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了蛮军主帅的满眼狐疑,颜嵋孝将虎符抛向了他。
伸手抓住虎符,主帅细细察看。
有军印烙记,不似伪造。
“儿郎们!”蛮军主帅再下新令:“放了小卒子,杀了总兵!”
刀斧手抛下无甲小卒,转身要拿书生。
“我自己会走!”书生强硬的一声吼,带着总兵威仪,果然骇住了刀斧手。
趁着他们一愣之际,颜嵋孝叮嘱无甲小卒:“我死后,万望先生拯救天下苍生!”
说完话,迈步帐外,背影决绝。
小卒子死里逃生,抹去额顶冷汗,对着颜嵋孝的背影大喊:“大人放心上路,他们要是砍了你,咱们的军士一定百倍愤恨,万分勇猛,等破了他们的五百阵法后,大军长驱直入,灭了他们全国为大人报仇!”
小卒子的两句送行言,惹得蛮军主帅内心翻腾。
两国交战,斩杀来使,已是军中大忌。
何况对方总兵只携一卒闯营,如果杀了如此大勇之人,难免激怒对方,更提了他们的军中势气。
又怕我的部下将卒笑我没有大帅风范,别溃散了军心。
两番思量后,蛮军主帅破音大吼:“儿郎们,把总兵带回来!”
颜嵋孝再回转大帐时,已经赤膊。
想是刚才在帐外,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如果蛮军主帅喊晚半分,此刻已经人头落地了。
主帅咽下了杀人意,恪守军礼,将虎符抛还给颜嵋孝,并命部下给他披上兽皮袄衣。
颜嵋孝强硬,不肯穿敌军的皮袄,赤膊傲立在帐中,直说来意:“我来观阵。”
盯着颜嵋孝的眼睛,主帅拧起浓眉:“什么阵?”
“两国交战,若摆新阵,理应让对方观阵后,择日破阵,你为一军主帅,不会不懂这个军规吧?”
说过了规矩,颜嵋孝扬眉长笑:“连我军中一个小卒子都能叫出你们五百阵法的名字,你又何必装糊涂?”
他们反复两次说了五百阵法,果然已知我军的阵势。
主帅冷说反问:“我若不让你观阵,你能奈我何?”
这句问过,更惹颜嵋孝仰天长笑:“听闻你家皇后,号称自家军士皆有虎狼之勇,你若不敢让我观阵,不如把虎狼之勇改改名字吧。”
“你说什么!”
巨掌奋力,拍碎了龙虎案,蛮军主帅拔出腰里的配刀,怒视颜嵋孝。
“我说什么你听不清吗!”颜嵋孝毫不畏惧,一声吼了回去,转而嬉笑:“不如就改成蚊蝇之胆吧,因为只会逃命!”
第二百九十一章 箭如雨
皇帝不杀君子,是怕被天下读书人耻笑。
元帅不斩勇士,是怕被天下从军者轻视。
颜嵋孝带着一个无甲小卒,傲立蛮军主帅大帐中,谈笑风生。
在出城的那一刻,他早已无视生死之险。
他敢嘲笑蛮军将士皆是一群蚊蝇之胆,蛮军主帅的配刀,已经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四目对视,各不相让。
主帅有刀,刀壮人胆,这并不让人敬佩。
总兵赤手空空,只有一腔热血,的确令人动容。
“布阵!”
对峙了许久,蛮军主帅终于放下配刀,怒喝一声:“今日任你们观阵,观过阵后,你们哪天来破?”
“这可不好说。”无甲小卒抢着插言:“如果你们阵中有火,我们要准备避火之物,如果你们阵中有水,我们要准备渡水之器,如果你们阵中有毒,我们还得准备解药,所以,不先观阵,总是定不下来日子的。”
小卒这番话说得聪明,更惹主帅恨声:“难道你们说要八百年来破阵,我还要等你们八百年吗?”
