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笑过,船夫再吃一口点心,皱眉问丝雨:“你把我,当小狗,还是小猫?”
哎呀,这人。
随口说说的,他却想这么多。
丝雨不再跟他说话,也不放下手里的钗子。
吃了两块点心,他揣起丝雨的香囊,将手伸到湖里洗净,认真的问她:“每晚,你独自船尾,为什么那么高兴?”
他,已经盯了我很久了?
完啦,我在船尾打滚儿,我在船尾倒立,我在船尾乱编头发……
都被他看去了。
丝雨红了脸,不答他的问题。
紧紧攥着钗子,壮着胆子逼他:“你再不送我回去,我真的要报官了。”
也许他真的怕了,重新执起了浆,慢慢站起来,向花船的方向荡去。
这次,他划的又快又稳,将丝雨平安的送上花船尾。
他欲趁雨离去,丝雨探出船栏:“我的香囊。”
“我明晚还你。”
雨雾袅袅,他又戴起斗笠。
花船除了有楼阁,还有好几个仓。
船的主人很大方,每个仓里都准备了吃食。
花丝雨去看过了给丫鬟准备的睡房,她们三个已经睡了。
受了船夫一场惊吓,花丝雨还没那么容易困。
再吃点精致的小点心,拎了一壶酒,又来到了属于她的船尾。
一直想尝尝酒的味道,今天终于找到了借口。
都说酒能压惊,我就喝一小口。
将酒倒进白盅里,凑近鼻尖。
有一点点呛,有一点点香。
闭着眼睛喝下去,好辣!
好像在咽喉的地方,有一苗火在烧。
烧烫了胃口,烧红了眉头。
呛得流出眼泪,迎风伸出舌头。
这哪里是压惊?分明找罪受。
凉风带走了唇角的酒气,丝雨抹去眼泪。
睁开眼时,他就站在对面。
等等,我的舌头还吐在外面。
太丢人了,又被船夫看见了。
“你是猫。”丝雨撇了撇嘴:“走路没声音。”
他笑了。
递给丝雨一个大包袱。
“什么呀?”
解开包袱的一角,看到满满的点心。
这么多,他该不会是偷光了船里的所有点心吧?
刚想问他,听到他说:“都送给你。”
真是笨的!
连做贼都不会。
“拿一点,不会被发现,可拿这么多……”
丝雨不敢惹祸,轻轻低头。
“船上的食物,每天都换一遍,你不拿去,也会喂鱼。”
有钱人的派头果然不一样。
“那,分成三份吧。”丝雨轻笑,解开包袱:“一份喂鱼,一份喂狗,一份喂猫。”
“你不留一些你喜欢的吗?”
他低头看着丝雨将点心摊了一地。
“我吃饱了。”
包袱两层皮,除了把喂鱼的留在船板上,丝雨分好了两个包袱。
“小猫,小狗,够你们吃几天了。”
她看着包袱笑,比捡到了元宝都高兴。
“我叫花丝雨,是陪小姐上船的丫鬟。”她觉得船夫不是坏人,对他歪歪头笑:“你呢?”
“我?”船夫一愣,低眉笑了笑:“我是刚雇来的船夫。”
“我当然知道你是船夫,可船夫也该有名字啊。”
丝雨追问,船夫为难的笑了笑:“卖身为仆,只随主姓。我主人姓梅,你就叫我梅船夫吧。”
也是,他卖给人家做仆人,怎么有脸提本名?
“梅船夫。”
丝雨善解人意,轻轻唤他,不再追问。
“我先去忙。”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这么大一条船,可真够他忙的。
船楼轻轻飘,任秋风引路。
丝雨脱下绣鞋,又打了赤脚。
随风望湖,看秋叶凋零,有几分索然。
今年落的叶子,和明年长出的,会一模一样吗?
小女孩儿有时会胡思乱想,也许并不在乎有没有答案。
几条小船飘摇而来,接走了三枝花魁与丫鬟,却唯独留下了丝雨的小姐和丝雨。
三枝花魁离去的时候,满心不甘。
如此的富家俏公子,终于落到了别的女人手中。
除了她们,丝雨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如果我家小姐真的做了西湖的女主人,又怎会带着从妓院里领来的丫鬟?
看来,我与这条船尾的缘分已尽。
不知道还有几天相守的时间。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条船。
搬上来许多东西,上来了许多人。
补充了食物清水,也将花船打扫的一干二净。
花丝雨躲到后面穿好了绣鞋。
看到梅船夫也躲在后面。
呵,会偷懒的仆人。
在他面前,花丝雨已经不需要防备,轻轻的抻个懒腰,懒懒的笑:“梅船夫,等我走后,你对这条船尾好一点。”
第一百八十五章 西湖残鱼
白天的雨,是催梦的雨。
如果能听着雨声入睡,该有多么的惬意?
