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静轩可以辩解说。他根本没亲自动手。可惜纵然唐太守他们作奸犯科,也是不用亲自动手的——这和亲自动手有什么区别?
唐静轩也可以辩解说,他不是故意的。不过人家也要相信才行。
反正人家认定他是幕后大黑手,七王爷也就高高兴兴的把状词收下了。
这家人又告密:“唐长孙与走私盐贩勾结。”
这个……即使七王爷这样的立场,也很难相信这个罪名。盐贩耶!这是什么概念?朝廷的税赋,最基本有两大块,一块是粮、一块就是盐。粮为立国之本,乡乡要种田、种田必交粮,这一块自不必说。而盐,却是人人要吃的东西。偏偏不是什么地方都产,遥远的海边出海盐、很少的内陆特殊地界出岩盐,海盐岩盐千里万里运至全国。其中利润说来惊人,故历朝都收归国营,一来可独占其中利润,二来,不产盐的地方要是敢跟朝廷闹别扭。朝廷只要断他的盐,哼,看着吧,谁能忍!还不得哭着喊着像虫子般蠕动爬伏着悔过投诚——盐业利润如此、战略地位如此,各省、各道的盐巡司都是最肥的肥缺、也必须由最忠诚最有关系有本事的人担任。敢贩私盐的,一来直接侵犯官员利益。二来损害朝廷控制各地的能力,危害甚大,遭忌的程度。根本赶得上造反了。私盐贩子,一向被划为“巨盗”、“烈贼”一流,抓到的话就地斩首还算轻的,盐巡司因恨他虎口夺钱,往往炮烙脔割。各种私刑无所不至,以儆效尤。
官府压得越狠。私盐贩子被逼得也越狠。敢做私盐贩子的,都是刀头舔血之徒,一旦行藏败露,晓得落入官手生不如死,绝无缴械投降的,拼得最后一口气去,也宁肯杀得赤地千里。于是其名声也就更“巨”、更“烈”了。
勾结私盐贩子的,不是一般经济性犯罪,这是摆明了跟朝廷作对哪!
挪到唐静轩身上,就更严重:身为太守的长孙,跟私盐贩子作对、跟朝廷作对,这是一个人自己的糊涂行为吗?还是一个家庭有授意有预谋的行为?还是一个家族的可怕行为?
七王爷正色:“兹事体大,不可胡言!”
那家人也是有备而来:“小的不敢胡言,现有物证人证!”
物证先呈得上来,是个青玉掠子,也就一个婴儿手掌那么大小,玉质并不算多好,花色倒可爱,刻的是松竹,刀工颇老道,可也称不上什么珍品,七王爷奇怪道:“这算什么物证?”
那家人禀道,乃是一个私盐贩子情妇的首饰,跟一笔钱财一起想偷送出去给那盐贩的,事不机密,钱财被官府截下,情妇论死,一边出了海捕文书将涉案人等都通缉了,其中这枚青玉掠子,却被唐静轩瞒下,在官府案卷中都不见踪迹。
七王爷又问:“既如此,又怎么会落到你们手里?”
那家人解释道:为他们家老爷被下狱,他们给案目、狱卒使了不少钱,一来求他们权限所及给老爷放宽松宽松,二来想找找,到底谁存了心的害老爷。一灵乖的孔目叫了他们去,说只要献出垂花门,万事好商量,他们果然献了,狱里一时却还不想放人,只推道走完卷宗程序再出人,一则是惫懒,堆着那案宗十天半个月的不想整理完结,二来也想多敲点钱。又是这周姓孔目看不过去,上下帮衬,好歹拖个三天帮忙把人弄了出来,这一家全都感恩,三天两头提点东西孝敬周孔目,忽一日见到周孔目作为难色,问起来,私盐案子里,涉及这么一件首饰,唐静轩过问之后,命把首饰销毁、记载也毁去,那周孔目原不知如何销毁才来得干净,故此作难。那家人就把首饰偷了出来,告唐静轩这个摆明了的勾结之罪。
七王爷听在耳里,呵呵笑道:“那孔目是你们恩人。你这一告,岂不也把恩人也告在里面。”
“恩人原是为唐长孙胁迫,左右为难。”那家人侃侃而谈道,“小人来一告,倒恰好解了恩人眼下的为难。小人若不来告,恩人在这事里越卷越深,天网恢恢,日后也少不得真相大白,朝廷问责,恩人一发摘不得清,下场堪虞。故小人不得不来告,求王爷解小的主公恩人之悬难,若是恩人因此得罪论死——”
“怎样?”
