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是情义绵绵。
秀才笔不停墨,为采桑女画了十副像。
直到今天早晨,采桑女坐在他的摊子前,巧手托腮,明眸娇俏。
最后一笔画过,秀才终于落泪。
滴在纸上,染了佳人。
两人各自神伤,闻雨无声。
云袖沾去星眸泪,采桑女将画像再看一遍,轻轻收好。
唇边细细一声笑:“你画错了人,我可没那么好看,我是丑女无颜。”
“你在我心里,是仙子临凡。”
丑女无颜与仙子临凡,同一个人,在不同人的眼里,竟有如此大的差距。
离苦在即,秀才终于说出心底。
采桑女低下头,小手掩去嘴角的笑意,悠悠的叹息如兰:“仙子?那是你没见过我家绣姑娘,她才是绰世人间的仙子,我和她比起来,简直就是丑到该去跳井呢。”
“采桑!”秀才不许她再羞辱自己,抢步到了她的近前,伸出手,想替她挽起鬓边的发丝,终究堪堪落下。
在秀才的影子下,采桑微微转身,轻轻两句:“我家姑娘见你绣片样子画得好,问过我你的样貌。我说你俊俏,也是老实人,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
说过两句,转头笑看秀才:“我家姑娘动了春心,想和你做成好事。秀才,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你可要好好……”
话没说完,突然被他欺近,红唇被他含住。
他是知书达礼的秀才,也是彬彬文雅的秀才。
吻住她时,是抛却所有的秀才。
画卷飘落,采桑女融化在他怀里。
任他吻透了红唇,吻透了心底。
他轻轻放开,采桑女不敢看他,柔软的像枝头的嫩芽。
看尽采桑女的羞涩,秀才跪在她的眼下。
“采桑,不要跟那个状师在一起,他对你只有邪念,不会明媒正娶你的。”
“你……你先起来呀。”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跪?
秀才满目焦急,竟然放赖:“你如果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她去搀他,无力的一笑:“我能答应你什么?已经签了卖身契。”
他不起来,抓住她的小手:“你逃吧,逃出苏州城,再也别回来。”
“被人抓住怎么办?”任他攥着小手,采桑女低头皱眉:“他是状师,衙门里都是通的,一但抓住了我,还得吃官司。”
难道真的别无他法?
“官司我替你吃!”秀才说得斩钉截铁,再把事情说圆全:“明天我就去投案,就说我拐卖了你,要杀要剐,随他们的意!”
痴心的秀才,不要礼仪了,也不要律法了。
“你逃得远远的,嫁一个好人吧。”
他不肯放开她的手,却让她嫁给旁人。
这一声嫁字出口,秀才红了眼眶。
“哎呀,你……”采桑女急得直跺脚。
秀才急在心头,听不出采桑女的娇嗔,又打断她的话:“别犹豫了,没有时间了,我只有几分银钱,全都给你做盘缠。”
一切主意拿定,秀才爬起来就要去翻老底儿。
突然头顶响起一声喝:“你给我跪好。”
还没等秀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只觉得屋瓦破碎,一股阴风旋了下来,死死的压住头顶。
秀才被阴风缠住,又重新跪在采桑女的眼底。
阴风散去,秋雨淋进了堂里。
随雨落下了白袍状师,与采桑女并肩而立。
一见状师露面,秀才无暇多想刚才的古怪,只知道采桑女的逃跑大计被他抓了正着,连忙与状师讲清原由:“一切主意都是我出的,所有恶果由我来承当!”
“恶果?”状师一愣:“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是喜事,哪来的什么恶果?”
成亲?
一派胡言!
“要抓就抓,何必取笑?”
秀才挣扎了几次,始终站不起来,牢牢的跪在采桑女的眼前。
“你要娶苏州城里,最出名的绣姑娘严筱玫。”
我娶严筱玫?
采桑这么说,他也这么说。
一定是他刚刚趴在瓦上,偷听了采桑的话。
“我心里只有采桑!”
事情已到绝境,不怕情有独钟。
人虽跪的低,心比天还傲。
看他那副倔强的模样,状师深吸一口气,沉声再问:“你真的不肯娶严筱玫?”
“不娶!”
他答得干脆,已经铁了心。
状师摇摇头,又咂咂嘴,转头对采桑女一声苦笑:“严筱玫,我真的尽力了,但他死活不肯娶你。”
什么?
采桑女就是严筱玫?
秀才傻呆呆的愣住了。
看他那副可爱的模样,严筱玫扑哧一声笑。
笑得冷雨也变暖了。
第二百零三章 天造地设
房子漏雨,最让人心烦。
今夜有雨,房顶也破了个大洞。
雨丝淅淅沥沥的淋透了石秀才,他不但不烦,心里更暖。
因为采桑女的一笑,虽然仍有半面青砂,在石秀才的眼里,却美若天仙。
不但采桑女笑了,白袍状师也笑了,他再问石秀才:“现在你知道采桑女就是严筱玫,我再问你一次,你娶不娶?”
