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布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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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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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替方三姨娘想想,也该回去。只是啊,母女亲情,也不过如此了。母女亲情,敌不过利害计量!明珠躺在六小姐病榻上,只觉得一层层的凉,凉得血液都要冻住。

乐芸唇边滑过一点幸灾乐祸的笑。

她是不想到六小姐屋里来受苦的嘛!谁叫规矩说,小姐屋里至少要有个一等丫头,结果派到她这个一等丫头到这儿来,风光比人家三等丫头都不如,有机会她就要引六小姐伤心伤心,否则怎么出气!

洛月注目乐芸,敢怒而不敢言。

“这就看出六小姐平日怎么驭下的了,”明珠默默的想,“六小姐……”猛一凛,“说什么六小姐?她就是我,我即是她,再把我不当成六小姐,大意漏出先前‘姨奶奶’之类的口误,怎么弥补?明珠明珠,从此你是谢云华,切记切记,不可再误!”

这般拿定主意,于大夫已跟着邱妈妈进来,垂手把脉,云华但觉手腕一暖,

于大夫的手其实也并不算多暖和,凌晨从被窝里被人拉出来,他的手简直是凉的,但谢云华手腕比他更冷,如一段冰雪。

于大夫心就往下沉。

明显的胸盈仰息、五藏不安、谷气衰微、血慢阳脱。人总要点血气才能活着的。谢六小姐再这么冷下去,怕要冷死了!得给她烧把火、活一活血,烧什么呢?于大夫胡思乱想,暖腹当然莫过于阿胶、福参,或者利害点,黄麻叶……

他脑门上磕着床沿的地方,又剧烈的抽痛了一下,像有人拿砖头揍他。一个词儿忽然蹦了出来:芩桂莪甘汤!

茯苓、桂枝、三棱、莪术、甘草,太普通、太平和了,不符合于大夫一贯以来的作风,但阵阵抽痛的脑壳,又容不得他多想。他提笔写下那张烂熟于心的药方,想想那抹指尖上的冰凉,还是不放心的添上一昧仙桃草。

像当初下苦楝柴胡一样,于大夫心是好的。他真心指望仙桃草能救活谢六小姐。

可是……他为什么听见空中传来隐隐一声哀鸣?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四章 繁花至暮

“这样就好了吗?”邱妈妈盯着药方上淋漓墨迹,不放心的追问于大夫。

呃……照于大夫的意思,其实能艾炙一下是更好。但未出阁的千金娇躯呢!撩起衣服给他烫艾?于大夫提都不敢提,只把药方交给邱妈妈。

邱妈妈千恩万谢的,又送于大夫出去了,这次只送到门边,让其他婆子接着护送,她自己紧抓着药方转回身来,对洛月道:“我照这个方子去取药,你把药铫子先烧上。”

洛月掀起帷帐,应了一声,乐芸在旁边瞥那方子,眉心一皱,指三棱、仙桃草那两昧:“这个,平常都没用过,府里的药房恐怕没存。”

云华可不也想到了这点!顿时就想骂“误人性命”。

须知谢府书香缙绅,规矩何其之大。男女眷分开居住,爷们那边院子或许还松动些,女眷的内院,门禁森严,大夫要过夜,二太太点了头、几个婆子陪在偏屋,还可以。半夜要走动,哪怕为了六小姐取药,除非惊动管事媳妇,否则腰门就过不去。还幸是六小姐一直病着,行出例来了,只要凭邱妈妈这张脸,任什么钟点,从六小姐院子到药房,一路都可走得。这药房也只限府中的药房,想出去抓药是万万不能。府里这药房备家人不时之需,只储了寻常得用的成药、外头不便现买的人参等贵重药材、以及府里人说明了要备的物色,至于其余药材,中医可入药的何至千万余种,怎备得过来?六小姐平常吃的药,也不过照方子多配些,或留在自己屋里备用、或一起吩咐给茶房慢慢熬制去。于大夫那帖狠药,因不是第一次说起,明珠为人周到,先叫药房把方上各昧药材都备了,以防六小姐真有个紧急,上头作主让大夫搏一搏时,外头采买来不及。

可于大夫再要写新的温补化瘀方子,任明珠那样周全的人,也不是神仙,猜不着几千万种药里他要取哪一种,怎能备好?势必要出府去抓无疑了。

要出府,就得先去问二太太,二太太为人,必定先道声“怎么好!府里可是嫂子当家,我须越不过嫂子去。”拉大太太来一同糟心。大太太说不定还要扯上老太太,非等天大明,抓药的出不得府去!这怎不误人性命?

