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其他人打的弹子如雨,他的弹子出手如掷星,不论力道、准头,都不可同日而语。阿逝脑袋上顿时着了一下,夜壶“哐”发出巨响,阿逝步子一趔趄。步子还是往前,冲进弓炮队中。
按照计划,这时候弓炮队就失去作用了。为怕误伤同伙。他们已经无法出手了,战局转为近身肉搏,而这对阿逝有利。他打上一圈,能把无赖们都打跑,危局自解了。
黑髯公持着弹弓。也怕打坏自己人,不敢妄自动手。持着弓,等。
手臂定如枯松,步子沉如山岳,捏稳弹子,拉长弓上皮带,等。
阿逝把最近的人打出去,其他人暂时不会冲过来,那会有一个空档,他可以飞出弹子去。
他自信只要那么一下,便能解除目标的战斗力。
窝棚里逸出女孩儿的声音:“到手的功名可惜又砸在手里了。”
是云华。
黑髯公手一抖、步一滑!
阿逝已经把身边最近的人全打飞出去。这次全力施为,飞出的人再撞翻两三个人,其势未衰,几个人一起跌出去,又砸毁几道墙才定住步子。还有一个是短兵队的,甚为孤勇,人家后退,他端着老砖快步奔来,还不信先前被掼出去的邪,以为都怪自己没站稳,这次气沉丹田,看准了阿逝的后脑脖子吐气开声“嗨”的拍下,阿逝骇了一跳,回身就猛抡。
“咔嚓”,裂开的是老砖,而不是阿逝的骨头。短兵队的愣了愣,看了看阿逝向他举起拳头,两眼一翻白,隆重晕倒了。
黑髯公见此神力,倒是识货,大呼一声:“敢莫是余将军世子,神力魔童?”
阿逝“唔”了一声。
黑髯公拳打脚踢,把旁边无赖们全踢倒:“都给我跪下!参见宝景府世子!”
宝景侯余秋山在混混们的心中,可比别的什么大官儿都份量重。无赖们目瞪口呆,全跪下了。黑髯公带着向阿逝拜了三拜,跪着向窝棚恭声道:“哪位主子大驾光临,小人万典有,有眼无珠,死罪死罪!”
七王爷沉着脸踱出来:“你是康平将军手下?”
万典有把头埋在地上瓦砾泥灰里:“不敢。血洗京都那晚上,承蒙将军不弃,准咱们跟着勤王,杀了些反叛,将军叫小的每上北方杀鞑子去,援助余老将军,给小的每一个报国的机会。”向阿逝又连磕几个头,“这群浑帐吃了包天狗胆冒犯世子!小的狠狠惩冶,给世子消气。”
七王爷哼哼冷笑:“若非世子,你们光天化日抢人就没关系了不成?”
万典有满口“不敢”与“死罪”,拿眼睛狠剜刚才那带头的。
他们都是无赖,万典有算是前辈、长老、大头目,刚才那带头的则是少年中翘楚,后起之秀。本来么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无赖中不讲辈份,少年才不理会中年,但这万典有弹弓技艺非凡,整个皇城根儿鲜见敌手,又有读了很多旧小说在肚里,排军布阵也有一手,还善于就地取材,这长兵短兵网子队什么的,都是他手里打下的基础,故此少年们都怵他,还敬他为老头子,如今老头子怒目狠剜了,带头的少年嗫嚅道:“是有人叫我们来提人的……大贵人叫的,咱不敢得罪哪!”
“什么大贵人?”七王爷瞪着鼓眼泡。从刚才他就想问了,什么人敢跟他抢美人儿?咦!
“可贵了!什么大官都比不上。他挨着皇上手边儿的,皇上太后都宠他!”带头的少年忙不迭把他名头抬出来,“是七王爷殿下他老人家!”
七王爷他老人家呆立当地,不知如何决定自己的表情。
葫芦瓢在窝棚里跟云华咬耳朵:“他果然不是七王爷!骗我!”
