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柯不同她计较,又续道:“方晓怜月。”
咦!原来云华当这“晓”字是“天亮”,怎么又解成了“知道”的意思?云柯催道:“快些快些!别想着换字。这联令么,令主当然是要挖陷阱的,你就算掉进去,也别埋怨,认输就算了。”
云华不认输:“古泉惜书。”只要自己解释得通,已顾不上同他怎么对了。
云柯笑笑道:“方晓谁怜月。”
云华暗暗松口气:“古泉我惜书。”
云柯一口气给两字。结了全联:“东方欲晓谁怜月。”
云华筹划半天,也无可奈何了:“中古流泉我惜书。”实在将通未通。
云柯倒是很欣赏的样子:“妹妹你联得这样好!”
“真的?”云华自己把成联左看右看,“哪里见得好?”
“这是联令耶!你想如何?联成这样就已经很不错了!”
“哦?”云华狐疑问道,“那一次,五哥你又联成了什么样?”
“我么?”云柯苦着脸道,“夜始出更友爱楼。”
云华“噗哧”一笑。
“联令么,就是要勇于发出最后的声音, 总比中途滑脚掉队的那些好罢?”云柯捧云华作品而去,“你不信,我去叫他们看看。瞧他们是夸你还是贬你!”
云柯去得快。回来的也快,当晚便啧啧道:“我说什么来着?他们瞧见这个,都惊为天人。死活不信是即席联的,更不信是闺阁弱女——”
“什么?你说了是我写的?!”云华大惊。
“没有没有!所以我的意思嘛是,若我说了是闺阁中小姑娘写的,他们更不信了!”云柯把话圆了回来,“唉。我妹妹明明写得这样好,我却不能炫耀,真是可惜。”
云华垂头:“五哥哥……”
云柯道:“哎?”
“你有办法带我去那个文会不能呢?”云华期期艾艾,“你说……你先前说,我穿成男装……”
这本是云柯的目的。他估计他的六妹妹拒绝不了这份诱惑,但还是推三阻四。摆足架子,才牙一咬答应了!“明天,你得空不?”
不得空也要得啊!云华第二天。只推晚上太用功,熬了夜,精力不济,午后要休憩,掩了门。床上堆个被卷子,梳个男童女童通用的总角丫髻。便出来找云柯。
云柯也是逃学溜家惯常了的主儿,三下五除二把云华倒腾出去了,寻个稳妥房间,拿一包文童的衣袍给云华换,尺码倒是合适,他自己在外头给云华把门。
云华换是换了,觉得还是要给云柯提个醒,出来道:“洛月知道我要跟你出来,吓得跟什么似的,我都恨不得把她打晕了,免得她拦我。你说她烦不烦?”
言下之意,家里还是有人知道我跟你出来的,五少爷你别做得太过火,譬如把我卖到窑子里什么的,家里不把你绑到祖宗牌位前分了你的尸!
云柯有劣迹在前,云华不得不防他。
云柯“哦”了一声,似乎听了进去,又似乎没有,却对云华惊叹道:“打扮起来真不错!”
云华满脸都是:“我有打扮吗?咦!”
云柯一笑:“算了。”
这里没有落地的穿衣镜,没法叫她看见自己。简简单单青六云袄子,蓝绫子裤儿,甜鞋净袜,漂亮的头发只以最普通的黑丝发带扎起,脂粉洗净,眼眸清澈如秋季的青天,嘴唇一点自然的红晕,倒比女装还动人些。
云华颇不自在的拉拉衣角、理理带子:云柯笑得好没来由,她肯定是哪里穿戴错了?
“哎哎,一拉就显出女孩子气了!”云柯阻止她,“你再这样,我可就不带你去了。”
都到这一步了,还怕他不带吗?轮到云华拿乔还差不多!“五哥,我想先问你一句话。”
“唔?”云柯皱起眉头,嘴角微咧,那小狼一样的锐利尖牙,又闪了出来。
“你知道关于你,有些流言……”云华低头又拉了拉衣摆,“说你在外头欠了很多钱,是真的吗?”
“——是的。”云柯安静的回答。
“那你怎么办呢?”云华抬头,很关心的样子。
“谢家五少爷还得起钱!”云柯故作轻松。
云华皱起鼻子:“爹才不会帮你还吧!”她现在学起少女的娇憨来,是一发的熟练了。
“我有办法!”云柯真想捏捏她的鼻子,忍住了,溜出一句话来,“大不了我偷他的。”想起一个因他而丧命的姑娘,眼里漏出一丝悔意。
云华捉住这丝悔意,慢慢儿的咀嚼在心里。伸手捉住他的衣袖,大喘气儿:“五哥你真不是好人!唉,我真后悔跟你出来!”
“现在后悔也晚了!”云柯乐道,“走!上车!”