“小人也少不得陪恩人一死罢了。只求朝廷因此获利,万民因此欢愉,则小人万死何辞,料恩人也瞑目。”
七王爷听他这一番剖白,倒是出奇,看他年纪也不大,离弱冠之年还早,只算是个童子,那主人翁一干长衫亲眷、短打僮役,皆呆头骇脑垂手蠢立,唯这童子侃侃而谈、打动人心,又且眼珠子黑白分明,身姿矫健、骨胳轻盈,虽非上上之品,却胜在神采内蕴,也不俗了,更又怪来,竟像是哪里见过的,便激起那“爱材”之心,含笑问:“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那小童着堂堂七王爷动问名姓,却也不羞不惧,便坦然答道:“小的名叫龙婴。龙抬头的龙,元婴的婴。”
七王爷赞道:“好名好姓,怎的于人为仆?”
后头那些亲眷仆役们,“咕咚咚”就跪下了。
“哎,这是做什么?”七王爷诧道。
龙婴皱了皱脸皮,认命的跟着跪下。
仆役们告罪道:“龙少爷原不是家主小厮。”
亲眷们进一步解释:“我们那卧床的三伯/三弟/三侄/三舅/三叔去年到外头游历,出钱出力安葬了个他乡得病暴卒的穷士子,将那孤儿带回来看顾,一向侄儿相称。”
龙婴跪禀:“家父未城人氏,远游在栖城,忽而驾鹤,余无长物,小人当时卖身葬父,幸得家主援手,虽待我如侄,小人怎敢真以世侄自处。今番家主有难,小人自当锐身相赴。”
七王爷一听,是个读书人家孩子,可怜见的,又有肝胆,好感直线上升,忽而想起来,抚掌道:“我问你,你年前是不是在振风塔参加了个文会?”
龙婴嘻开嘴笑道:“王爷好记性!小人是在那里得瞻王爷仙姿。”
七王爷摸摸鼻子,当那一会,卧虎藏龙,蝶笑花刘晨寂自是最夺目的两颗星辰,云柯之后将谢家害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于那一会上已露峥嵘,云华易钗而弁,模样自也动人,龙婴躲在里头,倒不招人注意,若在其他地方遇见,印象其止“眼熟”而已!
当下七王爷诚挚邀请龙婴:就留在王爷府里发展吧!
龙婴同样诚挚的表示:想等家主病好无虑之后,再谋发展。
那病,是牢里又生气又害怕又受潮又挨虱子咬落下来的病;那虑,是恨上了唐家此仇特别想报一时又不敢报不能报落下来的虐。七王爷点头醒尾,心中有数,派俩大夫去给病人诊治,忽触动前尘,道:“刘大夫还没回来?”
“行踪杳然。”龙婴道,“先还听说山中有人见过他,替山民治病,只收些菜米。自过了年后,连山中都无消息了。也有人去找,怕他是不是山中遇了险,却始终没找到一点痕迹。”
与七王爷掌握的信息一样。
七王爷叹道:“连蝶老板都走了,莫不是随云剑兄去?”
ps:
瞒过掠子
“回王爷,太守长孙少爷是当面叫小人隐瞒一件首饰,那是件青玉所刻掠子,上饰细珠,市值估算约二百七十贯。本案所涉金额最后测计入卷共有一万八千八百一十两白银,其中九千两为西南商行通行宝票,两千一百一十两为金、银条,其余都为各种首饰,交城中四家正派大铺当铺朝奉当堂共议,合为七千七百两。”
正文 第六章 瞒过掠子
龙婴听得七王爷问起蝶笑花,不予置评,抿嘴笑道:“只听说他要去外地打打擂台、闯闯名头。”
“有什么名头好闯,要闯也该来京城……”七王爷收住话,对龙婴露出个最灿烂的笑,“你要回去了是吗?回去吧!带个话,叫你世伯好生养病,不必担心。”
这就是把案子揽在了自己身上,同时解除龙婴和那人之间的主仆之分。龙婴日后进王爷府,也算就这么定下了。
七王爷皇家长大,手腕还是有一点的,否则,皇上放心把他留在锦城,太后和雪宜公主还不放心呢!
