气,他回答得很老实:“世道纷乱,想安分守己也难,我努力恪守本分,迄今为止,还没做过错事。”
“你刚才说,普度众生是我的天命。”和尚指指自己的断臂,冷着声音问:“可我失了降魔手,该怎样普度众生?”
“这……”郎中很为难,只能摇头苦笑:“我并没有断臂重生的医术。”
和尚狂笑,笑声震得木板房嗡嗡作响,笑得胡郎中人心寒冷。
狂笑声渐渐冷落,和尚徐徐起身,说着狂妄的话:“你不会断臂重生,但是我会,你若想学,我可以教你。”
断臂重生,自古未闻,这是只有神仙才有的法力!
胡郎中听到和尚想教他断臂重生的奇术,立即喜形于色,顿时满脸恭敬:“求大师父赐教。”
“想要断臂重生,必须找到一只新手。”和尚满脸阴险,死盯着胡郎中的左手,说出让人胆寒的话:“交出你的左手,我给你看断臂重生。”
每个人只有一只左手,胡郎中当然也是,和尚向胡郎中要左手的时候,好像在粥铺里要一碟咸菜那么容易。
“大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
胡郎中紧紧捂着左手,步步向后退去。
和尚再次狂笑,像劫到金子的匪徒,他举起右掌,仿若举起一把杀人刀,一步踏进郎中,嘴中狰狞有声:“你只需要忍着疼,很快就知道我的意思!”
像杀人刀一样的右掌劈了下来,带着和尚的卑鄙,毫不留情。
第四百八十五章 滥用妖术
郎中救了和尚,和尚却要断他左手,如此卑鄙的恶人,恐怕天下难寻。
在坟墓中,和尚劈断石碑,有如击穿腐木,此刻一掌劈向郎中的左手,恐怕立即就要血溅当场。
随着一声惨叫,一只手断裂而落,皮骨筋肉的伤口,仿佛被利刃砍断一般整齐。
世间最痛,莫过十指连心,何况一只手掌被斩断?
断了手的人躺在地上哀嚎,是和尚。
医馆门口站着两个人,是赶来的采星和摘月。
摘月的无常斩,只拔出剑鞘半截,采星倚在门框上喝酒,他们两个,不是出手的人。
小小医馆内,一共四个人,和尚躺在地上,采星摘月在看热闹,出手的人,当然就是胡郎中。
此时满地是血,胡郎中脸色苍白,似乎已被吓到。
看胡郎中那副模样,采星满意的打了一个酒嗝,说着调侃郎中的话:“别装了,哪有郎中怕见血的?”
郎中几次想伸手扶起和尚,终究堪堪忍住了,他对采星无奈的叹一口气:“我并非怕见血,而是又一次违背了师父的遗训。”
“贵遵师的遗训是什么?”采星扬眉,轻轻笑问:“难道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提到师父,胡郎中眼中几分哀愁,他低眉苦笑,提起不愿回忆的过往:“我是被师父逐出师门的,只因我造下的杀业太多。”
杀业?
采星再饮一口酒,眯起醉眼问:“原来你是个杀人魔王?”
“我没有杀过人。”胡郎中摇摇头,说的很真诚:“我杀过几千只妖。”
专职杀妖的人,不是荡魔人,就是荡魔仙。
既然他在人间开医馆,就应该是荡魔人。
若他是荡魔人,杀妖应该是他的本分,怎会因为杀妖而被逐出师门?
所幸胡郎中不是爱卖关子的人,当他看到采星的眼中疑惑,立即说出其中原由。
我以杀妖练神通,用妖血祭法器,妖杀的越多,手段便越长进。
师父曾经多次规劝我,若我不能戒除杀心,早晚会堕入魔道。
我那时年轻气盛,又觉得杀妖之事,是铲除天下邪恶,所以将师父的劝诫当做耳旁风,只是表面应承,其实全然不理。
妖怪会幻化人形,隐藏在市井当中,其实并不好找。
但我用千只妖血练了一支法器,起名叫“疏而不漏”,只要妖怪闻到法器上的妖血腥味,就不能把持妖灵,变得充满咒怨。
疏而不漏是我的鱼饵,我用它钓上来过数不清的妖,我甚至觉得终有一日,我必能超过天下第一荡魔人吴望,创造一段属于我的辉煌。
当我杀了柳青青的时候,我知道我错了。
柳青青是一只女妖,她是青柳成精,爱上了凡人。
她的夫君很俊朗,是城里的第一名厨。
夫君有一双巧手,能用一把菜刀,从一块豆腐里挖出十八罗汉像。
无论哪个酒楼,只要请到了柳青青的夫君,就一定会火爆。
所以他们日子过得很宽裕,也经常接济穷人。
但是柳青青总是不守规矩,在人间滥用妖术,甚至被许多凡人看到过,都夸她是九天仙女下凡。
不知天高地厚的妖,只顾贪图虚名,敢无视人间还有荡魔人。
我那天带着疏而不漏,寻到了妖精柳青青。
没什么可说的,只是我杀妖大业中的普通一战而已。
虽然说普通,但是每一战都是你死我活。
妖的手段若是强过我,我唯有倒下受死,若是我的手段强过妖,妖也难逃血祭我法器的命运。
我和柳青青斗了很长时间,从城里斗到山里,从山里斗到海里,从地上斗到天上,从天上斗到水里。
她的手段高超,有好多次能险些置我于死地,幸亏我有疏而不漏能遏制她的妖灵,否则也没有你我的今日相见。
柳青青用柳树叶儿作暗器,她的手很快,能击退我任何成名的招式。
现在回想起来,她从来没有对我痛下杀手,只是防御而已。
可在那时,我已经杀红了眼,失去心性,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杀死柳青青,铲除人间祸害。