花魁昨夜为梅郎歌舞弹唱,直至天色将明,才在船楼里睡下。
花魁的丫鬟也一夜没睡,被梅船夫拐到湖心,喝了酒,得了许多点心。
此刻,雨来了。
不同于晨雨的婉转,来的更淋漓一些。
花丝雨躲进了一只小仓。
有雨时,她喜欢开着窗,把每一滴雨声都放进来。
反正船不怕水,也不怕雨丝打烂了船仓。
鞋子湿了,更有理由脱了它们。
找到一条毯子,斜斜盖在身上,花丝雨沉沉睡去。
一觉无梦,直到耳畔传来了孤独的琵琶声。
是小姐最拿手的虞美人。
是啊,只剩小姐一枝花魁了,难怪琴声寂寞。
揉揉眼睛,望向仓外,有明月映湖景。
稀里糊涂睡了一个白天,雨也停了。
将鞋子别在腰里,花丝雨赤脚走到船尾。
他在擦船栏,看到花丝雨走近,轻轻笑了。
“你终于醒了。”
他怎么知道我一直睡?
是不是透过窗子,看到了我的睡相?
转过头,摸摸嘴角,没有口水。
擦擦眼睛,没有污秽。
总算没丢了体面。
转回身时,他放下手里的活儿,擦净了手,看着花丝雨:“今晚有西湖醋鱼。”
花丝雨也笑了。
做花魁的丫鬟,有许多好处,其中之一,就是不会短嘴。
梅船夫又将花丝雨请到小船里。
小船中央多了一方文案。
除了有西湖醋鱼,还有清新淡雅的其他配菜,一壶清茶。
花丝雨斜斜坐下,梅船夫摇起了浆。
“别离花船太远,一但小姐使唤我……”
他将小船荡得越来越远,花丝雨有些着急。
“听琵琶映月,赏西湖醋鱼。”
他终于停了浆,对丝雨轻声安慰:“只要琵琶曲不停,小姐就无暇顾及你。”
好吧,园子收了花船的钱,小姐应该哄人家开心。
小姐与梅郎,正在弹琴唱曲。
丝雨与船夫,吃点西湖醋鱼。
侍候惯了人,丝雨给船夫布满了菜,船夫为丝雨斟了香茶。
厨子的手艺很好,醋鱼没有放盐,是讲究的做法。
今夜的茶,也格外清香,甜甜的滋润着月色。
花丝雨侧过身,坐近了船舷,将小脚泡在湖水里。
秋月润西湖,将她的天足映得像白玉。
一瞬间,梅船夫有些看呆了。
他给我点心,请我吃饭,是不是为那种事?
“男人,不管有钱没钱,身份高低,是不是都这么色眯眯?”
花丝雨的脸,有一点点红。
在妓院里给花魁当丫鬟,她必须学会怎么对付各路男人,否则如何独善其身?
梅船夫的脸,也有一点点红,被花丝雨问的。
遥听琵琶荡秋波,近赏弦月半边残。
这句问话,果然有用,梅船夫答不出来,静静的一笑,为花丝雨又斟满了茶。
哟,还挺老实的呢,和他家主人一点也不像,梅郎可是能应付住四枝花魁呢。
斜手取过了茶,将它捧在手里,花丝雨看向花船。
西湖面,花船独明,几乎映亮了半边天。
唉,梅郎真有钱,能买个西湖做花园。
“梅船夫,你要是有钱了,打算做什么?”
花丝雨不喜欢很吵,唯独和梅船夫在一起时,她不想这么安静。
也许是怕梅郎给小姐赎身后,她再也独享不了花船的船尾了。
“我注定是个乞丐命,不会有钱的。”
他笑的很俊,答的很淡。
“花丝雨,如果你有钱了,想做什么?”
真的,他笑的时候,还真挺好看。
“开一间妓院,专做女人生意。”花丝雨痴痴笑着,对梅船夫扬扬眉毛:“你来我这里,我捧你做花魁。”
梅船夫脸红了,花丝雨笑的那么开心。
笑声荡漾在天月间,也不怕被他说放肆。
他是船夫,又是男人,一定早知道我和小姐是妓院来的。
笑够了,喝半杯茶,脚儿交替的打着湖面,花丝雨不再逗他,轻轻说出心底。
“真要是有钱了,我想开一间书馆。”
书馆?
很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识字?”
梅船夫轻轻问。
“横着的扁担是个一。”花丝雨笑笑,轻轻叹:“就这么多了。”
不识字,为什么要开书馆?
梅船夫不明白,也没有继续问。
琵琶音渐淡,也许是梅郎听够了曲子。
花丝雨探下身子,以手划水,笑催船夫:“咱们的主子也许要使唤我们了,你划的快一些。”
丫鬟,仆人,不过就是这种命运,看人的脸色过活。
上了花船,梅船夫去船楼,花丝雨等在船尾。
再回来时,梅船夫抱了些被褥花毯。
“主人和小姐没有吩咐。”
将被褥铺好,梅船夫轻笑:“你喜欢船尾,可以睡在这里。”
真的可以?
钻到被子里,再盖一层毯,花丝雨几分高兴:“我还是第一次躺在湖面上,数着星星睡呢。”
他低头笑,因为花丝雨的几分高兴。
“梅船夫,你不会趁我睡觉,占我便宜吧?”