“八百年?”小卒连连摇头:“我的天!我哪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虽然和小卒相处不久,颜嵋孝已经知道这位白先生是善聊之人,蛮军主帅不了解他的秉性,如果再纠缠下去,怕是直到天黑也观不了阵。
敌军已布好五百阵法,颜嵋孝不肯再耽搁半分,急忙抢过话来:“待我观过阵后,必给主帅一个合理的破阵之日,不负主帅的大将风范。”
“好!你破阵之日,就是我砍下你人头当酒杯用的那一天!”
主帅一声狰狞,任由属下带着颜嵋孝与无甲小卒去观阵。
初入阵中,只是一片杂乱,毫无头绪。
杂乱中,又透着一种井然有序。
看似只有一队兵,仔细一观,身后似乎还有几队兵。
层层叠叠,没有尽头。
蛮夷大军每顿造饭时,在城墙上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连锅灶都能数清。
就算他们每锅能造二十人饭,此时前来犯境的军士,最多也只有两万人而已。
不可能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正是五百阵所玄妙的地方。
乱中有序,乱不掩序。
序中养乱,序中治乱。
鬼谷子不愧是前世高人,最后的遗法,竟然毫无破绽。
颜嵋孝走得很慢,他想看清每一队兵士的站位变化,却无论如何也摸不出规律。
心乱之际,听到旁边的白先生轻轻一句:“看不清阵,就看人。”
看人?
他所指何意?
满心不解时,白先生抬起了手,遥指马上一员战将,嘴里喜笑:“咱们去找他聊聊。”
战将虎威,横披兽皮,头戴牛角。
跨下追风乌椎马,手持一柄翻浪长刀。
长刀冷如冬冰,散着寒气,与战将的威猛相得益彰。
眼见着观阵的两人走到近前,战将横刀劈空,两声蔑笑,似乎来人不配与他搭话。
白先生的脸皮之厚,厚不可测。
他明知道战将故作不眯,仍然嬉笑:“大刀报个名,等我们给军士家人写报丧书的时候,也好写清死在谁的刀下。”
对手示弱在前,战将狂笑不止,背刀在手,满声高傲:“你家爷爷叫乌突儿,一刀一个不管埋。”
“厉害,厉害!”
白先生赞了一声,携颜嵋孝转身回步。
“短棒破长刀,咱们军里有擅用短棒的战将吗?”
经白先生轻轻一问,颜嵋孝立即对答:“鹤翔将军的兵刃,正是一对水火囚龙棒。”
“常言道,右手刀,左手盾,咱们再去看看有没有盾牌将。”
“白先生的意思是?”
“如果找到了盾牌将,那我们就找到了五百阵法里的左右阵手。”
原来如此!
颜嵋孝已经会意。
既然不懂阵法,就追人而破。
若能斩了方才的乌突儿,五百阵法的右阵手自然就只剩下一些散兵游勇了。
大将者的兵刃,或长或重,或灵或巧,皆以攻势为主。
盾者,在步卒手中常见,却很难在战将手中看到。
白先生眼尖,在万军之中,愣是找到了一名持盾战将。
战将跨下踏雪寻梅马,左手臂上绑着一块圆桌大的巨石,看似竟有千斤重。
右手持一柄黑瓜短锤,锤头之巨,少说也有几百斤。
这员战将看似并不雄壮,很难想像,他竟有如此大的斤量!
白先生追到马后,扬起笑脸:“战将留个姓名,等我军将士斩杀了你,向朝廷报功绩的时候,也好写清楚杀了谁。”
战将大怒,双腿较力,调转了马头,狞起眉目:“本将哈德力,我记住你了,你攻阵之日,我必将你砸成肉泥。”
“不巧,不巧。”白先生摇了摇头,满脸苦笑:“攻阵那天,我刚好闹肚子来不了。”
攻阵的日子没定,他居然提前知道自己要闹肚子,分明是怯战的胆小鬼。
讲了句玩笑话,他不再与哈德力斗嘴了。
回到颜嵋孝身侧,白先生扬眉轻问:“铁枪破银锤,我军中哪位将军用长枪?”