还是那辆小鞍十字瓦、彩罽外帏、细麻内帏的俊骡车,出了明绍坊,往南,至霖江畔,江边已经上了冰冻,江水呈暗绿色,流得已很缓慢了。上头几乎没什么船只在走。岸边,黑乎乎停着几只大船。骡车沿着霖江折往东,面前一座大寺。名为迎江寺,寺中一座七层八角的浮屠,每一层、每角飞檐都高高挑起一只半斤重的铜铃来,风吹过时,份外清越脆亮。又因高度、角度的不同,受风各有不同,音调高低轻重各有变化,交织在一起,似有妙手乐匠击响了一座巨大的编钟。这座塔,就因此得名为振风塔。
塔身甚为粗阔。每一层都立了佛像,当中一层,却隔出个雅间来。可供贵客临江远眺,寄怀托思。
所谓贵客,意思往往就是,很贵很贵的客。塔是寺庙的产业,寺僧不是势利眼。而是作长久基业的,所以贵客们要长久在寺中付香火钱。才有可能包下雅间来坐坐。
读书人,都是将要作官、正要作官、已经作官的人,或者,至少也是已经作官的人的后代,他们付得起这笔钱。这次文会,就放在迎江寺第四层雅间举办。
从这雅间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南边的一抹青黛山影,谢小横就在那里隐居修道。
秋末还开得无边无涯的花海,在深冬时分,已经完全凋落了。穿着纱衣、悬着长长耳珰的少女,不知都到了哪里,好像她们都像花儿一样凋谢了。
三清观里寂寂无声。
裳儿穿着一身道服,赤着脚,细洁乌黑的头发只用一枝玉石簪绾起,悄没声儿行到三清像前,上了香,给长明灯里添了油、捻高灯芯,便跪下来,默默诵经。
她已经跪了一天。
谢小横走来,立在门口,外头的阳光把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到裳儿身边,她没有回头。冬天,阳光这么好,是珍贵的。可是这样一来就不会下雪了。今年,雪来得这样晚。作为西南盆地的锦城,气候温和得可厌,一年说不定只下一场雪,还是意思意思的那种,北地风雪中冻馁的饥民一定羡慕得不得了……然而温和至此,实在是可厌的。裳儿没来由这样想。
谢小横开口时,裳儿便有些儿期待他跟她谈论风与雪、云与月、遥远的城池与遥远的男人和女人。
谢小横问:“知道我为什么罚你跪在这儿吗?”
“知道。”裳儿一下子被拉回现实世界,颓然道:“我偷藏了师父的鞋儿,害他差点迟到堂会,还不悔改,前儿变本加厉,换了师父的锦囊道具。”
“所以他生气了。”
“是的。”裳儿有些后悔。
蝶笑花的气,并不对着人发。他只是自己闷闷儿、闷闷儿的气着,然而却把能给你的慵懒与美丽都收回了,这样一来,你倒宁肯他直接给你一刀算了。
“我又为什么生气呢?”谢小横又问。
裳儿察觉了他话音中的重点,想了想:“我对师父太动心了。”
当你开始毫无必要的欺负一个人,当你认为他生着闷气比插你一刀伤你更深,你是太过动心了。
“这对你入宫不利。”谢小横踱到她对面的蒲团,盘膝坐下。
“是的……”裳儿困惑的调整了一下姿势,仍然是跪着的,但腰肢软下来,像一只盘踞的猫,“爷爷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嗯?”
“你要一个人入宫,足以魅惑圣眷,你又要这个人没有心,不会为其他美男动容。更重要的是,你把师父放到我身边,让他教我这一切!你不觉得你在自掘坟墓?”
谢小横静静道:“你告诉我,我自掘了坟墓吗?”
