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上,谢府沸沸扬扬,没个清净的地方,连云蕙也被娘亲摇醒,听了几句话,脸色煞白,差点没晕死过去。
碧玉一晚,头未沾枕,直至天快亮,老太太病势见缓和了,她才略眠了眠。
那时候云华也醒了。
对于别人来说,云华是在昏迷中醒来。对于云华来说,她在那奇怪的“昏迷”状态中,只能听、不能看,只能想、不能说,躺着无比憋闷,闷着闷着睡了过去,似又见朱楼琼庭,持笔的仙人并不在案边,却有一兽,白首赤尾,马形虎纹,警惕而又温顺,过来拱她,一拱,她就醒了,见到趴在自己床边睡觉的,是洛月,心中感念,手微抬了抬:“洛……”
“小姐醒了!”洛月就惊喜的告诉她,“老爷也在守着您。老爷说您一醒,立即报给他。”
便跑出去报信。
对六小姐来说,能得父亲在门外守一宿,是多大的感动罢?对云华来说,只是暗暗叹气,晓得麻烦又来了。
二老爷后半夜,真是在云华门外守着过去的。他这辈子几乎都没对一个小女人这样上心过!
听闻云华醒过来,他那个高兴啊,一步迈进门,仗着是亲爹,也不避嫌了,就抓着云华的被头,老泪当即要下来。
“爹,”云华咳一声,“不孝女让您挂心了。”
“你怎么这么笨啊!”二老爷兜头痛骂,“柯小子引你出去你就去?到宫里你也这么着?”
所以这才不宜进宫嘛……云华虚弱道:“爹,不怪五哥。”
“怎能不怪他!”二老爷咬碎钢牙,“他竟敢骗说外头有人要对我不利,把你哄出去!”
呃……“五哥这样说的?”
“可不是他自己招承的!”二老爷道,“华儿,你呀。是对爹有孝心,才上他的大当,我们到老太太跟前说说,老太太一定还原谅你?”
谁要她原谅!云华惶恐道:“爹,五哥骗了我?可是……他为什么要骗我?”
“你那不争气的蕙妹妹!”二老爷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她竟敢放钱给柯小子,让他诳你。你放心!爹晓得你的委屈了,这就叫她们娘儿俩住到庵里去悔过,再不给你添气!”
“我……”云华瞠目结舌,“蕙妹妹怎会如此?爹。别冤屈了她……”
“你这孩子,心怎么这么软呢?”二老爷急了,“都到这时候了。一门心思帮人家说话!你你你,你替不替为父着想?”
这个……云华还真没怎么替他着想过。
“快快,我们到老太太跟前请罪。”二老爷要拉她起来,“再叫你进宫去!”
云华被他莽撞一拉,半个身子起来。半个身子还跟不上,肩膀几乎要脱臼,又被风一激,半真半假的咳嗽了两声。
“老爷!”洛月立刻来护着,“姑娘大病未痊!”
“老爷!”乐芸也掀帘子进来跪下帮腔,“姑娘若又病了。如何是好?”
还有一位忠婢,明雪,到哪里去了?
明雪在外头看药炉。听说有男人到姐姐病床前拉姐姐起床,管他老爷少爷,登时就抢过炉边药铲,要抡进屋去,着邱妈妈死死抱定了。未能得逞。
“爹,”云华勉力自救。“女儿有句话,爹爹容禀!”
二老爷不情不愿放开手:“你讲。”
他放得太快了,云华几乎是摔回去的,幸得洛月及时扶住了,用自己肩头垫着云华,云华道:“爹,纵然五哥哄骗我,也是我愚蠢,上了他当。这样蠢,入得宫去又济得甚事?奶奶大概不会用我了。”
“这个……”二老爷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猛一跺脚,“亏我为了守你,你五姨娘临盆我都没过去!”
“五姨娘?”算算日子,果然她十月怀胎差不多到了,早是稍早一点,应该不妨。生命的喜悦映亮了云华的脸,“我添了个弟弟,还是妹妹?”
小小的、粉红的肉团,舞着柔软的手脚来到这世间上,云华想到就难免欢喜。尤五姨娘上一胎滑堕了之后,太需要添一个健康的宝宝了!