当下七王爷接了此事,也不敢轻慢,便叫把那周孔目找来。
那周孔目高挺的鼻粱,两撇极浓的八字胡遮了快半张脸,一身夏布短长裤,足下是一双多耳布底芒鞋,背上居然还背着马连草的一顶大草帽,微驼着背,活似个老农,幸而举止还轻松洒脱,目光明亮,有些青年人的本色,见了王爷,跪地行礼:“问王爷千岁金安!”
礼数倒也周全。
七王爷赐他座,他再三谦辞,在最下首椅子上,屁股稍挨一点椅沿儿、偏着身子坐了。七王爷问:“本王听得说,唐家长孙叫你隐瞒私盐案中一件重要证物?”
那周阿荧道:“回王爷,太守长孙少爷是当面叫小人隐瞒一件首饰,那是件青玉所刻掠子,上饰细珠,市值估算约二百七十贯。本案所涉金额最后测计入卷共有一万八千八百一十两白银,其中九千两为西南商行通行宝票,两千一百一十两为金、银条,其余都为各种首饰,交城中四家正派大铺当铺朝奉当堂共议,合为七千七百两。上下浮动三十两,朝奉无法达成共识,提刑亲命以七千七百两整定卷。青玉首饰二百七十贯,瞒去与否,同本案最后定罪论刑,实无太大影响。”
七王爷听此人口齿清楚、帐目明白,甚觉欣赏,却也生出诧异:唐静轩何以单瞒这件青玉的首饰?其中有什么特别?
周阿荧又道:“禀报王爷得知。这件青玉首饰与其他首饰一起入卷后,还未交公议定价,先开具详单。上报提刑、太守过目,并首饰来历,也在其后加注。”
七王爷笑道:“如此说来。这掠子来历特别?”
周阿荧道:“王爷所见不差!本案所涉十九件首饰,十一件为私盐孽党种种不法途径得来,八件为那盐贩头目情妇所有。其中两件是她在本城另有情人,送得于她。”
七王爷听得此处,微微一笑。碍着王爷之尊,不好更往细问。
周阿荧却真是体情达意,主动细说道:“要说此贼妇,果然放荡可恨,贪的是床第之欢,竟不单为个钱字。虽碍着那盐贩头目,不敢张扬,私下仍迎来送往。交涉良多,交互所赠多为糖帕细物,首饰中只有两件是值些钱的,也不知此妇是何心思,都拿出来包去送那盐贩。两件首饰。小人也查了,一件镶贝银簪是本城老沙铺子朝奉所赠。此人一时为此妇妖荡所迷,宿过几宵,出缠头资,实与私盐贩卖一无所知,禀了提刑的是,作风化案处,已惩戒发放,不入盐案。另一件,便是此青玉掠子了。”
七王爷叫周阿荧坐近前一点,说话好更方便些。
周阿荧又辞了一辞、谦了一谦,果然遵命挪进两个位次,近七王爷下首,从头详禀道:“小人见供词,此青玉掠子为一车夫所赠,再详问,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所用车夫、也不是街头纹车饰马以供游人差遣之车夫,竟是一头老驴、一架破车,拉货为主、偶尔坐人,俗谓——”瞄瞄七王爷,不敢正视,只瞄到王爷袖口。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从七王爷脑海中掠过:“我今儿戴瑞草纹碧玉扳指,正配紫地大团花袖口,指甲也修剪过了,不怕看……”
旋即他吃起惊来:“这周孔目,完全不是我喜欢的那一口儿,我又不想跟他滚床单、又不指望给他心里种个什么念想,有什么怕不怕的?”