既然无赖少年说七王爷指使抢人,那么这位保护刘晨寂的肯定不是七王爷,他刚才说自己是七王爷、跟郭离澈结下仇,就是骗人的。葫芦瓢很有被骗的气愤。
狭路相逢,真货作了假货。云华实在难以忍住笑。
忽有东西照着阿逝的头泼去。一泼,还要再泼。阿逝嘶声尖叫起来。在场的人都愣了,缓过神来,但见云华护在阿逝身上,而刘晨寂又护在云华身上。云华与刘晨寂之外,又有另一位夫人。
鼻端臭不可闻。
原来刚才有俩无赖,见阿逝力大非常,暗忖:莫非有什么邪法不成?因念及人言狗血鸡血并秽物皆可破邪法,这上下哪儿赶着给他杀鸡屠狗去?却是秽物来得容易,便提桶子到街尾大茅坑,不拘干湿舀了两桶子,拎回来,但见跪了一地,并仪表堂堂黑髯公万老大都跪了,他们骇忖:一定是邪法!便不敢惊动,悄悄沿大石草垛爬到老槐树上,照准了往阿逝头上一浇!
那一瞬间云华看见阿逝的表情。
不是一般被突然袭击的表情,是怕虫的孩子遇到虫、怕蛇的孩子遇到蛇、怕蜘蛛的孩子遇到蜘蛛,那样的表情。
一时间她还没看清泼到阿逝身上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大略总是讨厌东西。她已经跑了出去。
先把这吓坏了的孩子的头,抱在自己怀里。用她自己的背,挡住那不知是什么的讨厌东西。
然后有另一个人护在她背上。
刘晨寂挣开葫芦瓢的手,也赶出窝棚,护在了最上头。
秽物浇了他们一身,脏臭难言。
树上的俩混小子没法再浇了。他们叽里哇呀的被打下来了。
两枚青铜钱,差点没削断他们的手筋脚筋。
统共不过两枚钱,每人一枚,从下至上,方位之巧,都是能削过脚筋之后同时再削脚筋,只偏过指甲厚度那么一点的距离,明显是手下留情,有意“差一点”,放他们一马。
毕竟是挟了怒气,不断筋,皮破血绽是难免,俩小子哪还抱得住树,怪叫着就跌下来了。
树下的夫人,捂着嘴,咳嗽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戴檀香团寿手串,着天青衫子,撮花高腰裙,珠穗凤头鞋,皮肤粗糙、神情严肃,然而还是美,这美大概来自她通身的气质,如烈烈风意,纵然一身贵夫人衣着,仍鲜明如江湖上刚吹来的风。她是谁呢?以钱为镖,出手如神,身体却这样差,只发了一双镖,就咳得停不下来,旁边两个女子,搀着她、给她捶背,同时怒目全场。
那俩女子也到中年了,是侍女的青衣打扮,动作利索,眼中的怒火,就像能横扫三军一般。
万典有的腿骨真正发软、发软……由跪而成趴,趴了一会,直挺挺的跪起来,咚咚咚拼命叩头,这次真拼了老命把自己脑袋往地上撞!
连七王爷都白了脸,老实得像一只知道错了的小兔子,抿耳低头、抱着前爪,哆嗦嗦向前见礼:“宝景侯夫人安好。”
正文 第三十八章 小爷不出来
宝景侯余秋山的结发妻子,曾经的女山大王,招安得诰命后,陪余秋山跨鞍披甲南征北战,打得一手好镖、使得一口好剑,怀着阿逝还领娘子军驰援夫受困君,打场硬战,扭败为胜,替朝廷夺回千亩疆域,代价是差点没把阿逝流产在战场上,最后虽母子生还,阿逝的脑子大概还是从那便受了伤,以至于长大成了傻子,余夫人则身体一直虚弱,不得不告别沙场,在京中静养。
她的名声,某些方面来说,甚至可能比余秋山还大些。
满场都成了磕头虫,被余夫人亲手从树上打下来的混小子弄清了状况后,吓得几乎要三刀六洞自裁谢罪,余夫人给七王爷还了礼,止了满地的谢罪,道:“给这几个孩子洗洗。”
这几个孩子,自然指的云华、刘晨寂、阿逝。
万典有大声应了,忙忙安排无赖少年们带阿逝三人去合适的地方清洗。别看这老城区够破,但无赖们下定决心,还是能给出过得去的款待的。
无赖少年们上来搀扶阿逝他们,完全不敢嫌脏……但实在是脏!他们恶狠狠瞅那俩自作聪明的混小子:给大家找事儿嘛!
