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佳轻轻掀开梅小燕的盅碗,碟子里是三个六。
三粒骰子十八点,这已是最大的点数。
看到柳春佳的三个六,庄家面不改色,从容的掀开自己的盅碗。
十九点,是的,三粒骰子被他摇出了十九点。
因为有一粒骰子被一分为二,即有一点,也有六点,所以,再加上其他的两粒六点,三粒骰子一共十九点。
黄袍老人豪饮一口酒,掀开了自己的盅碗。
二十一点,因为三粒骰子都被分做了两半,每粒骰子被摇出了七点。
靛袍老人沉声不语,掀开了自己的盅碗。
六十三点,因为每粒骰子六个面,每个面上的点数和积为二十一点,每粒骰子又被他分做了六面。
靛袍老人将三粒骰子掷成了十八粒,恐怕已是世间之最。
白衣人在不断的饮酒,似乎这一切的惊人,在他眼里,只是如同儿戏。
直到庄家一声催促:“这位朋友,现在赌桌上最大的是六十三点,等朋友开了点数,银票就有了归处。”
他却舍不得放下酒坛,转头对柳春佳眨眼一笑:“劳烦小姐玉手相助,帮我开出最大的点数。”
最大的点数?
他莫非在胡言乱语?
桌子上已经有了六十三点了,什么点数还能大过六十三点呢?
他的骰盅里依然悉索有声,骰子还在转个不停。
春佳轻轻素手,帮他掀开了盅碗。
一堆粉沫,骰子已被他转成了一堆粉沫。
一点也没有,如果是比谁的点数小,他这局一定赢得彻底,可是,这局是比谁的点数大。
白衣人输了个彻底,他却依然恣意的饮酒,似乎他才是那个赢的人。
“承让了。”庄家一声假客套,将所有银票归到了靛袍老人的眼下。
放下酒坛,白衣人擦去颈边的残酒,皱眉看着那堆银票,轻问靛袍老人:“青天流星,你为什么留着我的银票?”
听他如此作问,靛袍老人眉目倒拧,一声大喝:“青天流星在二十年前就死了,朋友是从哪里听到的这个名号?”
刚放下的酒坛,又被白衣人提了起来,轻笑一声:“已死的人,可以复活,这种事,我见得太多了。”
听了他的胡言,靛袍老人又要发作,却被庄家拦住。
庄家沉定声色,质问白衣人:“今天只说赌局,不论江湖,朋友明明输了,却说别人留着你的银票,莫非是想乱赌?”
“你们以为,六十三点一定必胜吗?”白衣人斜眉扬笑,问得古怪。
随后,又笑看柳春佳,嬉笑一声:“敢借小姐一口气,对我的盅碟儿吹一吹。”
他的盅碟儿里,只是一堆粉沫而已。
春佳纤眉微聚,不知道这人在卖什么古怪,又听他作笑谈:“如果小姐帮我吹出了最大的点数,所有彩头儿,尽归小姐。”
春佳并不图钱财,只想知道他的自信是从何而来的?
俯下娇躯,微启红唇,吐气如兰,粉沫尽飞。
白雾之下,藏着细碎的点数。
一百二十六点!
是的,比六十三点又翻了一番,因为每一点都被他分做两半。
“现在,银票该归谁?”
白衣人轻轻问,靛袍老人不得不将银票推到白衣人的眼下。
一局拿回五十万两,白衣人却视这些银票是零钱小钞。
随手将银票递向春佳,眨眼一笑:“骰盅是小姐帮我掀开的,点数是小姐帮我吹出来的,这些彩头理应尽归小姐。”
第二百六十七章 孤儿寡母
五十万两银子是什么概念?