乐芸眉毛竖了起来,骂道:“这庸医!他怎么不事先想好要哪几昧药,好叫我们早备着!”

外头,于大夫抓了抓耳朵皮子,好像有人在骂他?不至于吧!这时候的病人仆从,不应该赶紧抓药熬药去是正经吗?六小姐这身体像大战之后的废墟,再不调理,估计体温急剧下降、心跳停止,芳魂仙逝,也就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了。当然于大夫不得不承认他一开始没料到废墟的情况会如此严重,他临时开的方子也不知救不救得回来……嗯哼,这么一想,他又盼着六小姐的婢仆们拖!拖到天亮再抓药才好呢!自古病人与老人,最难熬过去是黎明前幽昧未晓时分,命火在这时刻最容易熄灭。叫他们拖!拖得药抓回来时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就不是他的错了,而是病人家里规矩大,延误了治病时机……嗯哼,他又抓了抓耳朵壳子。

“庸医!”乐芸再骂一声。她倒不是心疼主子,而是想到跑来跑去向太太们禀报的麻烦,她身为一等丫头从头要陪到脚,势不能偷去睡觉,因此恨恨。

云华俯在枕上,轻轻的又咳了一声。

谢六小姐每到这当口,向来不说话,没人想到她会发言,乐芸根本不睬她,只同邱妈妈计议抓药事宜。连忠心爱主的洛月,也只不过是忙去把痰盒又取了来,给主子备用。

云华那声轻咳,不过为引起众人注意,她好发话,不料成了这番效果,不由失笑,唇角向上翘了翘,竟连把笑容再扩大一点的力气也没有。先前她冷的,不过是手腕,如今,头脸肩胸都如冰雪,云华自己倒觉不出寒冷,只觉得室内诸人物越来越缥缈,竟像要随轻烟而去一般,幸得洛月抓住她的手,那赤忱热力又把她拖回人间:“姑娘!你身上这样冰!”忙忙要抱被子来,又催邱妈妈生火。

时节才入秋,别屋都没备火盆,只有六小姐这里,因她常年体弱怕冷,火盆竟是盛夏也不曾收起。乐芸抢过火钳道:“我来我来。邱妈妈你想法儿抓药去。”

抓药出府,不知要跑多少腿。趁外头跑腿踢皮球的时候,她好在火盆边打个盹。到太太前头碰灰的事情由人家去做,太太万一到六小姐屋里看一眼,乐芸还是小姐榻前勤恳侍奉的好丫头。乐芸算得门儿清。

云华此时顾不上跟乐芸生气,只怕自己等不到新药熬过来就断气。一夜之内,一个灵魂连断两次气,这也太扯了一点!外头大夫,恐怕指望不上了。她自力更生,招呼洛月:“你脱了外衣,进我被子来。”又叫住邱妈妈:“你且停停。”

洛月还当云华想人陪睡,呆呆想了想,丫头没有进小姐被窝同睡的道理,以前洛月陪着六小姐睡,最最亲密时也不过在小姐脚边再搭个被窝,像小狗似的蜷在里面,这次也照章办理。

云华用尽身体允许的所能呵斥:“性命要紧,顾什么尊卑,还不过来!”

洛月忙进云华被子。云华整个人缩在洛月怀中,才觉暖和了些。

她这一份冷,是因自己身体已无力产生足够热量,所以如繁花至暮,竟渐凋零,纵捂再多被子,也不成的,小小一个火盆烧在帐外,又怎及得被窝里真有个人暖洋洋的抱住。从此洛月的体温就是她的体温,云华暂时不用怕自己冻死了,集中精神吩咐于妈妈:“妈妈你歇会儿,且不用去药房了。明日——”看了看窗纸,改口,“今日是重阳,五更时分,碧玉姑娘必定开始发配各人工作,诸丫头婆子都要前往听令,邱妈妈你从这里走到碧玉姑娘面前,必无阻碍,然后你实话实说,道这药再不来我就要死了。她会用最快速度让你拿到药。”

一席话,并不算很长,云华要喘了四五次才说完,声音又微弱,邱妈妈挨近了也听不清,还是洛月替小姐复述了一遍,邱妈妈听真了,虽还不是很懂其中的机窍,难得看自家小姐如此冷静有主意,顿时也有了主心骨,搬个凳子坐到门口等五更去。

乐芸生了火盆,看洛月和邱妈妈各有差使,六小姐独独阖目养神不理她,本该乐得清闲,却不知为何生出些寂寞彷徨意昧来,蹩到床边:“姑娘,我做点什么?”