“哎,我这位书童不准碰!”七王爷百忙之中想起来云华是女儿身,赶紧招呼葫芦瓢也出来帮忙,又觉着光凭这位大姐儿照顾不好云华,厚着脸皮凑到余夫人耳边,压低声音,软语款求,这般如此,如此这般,把两位姐姐也借用一用?
余夫人看了看他,道:“殿下太客气了,侍奉皇家。乃是我等臣仆的本分,何必言借。”
眼神可没措辞这么谦卑。七王爷若非被人教训惯了,皮糙肉厚,真挡不住她鞭子一样责备的目光。
两名女子是陪余夫人娘子军中征战的旧人,什么场面没见过,应了七王爷之请,便来搀扶云华,面色如常,不卑不亢,同那些无赖真真的天壤之别。
葫芦瓢敬畏的不断偷瞟她们。余夫人的侍女,传奇女英雄身边的人耶……她什么时候能抵得上这两位女子一只脚趾头就好了!
阿逝仍然很害怕,不敢向他娘那里求安慰。只把自己整个儿挂在云华臂弯上。一行人牵牵缠缠的去了,万典有也打算押阵,余夫人叫住他,问:“若非人家叫住,你准备如何应对我儿?”
若非云华及时看穿万典有的功名心。在窝棚中扬声叫他顾忌……
万典有身子一抖:“不敢不敢!夫人降罪!”
余夫人蹙眉道:“武人说这么多虚的。你直讲罢!”
万典有支吾着:“世子大人的脖颈还露在外面,弹子在那儿打一下,可以将他行动阻上一阻……”
别人打不了这么准,万典有可以。别人的力道只能打疼,万典有却可以盯准动脉,一记出去。将阿逝打晕。
即使如此,万典有也没完全说实话。若对阿逝毫不顾忌,他当时的目标不是脖子。而是——
“我儿的眼睛也露在外面。”余夫人叹道,“你想必也能打中。”
万典有拼命叩首:“不敢不敢!”
七王爷面色惨变。他已知他令阿逝面临什么险境了,若非云华在……
余夫人话锋一转:“我儿上阵时,宝景侯必令四个以上神箭手,随侍身后。见有人异动危及我儿,飞箭除之。”
万典有叩头道:“是!”
“若你此去不死。且能建功,回还后,我向康平将军讨情,让你保我儿一同冲锋。”余夫人道。
万典有大喜:“谢夫人恩典!”
普通战士经一次战役,无人提携,浴血斩敌,撑死了论功升个百夫长,了不起了,不入品阶的,就算长官特别担保,至多作个骁卫、武卫什么的,已经喜出望外了,官场上也不过是末流,至于保护侯世子去作前锋,那至少也是个备身的官职,至少有六品了,又因在世子身边,等于是上流社会真正向他打开了一扇门!
万典有怎能不喜出望外,几乎泣不成声。
余夫人复瞩目于七王爷,七王爷会意,摊手:“连我都是糊里糊涂被牵扯进来的呢!”便问万典有,到底谁来抢刘晨寂?万典有也不晓得,本是收拾了要随谢云剑出征的,闻说下头几个贪得无用不中用的家伙,纠集了懒得应征出京城的家伙,要在分手前再干一票,左右三天之内一定会出京城了,到时候就算事发,料来也不怕。他生怕这些家伙胆上生毛,不识轻重,节外生板,特意赶来看的,还真生出这大枝节来!便质问打头的少年,那少年交代了,却是七王爷手下一个帮闲的家伙,狐假虎威,假传上意,因偶见刘晨寂品貌不凡,想着王爷准会喜欢,便说王爷要,赏金不少,叫无赖们想辙子,也算细心了,说王爷要美人儿心甘情愿的,故不准硬抢,其他法子,随便怎么使去。无赖们真真的胆大包天,便行出这事来。
“是我不好!是因我而起!”七王爷冷汗涔涔跟余夫人认错,“我回去教训他们!以后我再也不了!”
“王爷其实也无错。”余夫人叹口气,“只是上有好,下必甚焉。当今圣上戒远游、戒出猎,不是说远游与出猎本身不好,就怕滋扰下民。王爷也多遵体圣意一些儿哪!”
