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芸嘻嘻笑道:“小姐屋后那两株芙蓉开得倒好,不如乐芸剪一篮子,送去给奶奶姑娘们添妆如何?”
芙蓉?云华微微一怔,想起来,应该说的是六小姐屋后木芙蓉树,算起来,现在倒正在着花时候,攒上一篮子没问题,统总拎过去,谁爱拿就拿,做个整团儿人情,可不比给每人准备礼物来得便当。乐芸在这方面,果然有急智。她点头道:“便是这样罢!”
洛月注目云华,分明想问,那两株木芙蓉,是小姐心爱之物,平常都舍不得让人接近的,今儿怎么舍得让人剪了去?乐芸只怕云华反悔,忙着道:“那姑娘快休息要紧!乐芸自会照料得。”兴冲冲往门外去,云华冷不丁又丢出来一句:“午前必要回还!”
乐芸想想,她的午饭按例还在六小姐屋里开,菊花会那边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要蹭也不太好蹭,可不要回来吃饭么?这条却使得的,便应了,去掇个竹匾,寻个花剪,挎个三腿小圆凳往后头去。且喜两棵树都生得不高,踩上凳子,就够到了下头的枝干,咔嚓咔嚓剪起来。这树一株大红、一株粉白。洛月剪完了一色,又去剪另一色,猛抬头看见邱妈妈拢着手、虎着脸瞪着自己。
乐芸一时头皮有些发麻,叫了声“邱妈妈”,辩解道:“这次可是姑娘叫我剪的,您也看见了!”
邱妈妈哼了一声,走开。临走丢下一句话:“仔细摔断你的腿!”
乐芸呆了会儿,恨恨举手,“咔叭”又剪下去。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六章 无法原谅
乐芸这篮子芙蓉花朵挎过去,众人们反应多半是:“哟,今儿六妹妹怎么想着我们?”各各拣了几朵,就席面上多多少少也给了乐芸一些儿赏,乐芸总算开心了些,又看看那些新样的糕点与菊花,顽至近午,一向相熟的丫头筱筱过来问她:“你留在这儿吃么?听说今儿中午有九品羹,还有芋大嫂拿手的鲜虾蛋卷,连我们下头人都有份!”
乐芸还未回答,筱筱又“哦”了一声:“不过我是跟着我们四姑娘,才有这席可吃。我们那儿没加你名字啊!哪房带你呢?”
乐芸被噎住了。
“真羡慕你。”筱筱拍着她的肩,吃吃的笑,“你们房里,一定是第一清闲省事的了!”
谢四小姐云舟在花荫那边略微驻足,似有回眸。
筱筱顿时不敢笑了,忙过去搀四小姐,乐芸没情没绪的收拾起将近空了的花篮子,也要回去。谢四小姐着丫鬟搀着,却往她这边来,温和而担忧垂询一句:“六妹妹身体,还是那样么?”
乐芸赶紧的屈膝行礼,礼毕后方答道:“托您的福,今儿已然大有起色了!”
谢四小姐道:“那就好。”顿了顿,“这篮子是你攒的?攒得不错。花也好,比平常芙蓉都端整些。”
乐芸何等的面上增辉!
谢四小姐何许人也?长房嫡出!大少爷谢云剑,才华闻天下、风流冠锦城,是她亲哥哥。二小姐谢云诗,贤淑秀美,及笄入宫,如今已封为贵人,是她的亲姐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谢家这种大家族,但凡出一个半个人材,众亲眷同叨余沥,倒也罢了,独这同父同母的亲,那可是亲中的亲!外人问起,哟,谢大才子、谢贵人的嫡嫡亲的妹子,四小姐谢云舟,够多么有面子!
岂是二房庶出病歪歪的“六妹妹”云华所能比。
着她夸一句,乐芸轻飘飘要飞上天了。对啦对啦她攒花篮儿的手是多巧,四小姐都夸赞!还有这花儿多美……当然芙蓉花开得好不是她乐芸的功劳。但这也是四小姐当着她的面夸赞的!四小姐就快订下亲事了,想必不是嫁入侯门、就是同二小姐一样进宫去,到时乐芸夸耀一句:某某夫人、某某娘娘,当面夸赞过我!够多体面!甚至,倘若四小姐看上了她,点名叫她挪个屋子,到四小姐身边服侍……
谢四小姐去得远了,乐芸才从云端飘下来,挽了那篮子回六小姐屋里去。
六小姐病久,老太太亲自发了话,怕病气过给其他姐妹们,所以住的屋子就离众人远些,一直远到角落里。乐芸每次从园子中心回去,都有种从中原到边疆的感觉,惨过发配。
太阳已过中天,云华睡了一上午,又饮了一剂药,精神更好了些,不必洛月搀扶,都能自己靠着枕头歪在床头了,见乐芸回来,忍不住心跳,问她:“会上有什么新鲜事?”