这两个想法也只一闪就过去了,七王爷笑道:“本王面前,没有忌讳,你只管照实说来。”
周阿荧老老实实低着头,神态若老农,说出话来却是再清楚爽利不过:“俗谓野驴车,一天出不了几趟活,出一趟活,平均也无非十来个铜子儿,还要应付吃用开销,怎来的积蓄买青玉的首饰送人?小的便拘问相关案犯。谁知那妇人当时却也奇怪,问过车夫,车夫道是有客人坐他车子,赏他的。女人当时只以为又是露水情缘,私下授受,兜头啐他一口,也未深怪。那车夫却怕女人吃醋,忙忙的替自己摘清,不是赏的,是他偷的,叫妇人收着便好,小心别戴出去给人看见。妇人看他言词闪烁、神情古怪,猜后头另有隐情,并未深问。”
七王爷跌足:“她怎的不深问?后头是有什么隐情呢!”好奇心已然爆棚了。
周阿荧满足七王爷的好奇心:“小人只怕那车夫杀人谋财,一番盘诘,那车夫招承,乃是元夜时,有个小姐带了丫头,坐他车子,他从那丫头身上偷的,因犯了元夜时黑道不作事的承诺,怕被正牌黑道上怪罪,所以秘不敢宣,放了快半年,出手只怕当铺朝奉诘问。想想再放几年只怕也不敢出手,便送于那妇人去了。”
“原来如此。”七王爷那本来就够鼓的眼珠子更向外鼓了鼓,他一眯眼,眼珠子好歹向里缩了缩:“不对呀,连一个丫头身上就能戴这个的首饰?有这样身家的小姐丫头,雇十几个铜子的车子,旁边无其他下人跟随伺候?——你们锦城有这样风俗?”
“禀王爷,”周阿荧笑道,“王爷英明!本城原也无此风俗,故小人又加拘问,那车夫招承,那小姐带丫头上了他的车,一路叫快跑,顺着霖江一路往下,出了城,见个傻大姐蹲在江边,那小姐带丫头下了车,与那傻大姐说了几句话,着丫头回来算付他车资,嘱他等着,说一会儿还要用车。那小姐带丫头、傻大姐,都沿着支流河道追下去,那边隐隐有船只灯光。车夫因偷了首饰,不敢再呆下去,就赶车走了。小人细问他左邻右舍、同行车友、江边河边行人住户,也详勘一路地理。那夜车夫回家,不见有血迹、扯乱衣裳头发等可疑模样,也未做特别异常举止,江边无人听见特别的呼叫声。他车子元夜之后并未做大清洗,照常出车,三个月后送去修理,是修个辘轳皮,修车匠未觉车上有奇怪破损。沿江沿河一带,也未见可疑痕迹遗留、更未见埋尸所在。问一路下流元夜后浮尸,共得四具,三具已得苦主,与本案无涉,一具仍待招领,观其体态穿着,为乞讨老儿,应亦与本案无涉。小人又自揣,若真杀人,何至于只得一件首饰,细搜该车夫一家内外,别无长物,则车夫所供盗窃之行比杀人夺财更为合理,然毕竟存疑,故在上交的财物清单后,又注了一笔。”
七王爷一拍椅子扶手:“一定是唐静轩看了这一笔,就来找你了!”
“王爷所料不差!”周阿荧道,“太守长孙少爷细问小人,那小姐是何打扮、是何年纪、是何举止、是何谈吐,那支流河道船只,是何样子。小人原不过听车夫一人招承,乃是孤证,又且车夫观察不细、言辞含混,统共说不上几句有用的细节,也只好都报给长孙少爷听了。”
“报来报来!”七王爷大感兴味。
周阿荧便如实报道:“那丫头乃是十六七的年纪,五采的衣裙,极美。小姐比丫头还小些,紫衫子,戴帷帽,比丫头更美。”
七王爷奇道:“帷帽帘子撩起了?”
“不,帷子全放着。”
“那车夫怎知小姐极美?”
“依小人想来,必是丫头美,车夫念乌极屋,移情武断。二来,也或许小姐发髻美、仪容美、声音美,车夫不信她面貌不美。”
七王爷更奇:“唐静轩从这几点上,难道判断得出这小姐是何许人也,便加以维护?”
周阿荧承认道:“很难。抛髻是本城流行发式,尤其在元夜,多人采用。车夫所报丫头面目特征、主仆首饰衣裳款式,俱含混。很难据此找人。小人实在也不知太守长孙少爷何以单命小人抹去此节。”
七王爷踌躇:“他认出青玉掠子?”
“小人交上去的首饰清单,虽描述了首饰特征,然这样的首饰,并非什么特异之物,所谓特征,起的指认作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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