颜嵋孝轻笑:“蛇行将军惯用樱矛取人咽喉,正是这位盾锤将的克星。”
“他的盾与锤都太重了,战马再雄壮,也支撑不了多久,而且,两手无空,不能持缰,难免调度战马时,没有那么灵巧。”分析过了这些,白先生也轻笑:“千万叮嘱蛇行将军,二马错蹬时,就是斩将时。”
左右阵手的战将已明,事情似乎有了些进展。
颜嵋孝低眉,轻轻念着:“右手刀,左手盾,前脚风,后脚雨。”
念过后,满目虔诚:“白先生,我说的对吗?”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个书生,不但大勇,而且聪慧。
一点就透,十分好用。
“对极了,对得不能再对了。”
“白先生,我不懂兵刃。”颜嵋孝轻叹,只能再求助这个小卒:“什么是风,什么是雨?”
白先生皱起眉头,无奈的反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什么都懂?”
“是的。”
回答的干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眼神是完完全全的信任。
“矛行风,箭如雨。”受了颜嵋孝的夸奖,白先生得意的点了点头:“我也觉得我自己好像什么都懂。”
第二百九十二章 无名之鬼
矛,武者说,是兵器之贼。
意为其多变莫测,是沙场上最凌厉的杀敌利器。
箭,军者说,是开路先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是人人都听过的俗语。
足以可知,箭之阴险,更难防范。
如果前脚风,后脚雨,是指矛与箭,的确有几分难办。
可是,无论面对多么难办的事,白先生都是不以为意。
颜嵋孝腰揣虎符,也自有一方总兵的风范,在敌军阵中,一副气定神闲。
敢两人闯阵,谁没有一副虎胆?
不知穿过了几重军士,终于看到了花枪将。
一匹白马配墨鞍,红靴穿镫巾帼颜。
白袍英姿,飒爽娇容,她是一员女将。
女将手持两柄短缨枪。
红缨如火,映红了女将的素容。
遥见有两人对她指指点点,女将催动跨下战马,扬起风尘。
缨枪直指观阵人的门面,女将喝斥一声:“我叫风玉儿,等你破阵!”
高傲的人,直接的话。
战袍烈烈,气势凌人,真像一朵风中的玉兰花。
也许是她的缨枪太利,白先生躲到了颜嵋孝身后。
他不但躲到了颜嵋孝身后,还将颜嵋孝往前推了推。
颜嵋孝抬目上观,见到了一张英姿俊秀的脸。
风玉儿手腕翻转,将枪缨抖成带刺的红花,擦过颜嵋孝的耳际。
耳际被枪缨扫中,几道新伤。
颜嵋孝毫不动容,挺胸抬头,不怕风玉儿二次出手。
文弱的书生模样,怕是连只鸡也不敢杀吧?
白瞎了他的文静气息和一副好胆魄。
风玉儿再耍了一个枪花,收回缨枪,对颜嵋孝不屑的一笑,扬马离去。
目送她隐身军中,颜嵋孝转步回行,轻轻问:“白先生,该用什么破双枪?”
白先生玩味的一笑,不答反问:“你成亲了没有?”
大敌临境,身陷阵中,他居然还有心思扯闲话?
可是,白先生问话,颜嵋孝也不好不答,只有真心一句:“国家危难,何谈立家?”
说得真是忠心肝胆。
“国家天天都在危难中,难道人人都得打光棍吗?”一笑过后,白先生抬步去寻弓箭将,喃喃的说:“软鞭破双枪,最好生擒此将,我留着有用。”
颜嵋孝微微顿步,心思翻腾,难道白先生是看风玉儿美貌,所以起了色心?
追上两步,颜嵋孝面目认真:“白先生,临阵招亲,按军律当斩。”
“说得挺吓人的。”白先生耸了耸肩,满不在意:“如果破了五百阵法,蛮军退了兵,还有临阵招亲的这个罪名吗?”