“娶!”他回得干脆,满眼喜色。
“我不嫁!”采桑女一声娇嗔,吓坏了两人。
“为什么?”状师和秀才异口同声,满面不解。
“去年不说娶,今年不说娶,春天不说娶,夏天不说娶。”采桑女骄傲的一哼:“非非知道我卖身给你打官司你才说娶,我不信你的心意!”
她的话,也不无道理,她怕秀才错把感动做真情,误了两个人的终身。
秀才轻叹,刚要说话,被状师抢在了前头:“秀才能在不可视物的情形下,画出你与他的十段过往,不是因为他的画技纯熟,而是因为你的点点滴滴,早已印在他的心里。”
简单一句话,解了秀才的围,石秀才急忙目光渴求的看着采桑女:“他说出了我的心底。”
被他渴求的脸红,采桑女低头扭捏。
状师无暇观赏这些情愫,代秀才又问一句:“现在能嫁了吗?”
佳人摇头,嘟起了红唇,轻轻一声:“只有十副画,还不够。”
不够?
她已经要做新娘了,此时说不够,无非是少女的骄傲。
好,就成全你这份骄傲。
对口拙的秀才叹一口气,状师又劝采桑女:“刚才秀才要将全部家当给你,一个男人,甘心让女人管钱,足以见到他的诚心。”
话音未落,秀才早已连连点头:“他说出了我的心底。”
看着更得意的采桑女,状师再轻轻笑问:“现在能嫁了吗?”
秀才盯着她瞧,生怕她的小脑袋晃一晃,但她的小脑袋偏偏又晃了晃:“只是管钱,还不够。”
女人,不管是不是妖精,只要是女人,真麻烦。
状师看了看秀才,只会满脸诚意,不由得在心里埋怨。
刚才的海誓山盟呢?刚才的拥抱亲吻呢?
你倒是再使出来啊。
秀才无言,状师叹得心酸:“刚才秀才要替你吃官司,舍得为你受剐受杀,他是将命都交给你的男人。”
前一刻动情的言语,仿若还在耳畔,又勾起采桑女的几分感动。
回顾刚才的生死离别,远走他乡,秀才也再次动情,轻轻喃喃:“他说出了我的心底。”
说出了心底,总是他说,你自己就不会说些什么讨人家欢心吗?
采桑女皱了皱眉头,却终于忍不住一笑,嗔怪秀才:“既然他次次都能说出你的心底,不如你们两个拜堂吧。”
佳人笑意连连,秀才红了脸面。
好事一定成了,状师先笑问秀才:“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让你跪着吗?”
秀才不解,静等状师说清原由。
“真是笨,这都不懂。”状师满眼笑意,故意挖苦秀才:“因为你今夜就要拜堂,拜堂就得跪着。”
秀才会意的一笑,看向佳人。
挖苦过了秀才,状师又凑趣的问采桑女:“现在能嫁了吗?”
明眸流转后,采桑女羞涩的一笑:“还不行。”
“啊?”
状师几乎快哭了:“姑奶奶,你要是还不嫁,我都恨不能也给你跪下了。”
流波独恋秀才,采桑女温柔婉转,娇如飞絮:“我还没穿嫁衣呢。”
嫁衣是火红的罗裙,用七彩斑斓的丝线绣过。
牡丹花艳,凤凰欲飞。
严筱玫亲手为自己绣制的嫁衣,世间最美。
这件嫁衣,是自从遇见石秀才那天。
一针一线,都是对他的爱恋。
爱他清贫自骄,恋他气节独傲。
雨桑月影下,终于为他穿上红裙。
石秀才等在远处,唯有状师陪在她身边,是第一个有幸看到她穿嫁衣的男人。
因为她耍了赖,要状师做她的送嫁人。
状师苦笑过:“我有那么老吗?你居然把我当干爹?”
她扬眉俏笑:“我把你当爷爷。”
随着他,一步一步走向石秀才,采桑女轻轻一叹:“当初你说,你懂死后还阳,我还以为是指秀才,没想到是说刮地油。”
“还叫他秀才?以后要叫相公了。”
被她认做了爷爷,白无常干脆就老气横秋。
相公,好羞人的称呼呢。
婉儿一笑,新娘低眉。
“为什么要青砂遮脸?”
他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如果我幻化一个绝世美人,当然人人都会讨好我,又怎么能得爱慕的真心?”
原来是小妖精的心计。
“不过,还有一个原因。”
不仅仅是小女人的把戏?
“我在幻化人身时,刚好在桑树下,落下一片桑叶,遮住了我的左脸,我觉得这是上天的护佑。”
她顺其自然,笑得天真。
“修仙也不必太执着。”白无常驻挺脚步,对她轻说前辈佳人:“昔日隆中诸葛亮娶了无颜女黄阿丑,世人皆说俊郎娶丑女,但诸葛亮却美不胜收,说他夫人是月下无双的美人。”
月下无双?
采桑女眼睛一亮:“难道黄阿丑是仙子,也是会幻化的?”
“若阿丑不是仙子,又怎会有木牛流马,诸葛连弩?”
