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场子,谁敢砸?
只能眼睁睁看着秋美任恶心人占尽便宜,还要强颜欢笑,掩面痛饮。
再喝几十杯,秋美足下无根,头热如火炙。
强强推去宾客的手,秋美苦作笑颜,甩了两朵水袖花,飘香而去。
身形婀娜,渐入月色,又看痴了众人。
李员外的府很大,逃出酒熏地,遇到假山林。
绕过假山,有婆娑竹影。
穿过竹影,有荷塘小桥。
步入桥上,木板留香,秋美再也不能忍耐,扶住桥栏,俯下身子。
言不尽烈酒滋味,吐不出半生凄哀。
正在不能呼吸时,突闻脚步匆匆,有人近前,关切轻问:“姑娘,你没事吧?”
呵,男人的声音。
他叫我姑娘,我吐得这么惨,已经出戏了,不再是貂蝉了,他还要追上来看我的笑话。
既然我注定是富贵人的猫儿鸟儿,就索性哄他们开心到底。
婉转回身,身姿妩媚,伶音细润:“大人,莫要看妾身笑话,莫要看妾身笑话啊。”
听到姑娘用戏腔回话,男人微微一愣,随即会心轻笑:“你是今夜的貂蝉?”
他明知故问,何必呢?
秋美颔首,以袖遮面,试图挡住嘴中酸苦。
男人掏出随身巾帕,递到秋美眼下:“姑娘如不嫌弃,可用在下的巾帕。”
将巾帕接在手中,轻轻拭唇。
胭脂染色,抹花了彩妆,秋美低叹:“我是伶人,但我不是姑娘。”
听到秋美的本尊声色,男人更愣,低声吟赞:“粉妆娇面红酥手,谁想婵娟是少年。”
第三百三十九章 大人物
夜风拂过,酒浓更烈,招惹醉酒的人几分目眩。
本想将巾帕还给他,胃里突然犹如火炙。
侧俯过身,再吐出一些残苦,狼狈不堪。
眼泪莫名奇妙的流了下来。
男人将手掌凌在半空,本想在秋美作呕时,帮他顺顺背项。
可是,无论如何,手掌也不能落下去。
男人微笑,轻轻叹说:“虽然知道你是个少年,但你穿着戏装罗裙,总是不敢碰触你。”
用巾帕沾去唇边酸楚,刚想还给他,却见到胭脂染红了巾帕。
秋美低眉,将巾帕握在手里,略有歉声:“脏了。”
男人轻笑,借月色仔细打量过秋美的扮相,目光中仍是惊艳不已。
赏赞之余,男人笑说:“虽然你的妆扮很美,但也不必要彩衣饮酒。”
他以为我愿意?
他不懂,他完全不懂。
戏子的日子,并非是他想像的那么华彩。
“发饰很重,扎头又紧,何必让自己那么难受?”男人似乎懂些行当,好意轻问:“我帮你卸妆吧。”
卸装?
不行,还有上百个客人没和貂蝉喝过酒呢。
李员外既然说过了这种话,无论怎么辛苦,也不能驳他的面子。
秋美强作笑颜,算是谢过了男人的好意,并未应接他说卸妆这件事。
重新整理了襟领,正了正发饰,秋美点头作礼,转身回步。
“贤弟留步。”
一声轻唤,男人追随:“见贤弟所去的方向,难道还要回到酒席?”
人人都在等貂蝉,我不回去能行吗?
秋美无言,轻笑以对,继续前行。
男人几步赶在秋美前面,截住了他的脚步,明眸闪光:“贤弟,你的耳根子已经红透了,不可再饮酒了。”
不饮?
今日能让我不饮酒的人,只有李员外。
除非他是李员外,可他偏偏不是,我怎么能不饮?
“貂蝉不饮酒,怎能收服吕奉先?”
