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为一勺掺着砂子的糙豆饭。他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小横抚着裳儿的头:“爷爷救你太迟。”
“相比很多人来说,已经很早了。”裳儿的妩媚底下,有冷冷的坚毅。“只因有谢家在,孙女才能从地狱超生,孙女绝不能让谢家倒下。五哥那里,请爷爷允许孙女亲自追踪,将他揪回来!”
谢小横却问:“为何要揪他回来?”
“他犯的错大了!”裳儿瞪大眼睛。“爷爷难道要放过他?”
“他犯了何错?”谢小横又问。
裳儿若有胡子,一定把胡子吹起来。好配合她的瞪眼。没好气的瞪了谢小横一眼,她也只好详细数落道:“五哥头一件,不该偷听家里机密,盗走我本可带进宫作信物结交四皇子的玉坠,还陷害明珠,以至明珠受死。第二件,不该勒索本家财物。第三件,不该在虫局中设暗盘,明盘上输得一塌糊涂,暗盘里却押对手赢,把满城看好五哥押的彩注全卷去了。这还是他逃后,爷爷才查出来的呢!要是被人知道,谢家在锦城都不必混了。第四件,”抬了抬头,“也是为他逃跑,还带人逃跑,令得谢家家声大大有损,近则伤及四姐姐婚事,远则伤及诗姐姐在宫中脸面,甚至我入宫的事也有影响,这还不够可恶?”
“玉坠,他已经送回来,我已经给你了。”谢小横道,“人死不可复生,失去的脸面,他回来也不能挽回。揪他回来,无非逼他吐出大笔钱来。”
裳儿叽咕:“那么大笔钱,还不重要?”
“他拿着钱去做什么呢?”谢小横耐心引导。
“逃亡啊!”裳儿道,“外头哪儿不要花钱?腰包鼓鼓才好玩哪!”
“换你,你会放弃谢家五少爷的身份,带这笔钱逃去外头?”谢小横问。
裳儿呆了呆:“不会。那笔钱,玩一程是够多了,换一生却还太少。谢家五少爷,庶出,到底是五少爷。反出去,还要担心家里追他,东躲西藏,就靠那点钱开销,过几年怎么办……哎呀!”
谢小横等着。
“他那笔钱,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作本钱的!”裳儿恍然大悟。
谢小横微笑了。
“水上把五万两银子运走时,也有人说船上的人好像是私盐贩子。”裳儿猜测,“难道事实上,就是私盐贩子?五哥根本同私盐贩子有勾结,卷了钱,就投他们去了?”
私盐贩子,同强盗也不差什么,甚至比一般的强盗还更狠些。因为贩私盐的利润,本也比一般剪径高得多。谢家竟出了个私盐贩子?那谢小横要怎么处置呢!
“万一去找他,发觉他真的落了草,我们反而不好处理,故爷爷索性让他去,当不知道?”裳儿试问。
谢小横遗憾道:“也有道理,不过还差一点。”
裳儿嘟嘴:“到底爷爷考虑的是什么呢?你投资皇家,我理解,难道还要投资给强盗吗?——唉呀!”面目落色。
谢小横悠悠道:“现在你才真猜到了。”
裳儿苦笑。猜到之后,她可就不敢说出来了。如今天下形势,裳儿身为一个小姑娘,不是很懂,但作为孤女流落在外,受的那些苦楚。可不像是太平盛世该有的。名门贵族,花团锦绣,中等人家,不失温饱,下层窟窿,可穷得都烂了。穷则生变呐!真有变数时,有个作强贼的儿孙,岂不也好?云柯的本事,怕不在强贼中作个头儿!兵荒马乱时,料他念着亲情。还是要照顾照顾谢家的。谢家便多一重靠山呢!