几口之家,守着几亩田地,赶上风调雨顺的年头儿,也许能赚二十两银子。
世间只有极少数的人能见过五十万两银子。
大多数人,甚至,在梦里都梦不到五十万两银子。
白衣人三粒骰子摇出了一百二十六点,赢了这一局。
却将五十万两银子递给柳春佳。
春佳不接,白衣人愣是塞到她的纤纤素手里。
还来不及婉拒他,白衣人又对黄袍老人扬眉一笑:“如果青天流星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那么,雨夜银花是不是也死了?”
他突然这样问,惹得黄袍老人浓眉紧锁,冷目相视。
“朋友。”庄家沉沉有声,切进了白衣人的话头,冰冷的相劝:“我已与朋友说过一次,今天只谈赌局,不论江湖,我不会再跟朋友说第三次。”
话语凌厉,已经露出杀气。
白衣人相视含笑,再问庄家:“如果雨夜银花也死了,是不是混江飞鱼也死了?”
青天流星,雨夜银花,混江飞鱼,白衣人先后说了三个江湖名号。
每一个名号都已被时光掩埋多年,如今重提,像刀子一样刺进对面三个人的心头。
心里几分萧瑟,黄袍老人的手里多了一把剑。
一把细细的剑,一把沾着寒气的剑。
寒气在剑身上凝结成珠,在剑光的辉映下,像几串银色的小花。
如果这些花儿开在雨夜里,一定美得夺命。
靛袍老人将空空双手铺在赌桌上,他毫不吝啬的让所有人看到他的手。
他的双手难看,苍老而粗糙,骨节分外粗大,指尖锐利的像被人用刀子修饰过一般。
平常人看到这双手,会觉得这是一双天生畸形的手,但只要是练过一丁点儿暗器的人看到这双手,会知道这是一双杀人于无形的手。
庄家左手按住黄袍老人的持剑之手,右手按住靛袍老人的空空粗手,沉声定气,冷视白衣人:“朋友到底想说什么?”
白衣人提坛饮酒,将自己的脖颈灌湿,几声醉笑:“我想念一首诗。”
酒助赌兴,酒也助诗兴,白衣人想念诗,他张嘴就来:
青天流星破苍穹,
雨夜银花映月空。
混江飞雨翻白浪,
泥塘白莲恋晨风。
千海独舟单桨渡,
闹世乞儿徒清静。
山林礁人不沽酒,
半面彩妆忘情浓。
徐徐念完这几句,白衣人的笑意更深,他已醉,轻轻回味酒浓:“好酒,好诗,好风景。”
他似乎怕旁人听不懂他的诗中深意,将眉毛高高的扬起,环顾众人,再说酒话:“这是八句七言,也是八副丹青,更是二十年前突然隐没于江湖的八大高手。”
“可惜呀,可惜!”他不容旁人插嘴,自己说个没完:“今天我才知道,八大高手死了七个,只有山林礁人还活着。”
提到山林礁人,他突然转头看着梅小燕,摇头醉笑:“听闻山林礁人没有酒量,你和他一样。”
梅小燕嘴角抽动,攥紧手里的剑,气息已经不再平稳了。
柳春佳轻轻退了一步,让出了梅小燕身后的位置。
一步退,轻泪流,谁解女儿心中愁。
单拳搓攥住剑柄时,梅小燕的眼睛已经红了。
庄家的眼睛也红了。
他放开按住左右两个老人的手,死盯白衣人,额顶已经泛起青筋,沉沉一声:“朋友到底是谁?”
喝问之下,白衣人又在喝酒,不顾浓酒浇湿了衣襟,醉得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嘴里喃喃:“我对不说实话的人也从来不会说实话,你要是想听到我的实话,就要用你们的实话来换一换。”
白衣人想说话的时候,别人拦他,他也会说。
白衣人不想说话的时候,别人逼他,他也不会说。
所以,说过了刚刚那句话,他又开始喝酒。
一坛酒,已被他喝出了空空声。
庄家几番思量,终于沉声一叹:“朋友,你既然已经道破了我兄弟三人的名号,我等也不必瞒下去了。”
“没错!”黄袍老人再也捺不住火辣性子,重重的呼出浊气:“我就是雨夜银花,你待怎样?”