秋美轻笑,说着英雄美人的过往。
男人一愣,随即会意:“贤弟面容华美,也许称得上是貂蝉,今夜却没有吕奉先。”
夸过秋美,男人再次好意相劝:“寂寞之酒,不饮也罢。”
“谢兄台的好意,我自有分寸。”
他多次相劝,秋美已知他的诚心,只有一声谢,算作回礼。
“贤弟,容我再多问一句。”男人还礼,轻声:“三日后,总兵纪大人府上有一出名戏,敢问,是不是贤弟扮虞姬?”
消息散得这么快?
怕是所有人都知道纪大人请了万秋露出演霸王别姬。
“承蒙总兵大人抬举,赏我们饭吃。”
秋美这样回答,算是认下了。
“好巧。”男人轻轻一笑:“纪大人也请我到府上赏戏。”
秋美一愣。
他是谁?
受了李员外的请,又受了纪大人的请。
他是权与贵的坐上宾。
看来,又是一个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还好自己处处小心,没有坏了礼数。
秋美深施一礼,轻轻诺诺:“希望不会让老爷失望。”
“老爷?”男人皱眉,笑看秋美:“刚刚你还唤我兄台,怎么此刻就是姥爷了?我的辈份,会不会长得太快了些?”
是我说错话了吗?
他在笑,应该没有生气。
秋美想早点躲开这个大人物,再施一礼,急步回转酒宴之地。
在秋美远去时,男人望着秋美的背影,嬉笑一句:“贤弟,三日后,在纪大人府上,我等你还我巾帕。”
简简单单一方丝绢,染了胭脂,污了残酒。
秋美本想到无人处,一抛了之,有他这一句,却不能丢弃了。
将巾帕小心的收好,秋美二次步入酒席。
貂蝉回来喽。
有人一声起哄,众人纷纷注目秋美。
酒醉桃面红,秋美又多了几丝怜楚的美。
他身姿纤瘦,腰肢柔软,月下的男扮女相,竟然已经达到雌雄莫辩的境界。
无论男人、女人,都会对他有几分疼爱,几分倾心。
酒,又是一杯接一杯。
秋美念着伶音,卷袖饮酒,分外妩媚。
他被人群簇拥,穿梭不得,仅在方寸之间,又饮了十几杯。
酒入喉,酸涩味。
是呛出来的眼泪,还是怜惜自己命薄,秋美已经分不清了。
有人将酒置在地上,要秋美反身弯腰饮了这一杯,美其名曰为倒挂金枝。
秋美使了个软功,将身子拱成虹桥,众人纷纷叫好。
杯子衔在嘴里,眼泪已倒流至额顶。
秋美早已脚下无根,慢慢起身时,双腿已颤。
还好戏裙宽大,不会让众人看到,起身到最考验腰力的分寸间,突然有一只手臂托到秋美的背上,撑起了他的身体。
那人将秋美护在身后,明朗有声:“李员外,我有个不情之请,想借貂蝉之手,为我烹茶。”
他想一人独占貂蝉,好轻狂的人儿。
如此扫落众人酒兴的要求,本以为李员外会满声回绝,却不曾想李员外回得谦卑:“只要貂蝉愿意,我们愿意成人之美。”
愿意,不愿意?
秋美从来就没有这种权利。
所以,那人也并未问过秋美的意思,轻笑一声:“多谢李员外。”
秋美已醉,任他扶着,去往不知何处的地方。
不知道走了多久,秋美觉得自己凌空而起,又轻轻飘落。
一件暖袍,盖在秋美上,听到那人切切叮嘱:“酒醉之夜,必然口渴,晚上多给他准备些热水。”
被叮嘱的人维维诺诺:“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耳畔传来马蹄徐徐,秋美觉得自己在慢慢飘走。
迷离之际,强睁双眼,见到自己独卧车厢。
秋美掀开轿帘,见到班主赶马,师兄们两侧相随。
“小心点,别摔了。”有师兄见到秋美探出身子,立即伸手去扶。
秋美强犟着回首去看。
依稀月下,立着一个身影,竟像是荷塘木桥畔的赠帕之人。
想借貂蝉之手烹茶的人,是他吗?