果真如此,他的确对风玉儿动了情爱之心。
颜嵋孝低下眉目,不再言语,随步前行。
穿过几重兵,遥见木楼高耸。
三栋瘦高的木楼,随风轻摆。
每个楼阁里都守着一名战将。
楼阁的边栏是用利箭制成的,数不清箭。
如果每一支箭都能带走一个士兵的性命,这些箭,连十之二三都用不完。
见到颜嵋孝与白先生走近,楼阁里的战将已经架起硬弓,蛮横的一句:“再敢近我箭楼一步,就把你们射成刺猬!”
白先生轻轻一笑,果然停住脚步,也带着颜嵋孝远离凶险的箭楼。
箭楼之高,由上攻下易,由下攻上难。
心里泛起寒意,颜嵋孝微声一叹。
白先生扬起眉:“你怕攻不破他们的箭楼?”
淡淡苦笑,轻轻摇头:“我只叹箭楼上的战将,不能杀敌,身已先死。”
“哦?”白先生嘴角有笑:“说说看。”
“箭楼高险,随风摇摆,我只须助一点点火势。”再叹一声,满目凄然:“白先生,我见过火阵里太多被烧死的人,实在惨不忍睹。”
感慨过后,颜嵋孝一声长叹:“疆土之峰,是百姓的枯骨堆成,只为权贵享乐,连年争战,何时才有尽头?”
这个问题,自古就有,就算再问十万年,也不会有个答案的。
阵之右手,刀将挡路。
阵之左手,盾将扬威。
阵之前脚,双枪巾帼。
阵之后脚,箭楼高耸。
手足已明,只剩阵眼、阵心与阵魂了。
五百阵法,玄妙难测,所以,它一定不会是独眼阵。
“右手刀,左手盾,前脚风,后脚雨。”再念过这几句,颜嵋孝谦声求教:“白先生,再后面,该怎么念?”
“左眼电,右眼雷。”接了两句,白先生轻轻点头:“电打流星,斧劈旱雷。”
虽然不懂兵器,颜嵋孝总也听过兵器谱。
顺着白先生所说,细细一想:“那么,左眼是流星锤将,右眼是开山斧将。”
流星锤,恐怕是兵器谱中最难学的一门技艺。
既需要灵,又需要劲。
入门难,学成难,用好了更难。
如此难,为什么要学这门技艺?
因为对敌时的出其不意。
对阵之将永远不知道流星锤是从个方向砸过来的。
无论是谁,能以一柄链子流星锤在军中赢得大将之位的,最好不要小觑了他。
他们寻到了流星将,果然威猛。
跨下青花马,赤膊虬龙肉。
链子有常人小臂一般粗细,锤头坠在地上,半陷进土。
用这么粗的链子坠流星,足见锤头的份量。
任谁挨上他一锤,恐怕都死相难看。
他的人和他的锤一样高傲,白先生讨教过他的姓名,他却蔑笑一声,拖锤不理。
右眼开山将与左眼流星将如出一辙。
斧头有半个车轮那么大,斧刃已经有几处崩裂,斧身上还有洗刷不净的经年残血。
开山斧将一定历经争战无数,从他布满伤痕的赤膊上就能看出来。
他不担不遮掩这些伤疤,更将它们暴露在外面。
只看一眼,就让人胆寒。
问了开山将的姓名,只讨了人家一口啐。
白先生回步的时候,面沉如水。
怕他心中不快,乱了心法,颜嵋孝立即软声开解:“两军交战,我们是敌,今日观阵,守将不理,也在情理之中。”
“你以为我不说话,是因为讨了没趣而不开心?”白先生扬起眉毛反问,未等颜嵋孝回话之际,他苦叹一声:“你方才叹息箭楼守将不免惨死火海,我此刻叹息左右两眼只能做我们刀下的无名之鬼。”
第二百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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