“谁知道?”二老爷烦躁道,“还在生!”
女人生娃,爽快的跟母鸡下蛋似的转眼就能生下来,慢的怎么要磨蹭过晚上、再呻吟过白天?肚子里掏出个血块来,有那么难吗!二老爷真是受够了女人们。
云华垂眸:“爹爹,您让蕙妹妹进庵去?”
“嗯!”他不是明明白白说过一遍了吗?还问!
“若蕙妹妹还在,女儿不行了,蕙妹妹还能顶上。蕙妹妹戴罪入庵……奶奶嫌女儿笨拙,岂不要让珞姐姐替女儿的位?”
“唉呀!”二老爷五雷轰顶。福珞可是大房的亲眷!
“这会儿不行了。”云华似能读透二老爷的心思,“爹爹您都发话把蕙妹妹撵了,再叫回来,奶奶也须怀疑您的动机。蕙妹妹的罪名洗不脱,反添您一重不是。”
这这——这便如何是好?二老爷不知不觉被云华牵着鼻子走,烦躁的揪起胡子来。
“爹爹您膝下,不过我同蕙妹妹两个女儿,蕙妹妹既出这样手段害我,奶奶必不容她,她不中用了,为今之计,爹爹只有助女儿同奶奶修好,还有望替咱们这院子争回些光彩罢!”云华说是这样说,心里没把握,二老爷会听从吗?
“你不是说你蠢,进宫济不得事,你奶奶不会用你了?!”二老爷瞪起眼睛。
“爹呀,”云华只好再讲得细些,“四姐姐何尝进宫?”
“你是说……”二老爷品过些味儿来。
“这话,女孩儿家原不好自己说,”云华掩着面孔道,“只盼能选着一门贵婿,便好相助父亲。”
二老爷点头:“倒是这么个理。”看着云华袖边露出的一点点面颊,是耳垂边的一片,线条柔和、肤质匀美。眼角也露出一点儿来,像她娘,微微上挑,天然的带着些红意,明媚处更甚她娘,竟想不起这丫头是几时起在病榻上女大十八变了,果然是奇货可居,便放缓声音,又问,“然则你做何打算?”
云华第一句请问。她出府去,到底有多少人知道?
没有多少人。谢府怕丢脸,罚归罚。封锁了信息,问题在于外头云华见过的那些人,有多少人事后会知道池影就是云华……
“五哥不能多嘴。”云华低头道。
“他敢!”二老爷发了狠。
“何况,”云华认命的、幽幽的一笑,“庶女。原不敢与四姐姐比,名门正妻,是不敢想的。”
那末作妾。作妾不比正妻,像二老爷连娼门出身的女子都敢纳,云华出门丢个脸,也没什么吧?说不定贵人觉得刺激。还更想纳她呢!纳了受宠,枕边风吹吹,效果也不比正妻差。
二老爷心情好了一点。
如果听说七王爷调戏过云华。他一定更乐。
云华想想,还是不拿七王爷的事给他锦上添花了,且问第二件要紧的:“奶奶怎样了?”
二老爷把老太太的病情告诉了云华,道是如今缓和了,大夫说。仔细调理着,别动气、别伤神。大体儿不妨了。
云华聚精会神听罢:“爹爹,女儿须探奶奶的病去!”
老太太的院子,如今不是这么好进的了。她一病,就嫌烦,说话嫌烦、见人嫌烦、吃饭都嫌烦。
子孙们晨昏定省免了,院门一关,要请安在门外遥遥致个意,也算尽了情。老太太肯见的,唯有封嫂、碧玉、云舟,这三人说话,总是中听,不至于折磨她可怜的神经。
要从前,还有个明珠,比她们三个加起来还中听……
唉,提不得从前了!
碧玉来禀道:“老太太!老太爷来了。”
老太太立刻转身对墙,赌气道:“不见!”
对了,老太爷也是折磨她神经的一个人!
封嫂来劝说:“奶奶哟!老爷来探病,一番好意,怎的能不见?”
老太太撒起娇来:“不见就不见。”
谢小横自己迈进门槛:“那你闭上眼睛,闭一天!我看你见不见我呢?”