如果我不给他烹茶,会不会得罪了他?
如果得罪了这个大人物,戏班子会不会就没了活路?
我要为他烹茶。
这句话,秋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说没说出口。
他只记得,他流泪下车时,被师兄们架住,又安置回了车厢。
他二次挣扎而出时,那人已追到车旁,轻轻劝他:“烹茶不急,明日我必去看你。”
好吧,是他自己说的明天再烹茶,我总算没得罪了他。
戏班子保住了,师兄们的饭碗保住了。
还有那块帕子,我要洗干净,还给人家。
不然,还会得罪惹不起的大人物。
第三百四十章 江湖不易
头痛欲裂,恶心干呕,见到什么吃的都倒胃口。
醉过酒的人,都知道这种难受。
粥热了又凉,凉了又热,就摆在秋美的床头,他却吃不下去。
不仅仅是醉酒,他的额头已如火炭般烫人。
花了最贵的钱,找了城里最好的郎中,煎了最苦的药,秋美却喝多少吐多少。
班主哀声叹气,守在秋美的床头,满心欲哭无泪,轻言相劝:“秋美,师兄们又给你煎成了药,你先把粥喝了,再喝了药,睡上一觉,醒过来就会好的。”
秋美无力睁眼,摇摇头,惨淡的笑。
班主起身回头,不忍再看秋美苍白的脸,看着房里秋美的师兄们,长声苦叹:“如果我知道秋美会遭这份罪,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搭李员外的台子。”
唱武生的师兄脾气最爆,眼珠子都快瞪裂了,一拳砸裂木桌,高声痛骂:“他们喝死了小师弟!我就操他们大爷!我跟他们拼了!”
有他一声叫骂,再有几人呼喝,他们竟然踹门而出,看那副架势,是要找李员外玩命了。
能唱武行的,都有一副好身手,如果他们玩起命来,一定会闯出大祸。
班主吓得心惊肉跳,拔腿就追,再招呼房里其他有师兄弟:“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们追回来,难道大家想抱在一起死吗?”
房间里的人鱼贯而出,转瞬间,只剩下半死不活的秋美了。
耳边清静了,秋美心底苦涩。
呵,不过如此吧。
如果我静静的死去了,罪也就遭到头了。
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到木门吱呀。
看来班主总算追回了师兄们,大家不用一起遭难了。
可是,脚步轻轻,似乎不像师兄们那么豪气。
强忍眩晕,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到一张清秀的脸,正对着自己笑。
“原来贤弟的本尊也如此漂亮。”
他不但笑,还坐在秋美的床边,顺手端过有些余温的米粥。
他是谁?
陌生中,透着几分熟悉。
他用木勺轻轻舀起米汤,放到鼻下闻了闻:“百煮成粥,这碗粥至少已熬过千遍,正是最香浓之时。”
赞叹过后,他又轻轻诉说:“播种,育苗,插秧,除草,除虫,收割,脱粒,磨米,一捧米,真正到了锅里时,已倾注了多少人的血汗?”
自问过后,他将术勺送进嘴中,细细品味这一口浓粥:“如此香甜的稻米,偏偏有人视而不见,岂非辜负上天?”
他说着话,又喝了两勺粥,连连点头称赞:“不错,不错,真的味道很足。”
秋美正在难受之时,便任他自说自话,谁知道他终于问向了秋美:“贤弟若不想做负天人,可与我共食此粥。”
他以为他自己很聪明?
秋美不喝粥,难道是因为不喜欢粥的味道?
他为秋美盛了一勺粥,轻轻递到秋美嘴边。
秋美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将头转到另一边。
“负了天,是小事,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总不会太为难你。”这人凝视秋美,轻轻笑说:“不过,负了人,却容易惹祸,而这个世间,有些人却偏偏负不得。”
他还嫌不够嗦,继续说下去:“比方说,总兵府的纪大人,就是不能负的人。”
纪大人?