柳青青几次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我都没给她这个机会。
我们在半空中厮杀,那时我根本无暇顾及脚下是什么。
杀到一个村落头顶时,两个人都显出了疲态,我趁此机会,一鼓作气,使出半生所学,要一招至柳青青于死地。
我那时以为,我这招很威风,所以柳青青不敢硬接,被我逼下云头。
我趁胜追击,招打连环,柳青青的后心中了我几十掌,她趴在地上,一命呜呼。
妖死后,应该能招来天火焚化,柳青青的尸首却安然无恙。
我虽然奇怪,但我肯定,我一定没有认错,柳青青确实是妖。
我想查看她的尸首时,从她尸首下突然听到顽童哭声。
我本以为这是妖怪幻化的遁形之术,然而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从她尸首下面爬出来。
小男孩的怀里,抱着一个破竹篓,脚下还有两三只正在逃跑的青蛙。
柳青青倒下的地方,旁边有一个小池塘,我立即明白,是村里的顽童,在池塘旁捉青蛙。
我本想走过去,问问小男孩有没有受伤,小男孩见到我的表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的脸上是惊恐与无助,他大叫,骂我是妖魔,他跑了,跑回家找他的爹娘保护,希望他自己别被妖怪吃了。
我以为是顽童见到从天而降的人,被吓破了胆,但当我看到我在池塘的倒影时,我知道他为什么骂我是妖魔了。
水里倒影的人,满脸狰狞,目露凶光,牙齿露在外面,像吃人的獠牙。
我那时突然醒悟,原来我早已成魔了。
我也突然明白,为什么柳青青降落云头,不是因为她躲不过我这一招,而是因为她要救小男孩。
妖精已有菩提心,而我居然是魔头。
柳青青没有被天火焚化,我悄悄的将她尸体送回家。
我混在人群里,参加了她的葬礼。
那一天来的人很多,哭的也都是真情实意。
我听了人们的哭诉才知道,柳青青多次在人间使用妖术,究竟做了些什么?
她让瞎眼的婆婆重见光明。
她给难产而死的妇人注入妖灵,助她重生。
她用隔空摄物之术,救了坠落悬崖的顽童。
这些,都是她滥用妖术的理由,而我知道的却太晚了。
第四百八十六章 乌娘子
郊外小医馆,寥寥数十言。
胡郎中在说他的过往,也是他的悔恨。
他杀了善妖柳青青,还参加了她的葬礼。
在葬礼上,听人们的哭诉,他才终于知道,柳青青的滥用妖术,其实是在行大善之事。
柳青青死后没有被天火焚化,也没有现出妖精原形。
因为天理公道,只焚恶妖恶灵。
这么多年里,胡郎中不止一次的想过,也许柳青青要和他说的话,就是说清楚她为什么滥用妖术。
就算胡郎中给她机会说了,那时的胡郎中,会信吗?
就算那时的胡郎中信了,又能阻止他斩妖的决心吗?
胡郎中承认,他不会信,他依然会杀柳青青。
所以,在胡郎中和柳青青之间,胡郎中是魔,而柳青青是神。
“真正应该被天火焚化的是我。”
每次想到这段过往,胡郎中的心底,都会有这样的感慨。
柳青青是胡郎中杀的最后一只妖,他悔恨不已,主动向师父告罪,希望师父能救他,教他去除魔性之法。
本有一颗斩妖心,未想自己已入魔。
胡郎中走到今天这一步,师父也万般无奈。
“杀过多少妖,救下多少人。”
这是师父的期望,也许也是去除魔性的办法。
师父说完这句叮嘱,亲自为胡郎中打开山门。
胡郎中心里绞痛万分,他明白了,此生师徒的缘分已尽。
胡郎中亲手毁了疏而不漏,放下降妖法器,拿起采药锄头,从此游走人间,以郎中之名行医救人。
胡郎中在讲故事的时候,和尚强忍着疼,卧在地上不出声。
他的僧袍已经湿透,汗水混着血水,将地面染红。
他听到这里,咬牙切齿痛骂胡郎中:“你断我手臂,造下杀业,魔性永远除不尽!”
他接连三天,做下四大坏事,简直比妖魔还可恨,还有脸痛骂别人?
“师姐,这里有点吵,我耳根子不清静。”
采星对摘月轻轻醉笑,摘月立即会意,念起两段魂咒,将疯罗汉的魂魄,收纳在无常斩上。
地上趴着的胖胖和尚,再也说不出半个字了,像一头待宰的肥猪。
出现在医馆的一男一女,竟然会摄取魂魄,这让胡郎中满面疑惑:“你们是地府的人?”
采星大饮一口酒,没有回答胡郎中的问题,提起了另一件事:“你刚才说,贵尊师为你打开山门,是将你逐出门庭,但在我看来,他打开山门的用意,是等着你回来。”
简简单单一句话,突然惊醒梦中人。
胡郎中的眉目大惊,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也不敢相信,终有一日,自己还能回归师门。
在人间行医时,胡郎中得知师父仙去的消息,他哭断了肝肠。
他曾偷偷回过师门,在深夜里,将头磕破,他痛恨自己,没有资格给师傅披麻戴孝,也没有资格在师父灵前上香。
“除妖不是坏事,只要明辨是非。”采星在胡郎中呆愣之际喃喃念过一句,再对胡郎中扬眉一笑:“钱财乃身外之物,你这间医馆和胖和尚,就交给我照料吧。”
这句话听上去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