没回她的问话,梅船夫下了花船,将小船荡出很远,挑起一盏夜灯,让花丝雨看见。
夜灯遥遥,他在灯下。
虽然是仆人,但也是个君子呢。
花丝雨忘了数星,望着夜灯,甜甜入梦。
花船明月,小舟寂寞。
文案上还有残羹剩菜,梅船夫取出一壶酒,斟满两杯。
一杯在手,一杯对案。
淡雅的一句:“朋友既然来了,就请月下小酌。”
徐徐微风,波光潋滟。
梅船夫的对面,坐下一个三十有余的中年汉子。
他一身白袍,面容懒散。
明明的不修边幅,但他的轻轻一笑,足以让月光失色。
举手就饮,张嘴就吃。
白袍汉子不与梅船夫客套,边吃边卖乖:“久闻西湖醋鱼,独步天下,虽然不曾尝过,但这半尾西湖残鱼,也足以解馋。”
陪他饮一杯酒,梅船夫谦谦有礼:“朋友所言极是,是小可待客不周,愧对朋友接连两夜,月游西湖。”
梅船夫好耐性,昨夜已知白袍来,直到今夜才说破。
高人不必打禅机,白袍喝足了酒,直说来意:“一个人,有八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该怎么能做上乞丐?”
问题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梅船夫从怀里摸出一把小刀,削下一块桌角,抠抠划划三两下,做了三粒骰子。
将骰子推到白袍的眼底,这就是他要的答案。
“没错。”白袍点头:“唯有赌,才能一夜输光所有,让富人做乞丐。”
第一百八十六章 赎了你
一粒骰子六个数,变化万千。
将好人变疯,将善人变恶。
将智人变傻,将富人变穷。
骰子在白袍的眼底,梅船夫轻轻一问:“朋友远道而来,可有兴致夜赌西湖?”
“怎么赌,赌什么?”
对赌明盘,白袍直问。
“赌骰子,点数多者为胜。”
梅船夫轻轻答。
“朋友赢了,拿走我所有钱财。朋友若输,好走不送。”
“我懂了。”白袍略微思量,轻轻点头:“难怪你接连两夜护着小姑娘,你以为我是为她而来?”
难道不是吗?
低眉轻笑,梅船夫赞白袍:“踏雪寻梅,朋友的英名,我早有耳闻。”
雪之白,梅之君。
半句话,已道破白君的身份。
与梅船夫对饮的,正是森罗的白君无常。
白无常摊开空空两手,笑叹一声:“朋友误会了,我没带招魂牌,不为断小姑娘的阳寿而来。”
“哦?”梅船夫扬眉,似乎不信,轻笑反问:“君子雅号,一见发财,财力之雄厚,非常人所能想,总该不会是为了我这几个钱而来吧?”
“传言大多名过其实。”白无常一声长叹:“财力雄厚这种话,实在贻笑大方了。”
君子在决斗之前,也要彬彬有礼。
白无常与梅船夫没完没了的客套,终于引起夜浪翻滚。
从水里钻出一个人,一口水喷向星月。
缓过了气,大声抱怨:“说了半天也不赌,你们俩快憋死我了。”
抱怨之时,这人自水里跃上小船。
歪着头,单脚跳,要控出耳朵眼里的水。
几跳过后,险些没把小船踏翻。
看到打翻的残羹剩菜,他也不嫌弃,抓起来就吃,抹了满身油。
他是个和尚。
破烂的和尚。
不剃发,不洗澡,不戒酒,不戒肉。
三界里唯一的破烂和尚。
是西湖灵隐寺的挂单和尚。
世人传说他是西方降龙罗汉转世。
他法号道济,但受世人一声济公的尊称。
一不念经,二不拜佛,颠颠倒倒,喜乐人间。
是啊,西湖上,如果少了他,又怎会有趣?
梅船夫虽然温文尔雅,但能道破白无常的身份,并且敢与他争赌,一定是个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仙。
和尚吃饱了饭,一屁股坐下,从船底找回了骰子,晃在手里,笑看两人:“小好看的们,咱仨一起赌赌,更好玩儿。”
仙佛鬼,都在这条不起眼的小船上,这一赌,谁敢输?
白无常暗自倒吸冷气。
久闻韦陀与降龙在极乐交好,现韦陀辞了护法职位,与昙花游世不出,虽然是韦陀自己的心意,但地府的人毕竟插手了此事,难道他是来找我算旧账的?
和尚要赌,究竟所为何事?
不但白无常不懂,梅船夫也不懂。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既然降龙现身,不妨挑开各自心意。
白无常抽出羽扇,轻轻摇风,左右看看和尚与船夫,明朗一笑:“是赌就能分胜负,所以,胜负早晚会见。”
见两人都在听他的言语,继续评说:“在胜负未见之前,不妨说说各自想要的彩头,也许不会伤了和气。”
和尚憨笑,船夫不语,白无常直说所愿,笑问船夫:“梅郎萧烟,我要你散尽家财,贫做乞丐。”
仙之者,心无尘埃。
家财万贯,还是居无定所,梅萧烟不以为然。
对白无常淡淡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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