云华连眼睛都懒得睁:“你么,休息休息……天亮还有你劳累的呢。”

抓药由邱妈妈去跑腿了,明儿还有什么特别劳累的?乐云当小姐在跟她讲客气话。从六小姐这根木头嘴里,要吐出句客气话,真稀罕!倒叫乐云呆了会儿,才抱了个被褥在床边铺开,试探着又看了小姐一眼,见她不言不动、鼻息微微,似已睡着了。洛月不放心,将脸贴在她脖颈上,能感觉到脉动,这才松口气。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五章 芙蓉人情

云华是被药香惊醒。

刚刚睡了多久?怎么像有人跟她说话儿来着。她展眼看窗纸,天已明,但还没大亮,约在卯时。邱妈妈捧着新熬的药:“姑娘,醒醒,喝药了。唉还是姑娘说的对,碧玉紧忙的叫人帮我抓药去了。姑娘您喝一口。唉后门外就有药铺,可不转头就抓回来了。还幸都是药草,大夫说沸开了再炖一刻钟就好。若是用石料入药,那得多久?我看着姑娘这样就焦心……”絮叨个不住。

不,梦里不是邱妈妈的声音。

云华抿了几口药,身体渐渐暖和舒适,但还是疲倦,喝完药再睡一觉好了……作小姐,不用像作丫头时提心吊胆,偶尔生个病还怕误了主子的事,恨不能披着病衣就跳起来,轻伤不下火线。云华思量自己作明珠的日子,真是天天在苦战,风光固然风光,到底是个奴才,苦是真苦,竟不如作个小姐,也好,死一场都值……

唉呀,云华想起来,梦里是有人问她:你恨不恨?

她笑着回答:从丫头忽而变成小姐,若还生恨,叫那些更苦的人怎么办呢?

梦里那人又问:“然则你就不恨你自己枉死?”

云华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恨。其实说到底,恨、抑或不恨,又能如何?身为体弱的庶出小姐,又能对长辈如何?

云华一口一口咽着药,想得呆了。

“姑娘今儿吃药倒乖。”邱妈妈欣慰道,“以前喝两口吐一口,还会悄悄把药倒了呢!”

云华一愕,现在算是知道六小姐的病为什么越拖越重迟迟不能好!生病的孩子还不肯吃药,这是有多么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啊……

洛月高高兴兴提进一个小布包来:“重阳糕!姑娘您喝完药,就可以吃糕点哦!”把包打开,“瞧啊,今年的糕点多漂亮!”语气充满诱惑。

确实漂亮,明珠亲手操持的嘛!而且,她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糕点很甜哎!如果另一件事她也没记错的话……六小姐这病,忌辣,宜少进甜食,且不能过咸,总之要以清淡为主?

所以洛月为什么一脸“乖啊吃了药就给你糖吃”的表情摆弄那包糕点。难道她不知道这东西对小姐的病不好吗?!云华凝目洛月。

洛月会错了意:“姑娘,糕点就可以了啦,不可以吃糖!”想了想,“桃板也不可以。虽然洛月照你说的那口味又买来了……嗯,还是等你身体好些再吃!”

不吃药,还偷嘴零食……云华双目含泪,真觉得六小姐是自找死路!

“华儿,你好了?!”一阵香风,方三姨娘进了房间,眼睛在屋内一扫,见着洛月手里捧的重阳糕,便拈起一片来,给云华搭在额上:“我儿诸事皆高!”

是有这个风俗,长辈在重阳节早上给孩子讨个口彩。两手空空踏着晨曦进门的方三姨娘,这个口彩讨得还真方便!