白衣人点了点头,再看庄家和靛袍老人,轻轻相问:“那么,如此说,两位就是青天流星和混江飞鱼?”
靛袍老人的眼底划过苦楚,似乎不愿意再听到这样的名号。
庄家无奈之下,只能低声长叹:“我是混江飞鱼。”
认下了名号后,庄家忍下心底的悲意,对白衣人强作一笑:“刚才朋友正话反说,想必朋友已经知道,八个人中,唯有山林礁人已经仙去了。”
“原来你们果然知道闹世乞儿还活着。”白衣人轻轻皱眉,再问起老人们心底的痛:“听说,当初其他六人眼睁睁的看着闹世乞儿抱着山林礁人的尸首跳入谷底。”
被他揭起多年后不能愈合的疤痕,黄袍老人双眼崩泪,将手中细剑挥出一片银花,怒目高喝:“贼子!你究竟是什么人?再说半个字的废话,我就放了你腔子里的血!”
银花散去,只留余寒,冰透了陈年往事。
“放了我腔子里的血,你还怎么听实话?”
看来,白衣人的确已经醉了,醉得不怕雨夜银花手里的剑。
也许,他并不知道,就是这柄剑,斩了铁心判官。
所以,他继续仰头豪饮,将咽喉露给雨夜银花。
要不是有混江飞鱼按住了雨夜银花的执剑手,恐怕白衣人的咽喉上已经多了一点红。
直到将这一坛饮空,他又随手牵来梅小燕眼下的酒。
恣意过了狂妄,白衣人闭眼长笑:“山林礁人与闹世乞儿绝恋半生,所以闹世乞儿才抱着他的尸体坠入谷底,要与他殉情,这些,是你们知道的。”
他好像故意要与雨夜银花作对,雨夜银花不让他半个字的废话,他偏要说几十字的废话。
“我还想说一件你们知道的事。”白衣人再饮一口,笑得无限悲凉:“那时,闹世乞儿已经有了身孕,也许,她是怕你们一并逼死了她,才故意坠入谷底,只为躲起来为山林礁人产下遗腹子。”
他话音说过,三位老人屏息无语,混江飞鱼沉声长叹。
“我之所以知道你们知道这件事,是因为闹世乞儿隐居多年不出江湖,却永远不缺钱花。”白衣人摇头失笑:“听说,她的院子里,经常半夜里多出几包袱金子,却不知道送金子的人是谁。”
说过这些旧事,白衣人环顾这间茅棚,皱眉轻笑:“听说,这间赌场是最公平的赌场,也是最安全的赌场,当然也是最赚钱的赌场。”
轻笑过后,他突然喃喃自问:“既然是最赚钱的赌场,为什么不盖一间好好的房子呢?难道是谁将赚来的金子都送给了孤儿寡母了吗?”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我是谁
活于乱世,一个女人要独自抚养一个孩子,该是多么的不易?
我们都不是那个女人,我们都说不出她的苦。
纵有一身江湖本领,但仇家的手太硬,孩子又太年幼,她怎么舍得带着孩子闯荡江湖?