七王爷垂手称是。他挨训多了,聆训的态度一直很好。这会儿是真的受触动了,认错的态度就更诚恳。
云华他们也都洗换完了。
这泼的秽物够恶心人的,连无赖们自己好几个忍不住吐了。阿逝的反应比较奇怪,他不是吐,而是抖。
像落到老虎、妖怪、之类之类很可怕东西的嘴里一样,抖啊抖。
从头到脚洗完了、换了衣裳,刘晨寂出去了。云华在单独的房间里由葫芦瓢和余夫人侍女帮忙洗干净,也可以出来了。阿逝不肯出来。
到这当儿葫芦瓢也总算知道云华是女孩子了,看她要出去,伸手拦了拦:“你……你就这么出去?”
云华低头看了看自己。人家也拿来一套小厮装束,料子是差一点,干净还干净,大小不太合适一点,也将就了。怎么样呢?
“还是看你觉得是女孩子。”葫芦瓢道。
余夫人侍女上下看看云华,对葫芦瓢道:“是你已经知道她是女孩子,再看就像了。姑娘年小,别人不知道的,只当童儿娇嫩,看不出来的。”
云华深以为然。
“头发的关系!”葫芦瓢发现了。必须洗干净不可。连头发都拆开彻底的洗了,然后就这样湿漉漉乌油油的秀发垂在两肩,实在是、实在是……
“一时擦不干。没办法啊。”云华自己摸摸,“很严重?他们应该也是这样披着就出来了吧?我不至于特别打眼?”
说是这样说。但云华新出浴的粉扑扑脸儿,垂着微湿的秀发,纤瘦的身子套着不太合身的衣服,像是要被送去给坏主人宠幸的小娈童。简直太、太……葫芦瓢觉得太特喵的不合适了!
“那就把小帽拿一顶进来先戴着吧。”侍女道。
葫芦瓢用力点头,走出去找,正见新出浴的刘晨寂坐在木椅上,身段修长如玉树,一般的粉扑扑脸色、一般的秀发垂两肩,一般的……不合适!太不合适了!糟糕她鼻血要喷出来。
而一边无赖们为难的商量:怎么办啊?那小爷不肯出来怎么办啊?
“外头怎么了?”云华也听见扰攘声。
葫芦瓢回来报告:阿逝老说洗不干净。不停的要再洗,泡在水里不肯出来。
“薰香。”云华冷静的下令。
看阿逝的脸色,也知道他对秽物有异乎寻常的心结。很讨厌的东西。即使眼前看不见了,也担心它还在,以至于不断的要重复祛除它,这是心魔。
驱逐心魔,须很长的时日、很有技巧的引导、很坚定的保护。此时此刻做不到,但有一种办法。至少在眼前可以让人相信,他害怕的东西不在附近。
那就是气息。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没有发明那么多灯火照亮我们眼前的黑暗,莽林也并未被我们镇服为村镇,居所边围绕着许多神秘不可知时,我们除了用眼睛、也用耳朵和鼻子保卫自己。
眼睛看不见的地方,耳朵会听,有什么可疑的声音过来,鼻子会闻,有什么值得警惕的气息。
秽物没有足迹,但是显然的,有气味。即使身上都冲干净,鼻子里还残留着难闻的气息,就以为它还在。那可怕的东西还在。黑暗中那个无力的孩子,匍匐着不敢放松。
就时候应该熏起香来,像烛光能驱散黑暗。香气叫人放心,相信那恶魔已经远去。躲在水里的孩子就敢走出来。
葫芦瓢立时会意,大声应着,又担心:“我们这种地方,一时怕找不到什么好香来薰。”
香料比米肉都贵。衣不蔽体、食不饱腹的地方,储什么香呢?就有两块香,哪会是自用才备着,专想以次充好去骗人钓大钱的,烧起来,恐怕杂味比香料味更重。
侍女想,只好去外头大铺子里现买罢!其中一个侍女刚才已进阿逝的浴间安抚世子,另一个侍女便于袖里掏钱,不料也养尊处优生活过惯了,身边并没带钱,看来还是到铺子里挂帐罢!陌生街道、陌生铺子,警惕心会重些,但她真是宝景侯府夫人身边侍候的侍女,朝奉识相的,会答应让她挂罢?
云华道:“姐姐不必多走,”对葫芦瓢道,“且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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