老太太哼了一声。
“烦着心哪?”谢小横坐到老太太床边。碧玉识趣的要避出去,谢小横叫住了:“瞧你眼窝子都抠了下去,这阵子年节近了,四丫头要准备出嫁,样样都少不了你,你多劳了!”
碧玉忙屈膝,口称不劳。
“明珠不在,你又少人商量。”谢小横体贴道,“这阖府的丫头,你看看,哪个好,你提拔几个,作你臂助,该怎样用、怎样发月银,你看准,回老太太,老太太一定允你。”
老太太“嗤”的一声。
碧玉连忙道:“大太太二太太各送了两个丫头,资质都极佳,碧玉正带着,过些日子都可慢慢放手交于她们了。”
谢小横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不回答。碧玉将茶奉在茶几上,躬身退下。封嫂默默照顾炉火。谢小横道:“舟丫头呢?不来请安?”
“才来过,”老太太恹恹道,“她也快大婚了,诸事忙,我叫她回去了。”
“你要把家事交给两个媳妇了?”谢小横又问。
“我也这把岁数了。”老太太叹口气,“当时想着,华儿一入宫,我更没把着权柄的道理,是要放给她们做。”
谢小横静默一息:“云蕙已跟她娘去庵里了。”
老太太“哦”一声,神色不变。
大户人家千金小姐,怕养不大,寄到庵里的,不是没有。云蕙虽然年纪大了点,送过去,也不算什么丑闻——她要敢在庵里都闹出丑闻来,没得说,也就合该“病死”了。
“我去看过云蕙,”谢小横又慢慢道,“她承认她请托过云柯,还说,云柯在外头私立商号,她亲娘的兄弟在里头入了股。”
“哦?!”这是老太太不知道,也不曾想到的。她愕然了。
“不过最近,那商号也亏得很厉害。”谢小横继续道,“云蕙想代她舅舅讨回成本不遂,便威胁云柯一定要让她顶上云华的位,这是云蕙向我坦白的真相。”
“我没料到蕙儿会做到这种地步,”老太太怆然道,“都是她那亲娘带坏了她!”
“追究谁带的,不重要了。”谢小横道,“重要的是她这步举动,既毒且蠢,毒犹可用。蠢毒则不可谅,你不会再用她了吧?”
老太太点头,忽惊道:“她怎么肯跟你坦白这些?”
“我答应她:她肯坦白。我就接她母女出庵。”谢小横淡然道。
“我不要她们回来!”老太太怒了。外事由谢小横担待,内事由老太太作主,不是早就分好工了吗?云蕙母女,明显属于内务!
“别担心,”谢小横安抚她。“不让她碍你眼就完了,我叫她病死罢!”
“唔?”老太太睁大眼睛看谢小横。
“反正你不用她,给我用罢。”谢小横又道。
“假说病死,你把她带走?”老太太有点儿醒悟了,“可她中用吗?你派她干啥去?”
“反正已是一枚废子,试试看用罢!”谢小横抚着她胳臂。“病好些了?”
“总归一年比一年差。”老太太闷闷道,“到这个岁数了。”
“不如你也上山来跟我修道?”谢小横建议。
老太太兜头又啐他:“你修的什么道!我知道你观里养的都是大姑娘!”