“你埋怨我么?”谢小横又问裳儿。
一边要送她进宫服侍皇上,一边在外头放个作强贼的人情。两面逢源的算盘,打得也太顺溜了。
“我埋怨什么?”裳儿叹道。“皇上听到了才生气呢!爷爷您对我一切坦白,我心中感念。要是没万一,官兵自去剿灭他们,不必我们操心。要是有万一,我在宫里。原是死数,五哥说不定还能救我,那时,我要多谢爷爷这步闲棋。”
谢小横答道:“我但愿这步只是闲棋。”停了停,“你蕙妹妹生母那头亲眷,你来设法。”
裳儿应着。低头踌躇。窗外又阴得厉害了,云层压得低,很缓慢的流动着。像肮脏的雪河在天上流,总还没倾倒下来。
到天晚时,雪终于下了,比前一天更大,鹅毛纷飞。下了三个更次,渐小。破晓时停一停,第二天又下,陆陆续续,竟一直下到过年。
太守征发三百多名民徭、并牢中苦役,赶了两日的工,将主要街道上的冰雪清开。今日清开的,到晚上又积了新的雪,但比原来到底积得少了,等最后一天,再赶一赶,多撒些废煤灰渣子,人走在上头肯定没问题,一定能保证过年的街市。
灯架子已经陆陆续续扎起来,小贩们精心设计着摊位,孩童们早等不及的放起炮仗。到入夜,必定又是满城灯火,琉璃如星、灿华胜雪,仕女娇童,喧哗满街,又有卖诗的、扎花的、杂耍的、点茶的、射盘卖糖的,从年夜一直会热闹到元宵夜呢!富贵人家又会豪气的在街上铺设步障,方便内眷游玩。
“今年我绝不会想从步障里溜出去!”云华跟洛月保证。
“小姐您连文会都敢溜去!”乐芸毫不客气。
“正是因为那样大的事都做过了……如今才不敢了嘛!”云华陪笑。
“好罢!不过您跟婢子们保证也没什么用。”乐芸叹道,“也要咱们有出去的机会。”
老太太身子不好,不想出去逛;云舟为了婚事,闹得灰头土脸,一句出去逛的话都不提;大太太一则心疼女儿,二则要在老太太病榻前尽孝卖好,故也不说要逛;云蕙从前游玩是最积极的,而今据说是病死了,小灵柩还停在庙里,说不得了;二太太为了院里出了大大丢人的事,巴不得把头埋进土里,作哑巴还来不及呢;三少爷云书在任上也逢着大雪灾,不得不主持赈济灾民的事,走不开,只修书回来告罪;大少奶奶和柳少姨娘等辈,更不提什么了——因此上,谢府今年,最多派人去寺里上个香,其余活动,能取消就取消罢!这个年就闷在家里过完了算数。
云华为何却在商议年节如何游玩?溜去文会的事,老太太便不跟她计较了,她倒又给老太太找不痛快么?
“年夜,谢家女眷,一定会跟从前一样出去。”云华道,“你们也先收拾着,省得措手不及。”
“小姐,您亲口到老太太面前去求么?”乐芸问云华,手抚着辫梢。
辫上还扎着白绳。
她的爹爹,病榻上辗转三年,终于死了。乐芸可以请假回去守孝,云华一定会准,但乐芸没请。
“他受苦这么些年,死了倒也是解脱。”乐芸道,“他在时,我尽了孝。他走了,我也觉得解脱。要我回去守着,我一个人寂寂的,说不定倒伤心了。我不去守。”
她只是个小丫头,没人会责备她不遵制、未丁忧,云华只道:“留在府里,便留着。戴孝,便当为四姨娘、七小姐戴了。”
那是!云蕙死在寺中,虽是庶女,好歹是宗谱中小姐,且是未嫁的,云蕙的生母刘四姨娘又是云华庶母,云华服大功,大老爷都要为她们服缌麻 。所谓“大功”、“小功”,是“五服”中的等级,各各用的布料、穿的时间等不同。那些生麻布、熟麻布,缝边、不缝边,原是几代前的祖制,穿起来烦难得很,齐衰以下那些亲属关系,要劳烦礼部的学士专门按古书度算的。再说,制度里竟没规定父母为孩子穿什么。莫非姑舅们都一片白晃晃了,伤心的父母们好意思满身红艳艳绿莹莹黄澄澄紫幽幽的坐着么?再再说,制度里一穿就好几个月、好几年的,一家里有多少亲属呀?都照这个服法,满朝百姓都白茫茫一片了,天子要是瞅一眼,猛古丁还当自己死了,大伙儿服国丧哪!这也太不吉利了。所以至前朝,有贤人出来说,父母对子女,也可着丧服,只按子女对父母的本服减等而服,又道,制度里虽规定那几年、几个月,实则只需大略过了一段时间,即可以麻换葛、衣服换布条,意思意思什么的就完了。至本朝百载而下,礼纲益驰,若非至近尊亲,市井中大部分平常人也就含糊着穿个白色粗布、系个白条过去罢了,官府也不来管。
云蕙是庶女,刘四姨娘也只是个姨娘,本也可按“大部分平常人”办理,但这一次,老太太发了话,大家都按制着服。连老太太、大老爷,也尊前贤说的“按本服减等而服”。
幸而云蕙娘儿俩辈份低,诸人为她们,穿个丧服也罢了,依制“不杖”,就是不必扶个孝杖表示自己哀毁逾恒形销骨立,否则,一府人顿时的扶起白杖来,不知道的还当这儿闹瘟疫了……
嗯哼,总之既服着丧,更不适合大过年的出门了!一家白花花,给乡亲们洗眼睛不是?