乐芸就从时新栽出来的玲珑四色菊花说起,说到仿天上云彩般飘逸形态的新样糕点,云华不得不打断了她:“你见到大家……都还好?”
“好!”乐芸以为云华查问她当差当得怎么样,“我全替姑娘问上好了!”
看她的神情,不像老太太身边有个明珠丫头死了,更不像有个五少爷离家私奔了。青天白日,一切正常,云华头皮却一阵阵发麻:“大哥还好?三哥还好?四姐还好?五哥……还好?”
她一路问下来,乐芸一路答:大少爷好,三少爷好,四小姐好,五少爷当然更好了!“五少爷还带了几个糖人儿来,一老太太,子孙满堂,呆在神仙的金宫里。全是糖做的。乐芸离得远远的,瞧不清楚,只听大家都说糖人儿老太太跟咱们老祖宗长得真像,那叫个一脸的福相!挨下来几个仙童仙女,跟几位少爷小姐也像。老太太高兴得了不得。”
五少爷还在。
云华的心一直往下沉去。
或许天有不测风云,五少爷一时走不了,所以先留下来……
那明珠先前怕他逃不及,替他死咬秘密,结果枉送性命,又算什么!
云华身子摇了一摇:“奶奶身边明珠、碧玉,想必也给奶奶准备礼物了?”
“没有吧,明珠姐姐的面儿我都没见着。”乐芸担心道,“姑娘您看起来不大好呢!”
云华捉住胸口衣服,强自支持,挤出个笑来:“我身子如此,也就罢了。明珠怎会不去会上?敢莫也生病了?”
“没听说。”乐芸摇头,“姑娘躺会儿罢!”躺着、睡着,不用噜嗦,那末乐芸也可以吃个午饭、打个午后的小盹儿去了……
“姑娘!”洛月端了云华的中饭来,见着云华面色,心里一沉,急扶云华睡下,狐疑的看着乐芸,恐怕她说了什么,气着了小姐。
乐芸翻个白眼,退下,用饭去。婢女也要吃饭。婢女的饭也是很重要的!可是今天送来的,比往常只丰盛了一点点,真的只丰盛一点点,筱筱说的九品羹什么的全部没有,连重阳糕都只是意思意思的赏了比较粗糙的一包。乐芸摔下食盒盖子。六小姐这屋里是不能再呆了!
云华躺在床上,能听得见心脏一下一下撞击胸腔的声音,那么大力,似要撞裂了,迸出血来。
如果所谓的舍己救人,只不过是被摆了一道。如果这世界一切如常,只有明珠无声无息的消失了。掌权者甚至不会让这个丫头的生死影响佳节的气氛!云华要怎么原谅?
无法原谅!
邱妈妈进屋来,当六小姐又被病痛折磨,心疼小姐,端起粥盘子道:“姑娘先歇息要紧,不吃就不吃罢,我收下去,要吃时再热……”她心里也知道,照小姐从前的脾气,估计是不再肯吃了,病人不进水米不行,回头她还是得弄点好吃的,哄小姐入喉。照大夫医嘱,六小姐只能喝寡淡清粥将养身体,厨房里也绝不敢给六小姐做些鱼啊肉有滋有味的,邱妈妈得去暗度陈仓……嗯,反正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不怕不怕,邱妈妈已经很有经验。
云华在枕上道:“拿过来罢。”
“嘎?”邱妈妈和洛月都没反应过来。
“我吃。”云华示意她们拿勺子喂自己。吃了两口,她加一句解释,“这次真的差点死掉,想想一直以来使性子叫你们担心,真不应该。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吃饭,也会好好吃药了。”
“小姐!”邱妈妈和洛月感动得,顿时两张脸都笑成了两朵灿烂太阳花,笑着笑着还哭起来,那叫个百感交集。
所以说作主子呢,第一要务是保护好自己。身强体健、对自己负责,下人已经如聆福音。
大约是病的关系,云华总觉得嘴里有股怪味,喝起淡粥来,确实跟“美食”毫不沾边。邱妈妈双目圆睁,只怕云华喝进去又吐出来——不是没有过的!洛月担心道:“姑娘,要不加点肉松?就加那么一点点……”
云华问:“大夫怎么说?”