而且,孩子的父亲已经身亡,这个孩子,是她所有的依靠与指望,也是山林礁人来过这世间的证据。
所以,闹世乞儿忍下悲苦,深居浅出,不顾人言可畏,以一身姑娘的打扮,独自抚养娇儿。
幸好有莫名奇妙的金子帮了她,每晚被人置入院中的金子,却不知道是来自谁的馈赠。
这件事,极其隐密,鲜为人知。
白衣人却说得如数家珍。
更惹三位江湖老人凝息以待。
在三位老人心底泛苦时,柳春佳的珠泪已经滑过面庞,梅小燕的眼睛已经红透。
白衣人再饮两口酒,点头微笑:“刚才说了你们知道的事,我现在说一件你们不知道的事。”
他终于说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引得所有人注目,盯住他那张满是酒气的嘴。
嘴角几分笑,话意两句醉:“闹世乞儿养大的孩子,并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柳春佳掩住了红唇,梅小燕握住剑柄的拳头已经惨白。
白衣人对这一切似乎不见,继续得意的说下去:“闹世乞儿也曾是一代江湖女侠,为了躲避仇家的斩草除根,她当然不会将亲生孩子养在身边。这招狸猫换太子,虽然不算是什么高明的计策,但确实好用。”
是她的提心吊胆,才设了二十年的骨肉分离计。
不能亲手抚养娇儿,她的心里该有多么苦?
青天流星满目酸楚,语音萧瑟:“她把我们当作了毒蛇猛兽,她把我们当作了猪狗不如。”
听过他的哀叹,雨夜银花垂下了手中剑,混江飞鱼徒叹几声:“一切都是报应,迟来了二十年的报应。”
“那么。”白衣人轻轻一声问:“你们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你是……山林礁人的后人?”雨夜银花紧锁苍眉,一双老目再次仔细端量白衣人。
“绝无可能!”混江飞鱼切进了雨夜银花的话头,盯紧白衣人,强压心底的痛楚,切声相逼:“山林礁人死于二十年前,他的后人如果长大,今年只有一十九岁,看朋友的样貌已俞而立之年,请朋友明明白白说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几声逼问下,白衣人低下了头,不知道是更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他的脸更红。
复又抬头,轻笑回言:“我因为报仇心切,所以长得着急了些,少年老成这种事,又不是只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
少年老成?
再老,还能老出十几岁吗?
混江飞鱼盯死白衣人,仍是满眼狐疑,却听到青天流星喃喃在念:“报仇,报仇,报仇。”
耳旁剑吟,转头去看,雨夜银花已抛掉了手里的剑,蓦然撕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苍老的胸膛,大笑三声,对白衣人几声英雄:“二十年前,我等铸下大错,今日能看到山林礁人后继有人,又能死在他的后人之手,是何等的痛快!”
说过了豪言壮语,雨夜银花的目光变软,像一个慈爱的长辈,看着白衣人,安然的一笑:“孩子,来吧。”
白衣人盯紧了雨夜银花的心口,此时,青天流星缓缓起身,负起了他的一双糙手,目光抚在白衣人身上,温热,语音轻缓:“孩子,待你大仇得报,母子相聚时,替我们捎一句话给你的娘亲,就说……就说……”
江湖冷血,人近迟暮,什么样的荣华悲辱没有经历过?话说到这里,青天流星却潸然哽咽,句不成句。
混江飞鱼无话再说,提起了酒坛,对白衣人扬眉一笑,豪饮上路酒。
半世江湖半世名,半世混沌半世清。
半世英雄半世匪,一世浊泪伴酒行。
江湖老人,早已置生死于度外,他们做好了准备。
“你若是山林礁人的后人,我是谁?”梅小燕轻轻问,问白衣人。
“你?”白衣人转头看他,满眼奇怪,似乎看见了最傻之人:“你自己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何必问我?”
梅小燕轻轻起身,他站起来时,剑已出鞘,架在了白衣人的脖子上。
他听过白衣人说了山林礁夫与闹世乞儿的故事,泪水终于滑落,轻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柳春佳切切几步,守在梅小燕的身边,她已不必拭去粉面上的珠泪。
因为,泪,从来就没停过。
被老人们逼问过身份,现在,又被梅小燕逼问身份。
白衣人苦叹一声,无奈的作答:“你刚刚问你自己是谁,现在又来问我是谁,要不,你找个郎中去看看吧。”
“再胡言一句,我切了你的头!”
剑锋逼近白衣人,梅小燕恨意满声,又惹来白衣人的颓废几声叹:“刚刚有人要放了我腔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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