云华却坚定道:“我们会出门的。”
飘儿帘下通禀:“四小姐来访!”
云华眼神微妙的一变:“请!”
云舟进来,因与云蕙不同父母,减一等,穿着小功的细缘边熟麻衣,人瘦了一圈,因不是为云蕙哀伤,而是为唐静轩,神情却仍端庄——甚至比先前更端庄了。
她对云华道:“六妹妹,年夜之时,我们还照往常出门罢?”
一干丫头都崇拜的望着云华:铁口直断!这也太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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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肝胆
婆子也知道这几天,府里频频有大事,她不敢多问,谢含萩又是老太太最疼的幼女,料来老太太是肯见的,便忙引进门,一边叫人跑去告知管事大娘,管事大娘忙忙的派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服侍谢含萩一路往老太太院里去,又遣个腿快的知会碧玉。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七十三章 女儿肝胆
丫头们钦佩的目光下,云华有些惭愧。她原来以为会由谢小横来宣告这个消息,而不是云舟……这么一点点小差错,说不定全盘都不按预计走呢?柔柔道个福,云华谨慎的问:“四姐,这是奶奶的意思么?”
“我想同你,一起去请下奶奶这个意思来,”云舟直视她,“去不去?”
云华的丫头们几乎都想齐齐的啐一声!还当云舟说了算呢,原来只是想去请命。云舟自己想顽,何必非拉上云华去请?两姐妹间交情有这么好吗?
而且话说,云舟从来不是很贪顽的人,今天是怎么了?
云华笑笑,不接云舟的问题,也不反对,只问:“四姐姐怎么想到邀妹妹一起?”
云舟凝视她:“你不明白?那我找你就找错了。”
云华静静福下去:“是。妹妹不该如此问。四姐来找我,足见坦诚盛情,妹妹先谢过了。”
丫头们都不懂,云舟眼里闪出微笑。
谢家越在此时,越要撑起架子来。年夜时,女眷必须出门一次,车辇仪容俱不能差,否则,真要被阖城的人看轻了。老太太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她暂时不明白,也要有人让她明白。云舟此时来邀云华,才真正把她当成个中流的砥柱、谢府可以依靠的女儿!云华还要装傻多问,胸襟反不如云舟磊落了。
云华就欠身道:“姐姐请。”
云舟也客气道:“妹妹请。”
两人让了一番,联袂出去,半路上,遇着了谢含萩。
谢含萩本该为云蕙母女服小功,因已出嫁,降为缌麻,一早乘着轿子过谢府来。乃是她可动用轿子中最素净的一辆,直诣腰门,看门婆子出其不意,慌得不知该奉茶好、还是先去回老太太好。谢含萩道:“不用噜嗦了,都这时候了,直接带我去见老太太。”
婆子也知道这几天,府里频频有大事,她不敢多问,谢含萩又是老太太最疼的幼女,料来老太太是肯见的。便忙引进门,一边叫人跑去告知管事大娘,管事大娘忙忙的派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服侍谢含萩一路往老太太院里去。又遣个腿快的知会碧玉。走到一半,谢含萩眼尖,道:“兀那不是四姑娘、六姑娘?”