大夫说的是,至少将养过三天,才能开荦。
“那就听大夫的吧。”云华低眉顺眼,一副乖得不能再乖的样子,把淡粥一口口咽下去。连着疑愤哀怒都咽下去。每一口都许给她新生的力气。
力气是积攒得越多越好!云华微笑。她要做的事很多呢!譬如把那刺儿头的丫头修理了,譬如再想法接近老太太,最重要的是,得好好找她的“五哥哥”,算一算这笔帐……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七章 狡童近妖
云华没想到,还没见着五哥哥,就先见着了小妹妹。
谢府“云”字辈排行最末的小姐,谢云岭,号称虚龄五岁,实则只度过三个寒暑。云华乍见她肉嘟嘟的粉嫩小脸在窗口探出来,不觉呆了一呆。
“嘘!”云岭向云华比了个手势,眨眨眼,迅速又缩头藏到窗子下面去。
当时屋里只有云华和洛月两个人。云华对着窗外看风景,洛月捧了上头发的新鲜茱萸菊花束,正插瓶儿。云岭那一闪,只有云华看见了,呆一呆,吩咐洛月:“前院里的桂花应该也开了罢?我闻见香味了。”
“是。”洛月道,“那几株桂花开得,又比去年好呢!”
“去替我摘些下来罢。”云华笑语和美如细雨,“多摘些,好不好?晒干了,回头下个汤,撒一些。我想吃那个了,又怕外头晒的不干净。”顿一顿,叹道,“若我病好得快些,等明年,不知大夫能允我吃你做的桂花糖不能!”
“姑娘的病一定会很快好的!”洛月似赌咒般大声来了一句,立刻出去了。
云华这才到窗边,看窗下一只老木墩子,云岭蹲在上头。那墩子却是老妈妈们在后院乘凉时坐的,平常放在另一个角落里,离云华窗下有数丈远呢!怎么搬到了这里来?云华忙忙问云岭:“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找你玩啊!”云岭一笑,露出两排细白乳牙,“六姐还不快请我上去!”
听她口气,还不是第一次来了!云华伸手拉她,只可惜大病虚弱,帮不上太大忙,主要还是靠云岭自己手脚并用,像只小肥猫似的挣扎爬上了窗台,啧啧道:“六姐你力气真是越来越小了!”上下看她一眼,“怎么样?我看你脸色不好呢!精神倒还不错。”
声音是奶声奶气,语调倒像大人似的!怪不得被人夸说,早慧近乎妖呢!云华骇笑:“多谢岭儿关心。我果然身体还是不太爽利,且喜能下得来床了。”
说起来还得谢谢于大夫。正是他那剂猛药把病灶烧去,当时身体里的灵魂虽熬不住,一并被烧死,后头云华进来,病倒是好了,拣个现成便宜,无非慢慢温补,又能成为个健康人。
云岭甚为欣慰:“早上听说你又病得出不了门,我还担心呢!只怕你又没力气起床,我只好外头扒窗台跟你说话。”
“多谢岭儿记着我。”云华忍笑,要帮云岭下窗台进房间来,云岭却止住了她:“六姐姐你糊涂了?我下去干嘛?完了要逃走我还得再上窗台再往下跳?不不!你把窗帘划下来不就完了?”
云华这窗台为了取景,挺宽大,像外弧形弯出,做了两层窗帘,一层是靠内、与室内墙面齐平,一层靠外,围起了有弧度的那一圈。云华顺着云岭的目光看去,顿时了然,自己也爬上窗台,把两层窗帘都放,两姐妹置身窗帘之间,就像呆在帐篷里一样宁静安全。西斜的太阳,透过窗帘仍然掷进红光来,窗台暖烘烘的,树影子在窗帘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摇。
云岭再次慰问云华:“没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没有。”睡了一个上午、半个下午,云华本来就不能再睡了。
云岭便不客气的往云华怀里掏:“糖呢?”