没错,他是一方总兵,手握几万兵权,随便一句话,就能取了别人脑袋。
纪大人的确是不能负之人。
“你如果不吃饱饭,就养不好气力,你如果没有气力,就唱不了霸王别姬。”他又将粥勺递到秋美嘴边,轻轻一笑:“你如果唱不了霸王别姬,纪大人就会发脾气,纪大人如果发了脾气,是敢杀人的。”
他绝对不是在吓唬我,纪大人想要一个戏班子的命,只在心情好坏的转瞬之间。
“我躺了多久?今天是什么日子?”秋美文弱轻问。
“你是想问还有多久到唱霸王别姬的日子?”他轻轻扬起眉毛。
他已探知秋美的心底,他所问,正是秋美想知。
秋美点了头,他笑了。
“把粥喝了,我就告诉你。”
第一口粥入喉,恶心难当。
秋美欲吐时,听到他的鼓励:“只要忍过这一口,胃口就开了。”
牢牢捂住自己的嘴,秋美强压胃里的翻江倒海,到底将第一口粥咽了下去。
他又喂到嘴边第二口,秋美含入口中,粥米细粘,仍有点恶心,却不似第一口那么难受了。
第三口入唇时,已品出了些米香味儿,果然如他所说,胃口已开。
他将整碗粥都喂秋美吃下了后,又端起了药,轻轻吹凉,笑看秋美:“趁着有胃口,快点把药喝了,此药汤色浓郁,一定很苦,你敢不敢喝?”
刚刚喝了一碗粥,秋美觉得自己有了些气力,听到苦药,虽然满脸为难,但想了想戏班子的身家性命,还是强撑起身体,要接过这人手中的药碗。
这人轻轻一笑,起身将药汤泼到门外。
将空碗置到桌上时,他对秋美眨眼一笑:“这碗苦汤子,要是真给你喝下去了,刚刚吃进去的那碗粥,还得从胃里翻出来。”
他解下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两粒糖丸,塞到秋美嘴里:“吃了这两颗糖,就算你喝了刚才那碗药,这是我与你之间的秘密,别告诉第三个人知道了。”
好美味的糖,甜透了秋美的残醉。
在秋美含着糖时,这人环顾四周,见到陋屋秃墙,不免摇头轻叹:“听说贤弟是天下第一青伶,台上几句唱,可以顶常人一年的收成,怎么居所竟然如此简陋?”
粥暖透了胃,糖香遍了口,秋美坐起身,低眉苦笑:“漂泊在外,不敢锦衣玉食,挣下赏钱的十之**要分与地头上的各路管事,如果不守这个规矩,我们也吃不上开口饭。”
简简单单一句话,道出了江湖不易。
原来如此,世道不清平,良人受欺压。
“余下的钱,大多还要置办首饰、行头。”秋美低眉一笑:“你不是戏行里的人,不懂这些的。”
叹过了苦楚,秋美蹙眉看他:“我看你有几分眼熟,不知该怎么称呼?”
这人一愣,随即大笑:“我与你说了半天话,还以为你记得我,原来你早就把我忘干净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人在伶界
笑声有许多种,豪迈,委婉,爽朗,轻盈。
而秋美床边的来人之笑,是洒脱的。
笑声将落之时,这人兀自点头:“也对,也对。”
他说了秋美听不懂的话,继续讲下去:“昨夜我与贤弟初见时,贤弟是罗裙彩妆,今日才能得见贤弟的真面目,也该算我们初次相识。”
他直立起身,郑重向秋美深施一礼:“在下梅潇焉,见礼当世名伶万秋露。”
他怕秋美不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三个字,用手指沾了药汤底子,在凳子上写下“梅潇焉”。
好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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