云舟和云华走在她前面,背对着她,被一叫。站住了,转身看见是她,还疑眼岔。谢含萩自己快步上来,一手一个持定了她们,问:“哪儿去?”
云舟答道:“见奶奶去。姑姑这是——”
谢含萩眼圈微红:“还不也见你们奶奶去?”抚着云舟,“你这孩子。这几天来受苦了?”
云舟低道:“自家人,一荣俱荣,一辱俱辱。说什么苦不苦?”
谢含萩也因云柯跑得实在大手笔,带累在婆家受了些嘲讽。这点小闲气,在别人身上也罢了,偏她从小是掌中捧珠、心高气烈过来的,尤其受不得磨折。知云舟受的娇宠,比她也不差多少。而婚事不顺,岂是她的小闲气能比,格外心疼云舟,骂了云柯一声“混透了的混小子!”又问:“听说你们年夜都不出去?步障乘轿都没安排。”
云舟答道:“好教姑姑得知,正为此事,我和六妹妹打算去见奶奶。正是在这非常时候,更不可叫人看了笑话去。该如何还要如何,我们只是跑了个混小子,爹爹、叔父当职可一点都没动!如何能自己勾起头来?外头流言,人家越发要当真了。”
外头流言是,谢家跑了个小姐,又抓回来,小姐含羞自尽了,又有个公子,卷了家中巨资、又骗了城中赌资,带了亲娘、庶母、丫头小子,一大家子一溜烟跑了。所谓公子,自然指云柯,那位小姐,却不知怎么安到了云蕙身上,不沾云华什么事。谢含萩自然也不知云华出过府,但看她竟能和云舟一起去劝谏老太太,这般肝胆、智慧、和友爱,倒是从前没显露过的,不由多看云华一眼,云华只低眉敛袂,并不多话。谢含萩捉了云舟袖子,道:“四姑娘这话说到我心坎里!我也为此事来。走!一同见老太太!”
三人便往老太太那里去。老太太并没有歪在病床上,因大夫说她还是走动走动为是,碧玉正扶她走呢!她又不想到外头吃风挨冷,就在房中走动,走几步,喘一喘,道还是不舒服,碧玉又扶她坐下,轻声道:“老太太歇歇再走也便了,左右没什么大事。那小厮,我已经安排好了,他就认是他跟人赌戏,放了那布囊的信儿在二太太案头,原想放一放就拿走的,没料真被二太太见着了。我装作把他打了个半死赶出去,打声,二太太也听见了。我着人看得好好的,二太太没回娘家,也没遣娘家带过来的乳娘丫头回去,就是过了一天,差人送了一对首乌回娘家,封在新年的红盒里。”
老太太应道:“嗯。”
碧玉很小心、很小心的瞟了老太太发髻上的玉簪一眼,低头道:“再过阵子,那几位姐妹都教出来了,婢子再要看二太太的行踪,就不是那么笃定了。”
老太太叹道:“再过阵子,她要是有差错,也不用你看着了,她要是没差错,这家业迟早也是要交给她操心的。女人哪,归宿总在夫家,我也这一大把年纪了,回头闲下来,得好好替你筹划筹划将来日子。”
碧玉未料到说及自己身上,双颊飞红:“我只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还要说什么,先前管事大娘遣的快腿丫头已到了这里,通禀了外头,进门来跪禀了老太太,老太太沉吟了一下,叫她下去,谢含萩她们也已进院子,碧玉窗眼里张一张,悄悄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点头。谢含萩她们进得外间时,老太太隔着帘子便道:“这是数落我来了!”声儿不大,因那帘子是室内的帘,不厚。谢含萩三人在外头听得清清楚楚,都勾头不敢响。谢含萩往地上一跪,云舟云华也跟着跪下。
封嫂用力搀谢含萩:“小姐哎!你这么着,不是更给奶奶添堵?”
老太太在里头又发话道:“封嫂,你也别按老法子叫了。什么奶奶?我如今是老朽了。萩儿自己都在人家家里作奶奶了!咱们这辈得听她们的主意了。”
谢含萩急得含泪叫了一声:“妈!”
老太太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