说起来,她今天打扮得甚为明丽,狄髻溜光水滑,斜插短苏琼钗、后衬月牙花钿分心,耳畔一对秋水绿翡翠坠子,着桃花红衫儿,秋香绿滚青辫儿褙子,系天青缠枝莲裙子,裙下微露蝶花丝鞋尖儿。她向云华端详时,那股关切劲儿是发乎真心的。但即使在这样关切的时候,她也清楚的意识到她的绿耳坠在颊边摇晃时,会衬得她微微上挑的凤眼角儿多么俏皮,还有她的新衣袖口,露着她精心养长的指甲,又有多么娇媚。这些都是方三姨娘做女儿家的时候,就懂得的种种学问,至今不曾退步,已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

见云华一径儿打量她的装扮,她也问云华:“我今儿这一身如何?”对这女儿的身体,她虽然恨铁不成钢,对女儿的眼光,她还是信任得紧。

云华点头:“姨娘气色挺好,穿戴也很得宜。”

方三姨娘笑啐她一口:“气色好什么?为你这丫头闹心,瞧我眼圈儿都黑了,敷多少花粉才遮了去!”

声音清脆、眉目秀媚、言笑晏晏,她委实标致,就连啐人也是好看的。云华只觉得自己跟她是两个世界,她的喜气明媚,跟云华之垂垂欲死,好像完全没有交集。

云华只有错开眼光去看帐子。这帐子比起方三姨娘来,还同她亲密些!

她忽然醒觉,这不正是六小姐常有的表情?——任众人如何鲜妍笑谑,独独垂下睫毛、错开目光去,清幽微暗的意味。举世尽觞兮,斯人独伤。

当时,明珠何尝不是同众人一样,腹诽六小姐太孤寂不讨喜。等自己到这地步,才知伤病如斯,实难讨喜。

“又这么一副脸!”方三姨娘啧啧道,“亏我昨晚作主叫大夫用药,才救了你性命!你跟亲娘还闹脾气?”

救回了么?云华自觉仍然虚弱得紧,回不回,还要走着看。但既然方三姨娘邀功,她便笑起来:“果然。多谢娘亲!”

越到难堪时节,越是要笑,这才是下五门生存之道。

方三姨娘愣了愣,没料能得女儿一个笑脸,倒有点鼻酸:“你大好,娘就放心了!你且养着,娘这就去赴会了。”

“恕女儿不能远送。”

温婉得叫方三姨娘出门时都差点绊到门槛。咦,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时时刻刻一脸“我受生活亏欠良多”的苦脸?她还真不习惯!

邱妈妈这样迟钝的人,都觉得今天气味有点不寻常。洛月小心翼翼搀扶小姐:“姑娘歇息罢?”

云华道:“乐芸呢?”

乐芸正想溜去花会上玩儿,脚步愤愤的停住:这病秧子是定心不叫人躲懒了!

“乐芸,你替我做件事。”云华很不在乎她的脸色,一径儿吩咐。

“什么事,姑娘?”乐芸声调拉得跟她的脸一样长。

“替我去菊花会上一趟。”云华闲闲道。

“婢子……呃?”乐芸正准备把头疼脑热腿肚子转筋的毛病都犯一遍,抵死都不替六小姐当差呢!却是派她玩儿去的。怎么有这等好差事?

“怎么?”云华眉毛淡淡挑起半寸,“我身子如此,不得向诸长辈和姐妹们问安,你且替我去请安、问好、道声惭愧,使不使得?”

嗯,刚刚喝下去的汤药看来对症,云华气力回来不少,说一长句话也不用大喘气儿了。

乐芸鸡啄米一般点头。请安问好,是露脸的事啊!话说六小姐一向身子太弱,几乎所有的亲族活动都不参加,也不懂得跟人面子上交代交代,今儿怎么开窍了?

“对了,替我给诸长辈与姐妹们带些礼物去罢!”云华道,“你看带些什么去好?”

带点见面礼,哪怕是一朵花一根草呢,接受方出于情面,就要对乐芸有所赏赐了!带个见面礼是好的!乐芸果然拼命动脑袋的想,临急临忙拿些什么去呢?自家人原不用太贵重,六小姐屋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每个人都送过来太难办……对了!重阳菊花会,就送花儿罢!

乐芸嘻嘻笑道:“小姐屋后那两株芙蓉开得倒好,不如乐芸剪一篮子,送去给奶奶姑娘们添妆如何?”

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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