难怪大才诸葛亮会对夫人千依百顺,万般呵护。
说过前人,白无常轻轻一笑:“前有黄阿丑,今有采桑女。”
话音凭落,白无常伸出两指,轻轻揭去采桑女遮面的青桑叶。
“月下无双的美娇妻。”
青砂印记不再,月下出水芙蓉。
将桑叶丢在夜风里,白无常得意的一笑:“摘花采叶这一手,我是看别人揭去遮面红花时偷学的。”
新娘含羞在眼前,已经看呆了石秀才。
“傻小子,严筱玫是仙子,仙子当然人间最美。”
不管她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女无颜,我注定都会疼她一生一世。
秀才的目光,不肯离开采桑女的羞怯。
“傻小子,还不跪下!”
一脚踹软了秀才的腿,新郎已经下跪。
新娘婷婷,陪他一起。
拜过了天地,笑弯了月亮。
夫妻双双给白无常敬酒时,听他笑问新郎:“秀才,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石竹风。”
白无常喝了喜酒,笑得深意。
严筱玫,石竹风?
岩石筱竹,红玫沐风。
他们名字纠缠在一起,已经美丽如画。
本来就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不是吗?
第二百零四章 一锅鬼肉
人逢喜事精神爽。
昨夜饮了喜酒,今晨归程迎风。
结了一桩公案,收拾两个无赖,为旧吴姑苏施点善行。
揭去青桑绿叶,成就月下无双,为佳人碧偶留下美好。
人间,有除不完的恶,也有赏不尽的美。
雨后晨风清,白无常步态悠然,好久没有这样观景了。
苏州城外的秋景,仍有几丛绿意盎然,相比蒙古大漠的荒凉豪迈,这里更温柔委婉。
踏秋悠哉的好景不长,依稀见到前方几缕寒风,戏弄新雪。
会心一笑,白无常寻雪而去。
晨光映雪,人间异景,白无常到了飘雪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
包袱展开,是几枚精致的点心。
“到了苏州城,不吃蟹黄壳,未免有些遗憾。”仰头望雪,轻轻一笑:“不知电小姐肯赏我这个脸吗?”
他在看天上的降雪处,声音却自他背后传来,比雪还冷:“你是故意的。”
抚了抚胸口向后看,见到魍电婷婷,一身阴寒。
“电小姐,鬼吓鬼,也能吓死鬼。”长足的叹了一口气,白无常满脸无奈:“能不能别在人看不见的地方,突然冒出来,吓我这一身冷汗。”
埋怨过后,又递近了点心:“点心特意为电小姐而取,这不叫故意,叫有心。尝一尝?”
“我没说点心。”魍电冷哼一声:“我是说,要我送去昙花真灵这件事,你是故意的!”
“当然是故意的。”白无常满脸不解,嘴里喃喃:“这件事,我是摆在明面上和电小姐说清楚的,难道有什么不妥?”
魍电巧手缠绕皮鞭,明眸冷笑:“还敢装模作样?”
看魍电动了鞭子,白无常唯有苦笑:“就算电小姐要打我,好歹给个名头,否则,不是欺负人吗?”
“你说让我去收集黑无常的罪证,实则是让我去听他的英雄。”魍电星眸闪烁:“白无常,你好心机!”
听她此时问话,已知韦陀与昙花对她说过了昔日过往。
夜雨破庙,黑无常独斗护法,宁死不屈。
村落酒家,为救病女,黑无常独闯南星,成全了千年绝恋。
这些事,无须传扬三界,英雄自古孤独。
“英雄?”白无常故作一愣,认真的问向魍电:“黑无常是英雄吗?”
魍电沉声不语,曾经心里卑鄙的人,竟然是别人夸赞的英雄,难道是我太心急,错把豪杰做小人?
“你心里有秤,何须问我?”
再提黑无常,她面目已经无恨,白无常轻轻一笑,不再追问,转了话风:“电小姐飞雪相约,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件事吗?”
“黑无常在哪?”
本来不屑提他,听韦陀昙花提过往事后,她竟然追问他的下落。
虽说女人多变,但她变得也太快了些。
这也许就是英雄相惜,快意恩仇。
“敢问电小姐突然打听黑无常的下落,不会是想与他拜把子吧?”
说话总绕弯子,永远不直问直答。
魍电不屑理他的胡言乱语,拉直手中的皮鞭,嵌在鞭身上的铁环散着阴寒。
“我要问问他,他铁链上的一扣铁环,怎会纠缠在我的皮鞭上?”
往事难顾,偏偏有人要去触碰。
想起昔日的绿林英姿,不由得让白无常心里萧然。
低眉叹过,嘴角苦笑:“黑无常身陷绝境,此一战,有败无胜。”
他说得苦,激起魍电的心性。
凌空劈鞭,抽碎晨风,魍电星眸倒立:“是仙家还是极乐?”
打,若能解决一切,三界早就太平了。
“电小姐真肯主持这个公道?”
关键时刻,白无常上前一步,眼里放光。
“若不能行,唯有战死!”
皮鞭再响,招来天雷。
轰鸣下,白无常点了点头,慵懒的面容,突然精神抖擞。
他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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