“姐姐没有糖啊。”云华很吃惊。
话还没落,云岭已经从云华衣襟里层暗袋里掏出了一小袋金福饴糖:“嘻嘻这个好!”盘腿而坐,老实不客气大快朵颐。
云华只好抚额数落:“岭儿,多吃糖对你牙不好……”
“对你的病也不好。”云岭翻翻眼皮,熟门熟路堵回去。
云华脑海中已经能勾勒出这幅场景了:嘴馋的姐姐藏着糖,不知怎么给小妹妹发现了,小妹妹食髓之味,老是来打劫。姐姐要是能下床,自然打劫成功,要是下不了床呢,小妹妹只能隔着窗台说说话……云华的猜测,虽不中也不远矣。
“我好像听到丫妈妈的声音?”云华眯着眼睛往窗外看。
负责带云岭的几个妈妈里,最得力、最有权威的,应该数丫妈妈吧?
云岭暂时停止咀嚼,侧耳静听片刻:“六姐姐你什么耳神!才没人来呢。我说嘛!丫妈妈她睡死了,根本不会醒。”
“她睡着了会着凉吧?”云华继续套话。
“她身体很好的啦!太阳没落山,她才不会着凉呢!”云岭撇着嘴,声音低下去,“太阳一下山,我也要回去了。”
云华已经有了九分把握:“带你出来散步,一坐下去就睡着,丫妈妈真是年纪大了,”
“对啊对啊!”云岭忙着把嘴角边儿上的糖屑拍干净,“而且你知道琴楼边儿上锦葵下头安放的那只老柳木头椅子?丫妈妈只要坐上去,肯定打盹!我每次都引她去那里!”
琴楼也算谢宅比较偏僻的建筑,离六小姐居所不算很远。想必每天午睡醒来,丫妈妈领小小姐遛个圈,小小姐就引她打盹,好脱身出来吃糖。云华又往帘外扫了一眼:“你能把这墩子搬过来,真不容易。”当时乐芸都嫌它重,宁肯从屋里搬三脚凳,也不去移它。
“六姐姐你都是第几次夸我了!”云岭捂着嘴吃吃笑。
“每次都忍不住夸呀!”云华逗引她,“你再说说你的法儿。姐姐听一次欢喜一次。”
“嗯!”云岭得意的抬起面孔,果然一五一十道,“我呢,看到墩子,好重哦,搬是搬不动,就先把它扳倒。摘些叶子垫在它下头,它翻倒了就不会有声音啦!不会吵来别人。我把它滚啊滚啊就滚过来了。”
这样的奸计都能想出来!云华倒吸一口冷气。平常老太太也夸小小姐伶俐,如今看来,这小家伙在老太太面前还是装拙卖傻了,私底下真正放出计谋来,岂止伶俐?
而在这小妖精面前,还能套出话来的云华,也颇为自豪,总算没折了场子去。
“六姐姐讲故事。”云岭抹干净嘴角,又有新要求。
“咦?”云华先是一愕,旋即转口笑道,“怎么又要听故事?”
“好几天没听了嘛!”云岭蹭在云华身边撒娇,“讲嘛!”
看来妹妹听姐姐讲故事,是听熟了的。但谁想到病恹恹如六小姐,竟然会给全府珍爱的小小姐私下讲故事?谁又能猜到六小姐常讲的是什么故事!
云华正准备装晕逃避,心念一动:“岭儿是没满周岁,就会说话了吧?”
“当然!”云岭炫耀,“七个月哦!七个月的岭儿宝宝就会跟娘说:‘不吃药’了哦!”
到底七个月时真说过这句话吗?三岁的云岭可记不得了。但一天到晚,父母长辈都夸耀她第一次开口的“神迹”,云岭想忽略都难。
“岭儿现在说话,比起大姑娘来都不差什么了呢!”云华若有所思道。
“真的吗真的吗?”云岭很高兴。唉,小女孩总想快快长大,等真的长大了,这才忙着又开始装嫩。
“真的!”云华郑重点头,“说不定岭儿可以自己讲故事了呢!”
“这样子啊?”云岭很受诱惑。
“是啊。”云华循循善诱,“你最喜欢六姐讲的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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