“姹女,丹鼎。都是修道法门。”谢小横倒是脸也不红,“再说,你看,我身体比你硬朗,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老太太也不愿意承认。
“算了。你舍不下府里的虚名烂锦。”谢小横道。
“没这些虚的烂的,你在山上也修不成偌大一观。还不得到人家座下侍候,一日三餐沿街叫化去!”老太太伶牙俐齿堵回去。
“你啊你啊,”谢小横不与她争一句之短长,仍然苦口婆心,“不上山也罢了,日常饮食,清淡些;能放下去的,都放下去;多走动走动,别老闷在屋里,总是有益的。”
老太太低头。
他这些话原也不错,都是善意的,只是太善意,就生分了。他和她之间,生分很久了。
年轻时她脾气也是很不好的,动不动气噎胸膛、据理力争,争不过时甚至要伸手挠他。一开始,他也不怎么让她,有时就用莽力,逼着她“床尾和”了。后来,他脾气越来越好,她吵到他面前,他也不过笑笑,真遇到大事,一二三五,说得清清爽爽,见解委实的高于她,她不得不从。夫妻间相处嘛,原该如此,丈夫水平高于妻子、又肯容让妻子,妻子使使小脾气、遇大事仍以丈夫意见为准绳,这才是理想家庭。
可太过理想了,她渐渐觉得,她跟他的心隔得越来越远。一切日常相处所须交流,靠规则和理智就可以应付,不必再动用感情了,交流成了应酬。他的感情淡了去,远了、散了,不再浪费在她身上了。
有一天,他说他要搬出去,上山修道。一向爱咋呼吵闹的她,什么都没说,像早已料到似的,就静静帮他收拾日常所需一应物色,打点他出门。
他修行所在的道观,还是她雇人、买木石,帮他修的。
“这会儿怎么办?”老太太问谢小横,“换福珞进宫?我现在就叫福家把孩子送过来,我找人,先教导起来?”
“不用找了。福家以为你真肯送福珞进宫,现在已经在教导她了。”
“他们教得也学冤,你想把她送给‘那位世子’嘛,学些皇家礼仪,也是有用的……”老太太心虚的把声音低下去,“如今要用福珞进宫,世子那里,你换谁去填?云蕙?”
“云蕙不合适。”谢小横道,“你别担心了,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老太太不懂!该怎么着,怎么还能怎么着呢?原来想云华入宫,这会儿云华不是入不了了吗!谢小横要送给世子一个人,宫里云诗需要一个人,福珞唯一个身子,这不还缺着一个人?!
“明年,还是云华福珞两个进京。”谢小横指示得更明确。
“?”老太太终于注意到谢小横使用的是“进京”,而不是进宫。这里头有机窍吧?
“我另有打算。”谢小横果然道。
老太太就等着听他说什么打算。她才不接受什么“机密”“法不传六耳”的说法。她是他的夫人,是谢家的老太太。这一条打算,她必须知情。
“到时候一定会有神仙指示。”谢小横摆出一副虔诚的嘴脸。
咦?“那你呢?”阁下你就没什么主动的计划?
“我会沙乩,还会笔乩。”谢小横自负道。
他几乎没被老太太打出屋去!
碧玉此时以黑心檀木盘,端了个雨滴新苔粉定大盖碗来,碗里头装的应该是食物。
“不要吃饭。”老太太嘟嘴。身体不好,她吃什么都是苦的,只有香辣、油炸、蜜渍这一类,嚼在嘴里还有些味道,大夫偏说这些都对她不好,不许她吃,老太太道:“香辣油炸你说对身体不好,我也就认了。蜜渍又温和又软糯,有什么不好?”大夫答道:“对牙不好。再则说,老夫人这病,本就因富贵而起,贵体过于丰满了,心、肺、肾、血脉的负担都过重,以至气闷不适,甜的下去,更添肉了。”“好罢,”老太太委屈道,“那我吃些盐渍的……”“过咸也对心肾更不利了。”老大夫迅捷道,气得老太太要绝食。
“不是饭,”碧玉笑着哄老太太,“是粥。”
粥粘乎乎、淡唧唧的,老太太更不爱。
碧玉打开碗盖,亮出里头的粥来,可叫一个热气腾腾、水米相溶!那米都烧得酥融了,岂止不粘乎,简直看着比汤羹都清爽,热气里带着诱人的柚子味。碧玉取个小碗盛了半碗,奉于老太太道:“老太太,这是柚子果肉的精油点的。咱们问过大夫了,柚子这点甜味,并不妨,您可以多用些。”
谢小横闻着香,也要了一碗,划拉下去,其实不是什么美食,普通人或许会嫌弃它味道还是太轻淡一点,但对于病弱闭塞了胃口的老太太、还有长期饮露茹丹的谢小横来说,吃起来感觉相当不错,最重要的是,够烫!任何食物,一烫,就平添那热火朝天的诱人劲儿。谢小横问碧玉:“你的心思?”
“是六小姐让婢子拿进来的。”碧玉回道。
老太太正喝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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