裳儿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脚尖跷起来,像一只挑衅的猫:“我问过师父类似的问题,他教给我白骨观、脓血观、枯骨观。”
“想必对你没什么用。”谢小横道。
“是。”裳儿遗憾的承认,“我若爱他,他皮囊下是一泡脓血我也爱他。他明天就化为一堆枯骨,我今天也还是爱他。”
“那么——”
“可我爱他,他也不会有反应的。我就算是火,他已经是一捧灰了。”裳儿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了哽咽,“如果是冰捂热了,它还能化成水。已经是一捧灰的心,再怎么捂它,最多是捂的时候暖一点点,手一放,又凉了。爱这种人,是在他身边掏心掏肺的照顾他、还是在遥远的地方默不作声思念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谢小横缓缓道:“我看你已经有决定了。”
“嗯!”裳儿眼睛里泪光盈盈,“我会进宫,然后一直思念他。当然我肯定把这份思念藏得很好,爷爷你知道我骗起人来有多厉害!再以后——估计我可能又会爱上什么其他人吧?对他这点无谓的可笑感情,就可以丢掉了。”
谢小横却摇头道:“不。”
裳儿投给他吃惊的目光。
“有的时候呢,年青人看到春天第一朵花,以为是最美的了,殊不知走着走着,前面还有大好春光,姹紫嫣红,完全没必要为那朵小花驻足。”谢小横慢条斯理道,“有的时候呢,那么巧,你最初看中的那朵花,真的就是最美的,再经历多少日夜、走过多少地方,怕也很难有跟它能匹敌的了。是的,裳儿,我必须告诉你,我活了这么久,说起平生所见尤物,蝶笑花首屈一指,难得他美得有灵魂,那灵魂却只是在不知什么时候活过一下子,给我们看时已经死了,只留下活过的痕迹,这使得他再也无法被征服。裳儿,你的聪明,在女子里是很难得的了,以后你慢慢的就会发现,遇见那么多人,恐怕很难有谁能代替蝶笑花的位置。你最开始爱过的这个,确实是最好的。”
裳儿眼里的泪光已经消失,投给谢小横一记火辣辣的目光。
“对,我故意让你从开头就接触最好的,以后再遇到什么歪瓜裂枣、等而下之的的东西,就不会动心了。”谢小横道。
像一场大病。这样青春、美丽、又敏锐灵动的女孩子,遇见蝶笑花,想不生病都不可能。这一场病,若能不死,送进宫里,大约就能免疫了。
“你这样聪明,有一天一定能想过来的,”谢小横继续道,“我不希望到那天,你认为我骗了你,转而恨我,所以要和你坦白,我确实是故意把蝶笑花放到你的身边。”
“那如果我……”裳儿紧盯着谢小横,“苦恋师父,不能自拔,爷爷你又将如何?”
“那我也只好让你去。”谢小横回答,“我还有很多棋子,而你只有一段人生。”
裳儿瞪了谢小横一会儿,笑了,笑得比从前还甜:“遇到这样天下难求的男人,我仍然决定,爱他不值得。这之中,完全没有爷爷插手的原因。我就是这样冷静绝情的人,果然合该进宫去。”
谢小横颔首:“你是聪明人,我知道你不会叫我们失望。”
“快过年了,我们也要准备走了呢!”裳儿抬起目光,遥望远方,目光里竟有一丝嗜血的兴奋,“爷爷,你说‘那个人’,现在会不会已经到了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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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柴扉墨重
“朱门风流谢大,柴扉墨重澹台”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五十七章 朱门谢大
谢六小姐没怎么见过男人,明珠见过。
从前在穷巷子里,男女之防就是个屁!黄泥墙、茅草席的一坨又一坨破屋子,挑水的阿公在窗下抠脚、担粪的大哥在对过晒裤衩,小姑娘跟小男孩一样,破衣烂裳,衣不蔽体,在发育得胸脯能顶起衣裳之前,最好赶紧的卖出去当妾当丫头,否则留下来容易被人强奸……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穷巷子里还真没发生多多少强奸案,某些人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生怕办完事后只听一声唿哨立马被苦主七大姑八大舅左亲朋右邻舍围而堵之、聚而诈之,叫其拿出遮羞费来。照惯例,所有参与围堵的,都可以从这笔费用中分红,所以你可以理解,这个价码往往是会被抬得非常之高的,扒皮刮油、敲骨吸髓,尚不足以形容之。没几个人付得起,只好绕着走。
再后来,云华脱离穷巷,飞上枝头作凤凰——家的丫头,来来往往也得应付不少大爷小哥大倌小厮们。她自认,到个什么酸会上见几位书生,应该还是应付得过来的。
可惜的是她刚落座,还没抬起眼睛看看与会的都是何方高人,有两个人来了。
当先一个人进来,是蝶笑花,容颜滟滟,自不必说,所有人见了他,顿时呼吸一窒,气为之塞、神为之夺!
后面一个人进来,却没有被前一个人夺了颜色。他倒也没多醒目,只似清浅的、柔和的月色,那样绵绵的铺展陈开去。灯光再艳,如何能遮掩月华?静静的、澄明浩远,仿佛应许了地久天长、地久天长。若说蝶笑花如酒,后面进来的一人,却如茶。酒能乱性。茶可养神。为蝶笑花艳色慑得闭过气去的诸位,见到后一个人,那口气才能慢慢吐出来。云华倒相反,见到蝶笑花,因心另有所属,犹能保持灵台清明,目光一落到第二人身上,却几乎失口发出惊呼,呼吸也简直随之停止了!
这一个人,相貌酷似她早夭的小哥哥。整个身材气度,都根本是云华梦中见过的那少年仙子!云华忍不住要掐一下自己的手背,看是不是在梦境里。
(说不定连黄表纸压上脸颊。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否则何以有这么多颠倒啼笑、难以解说?)
众人这时都缓过气来,纷纷上前向二人打招呼,口中露出“刘大夫”三字,云华才醒悟。后头的人,原来不是鬼、也不是仙,在锦城自有身份,是替她冶过病、而她从未谋面的新大夫,刘晨寂。
明雪初见刘晨寂,岂不也倒吸一口冷气。急急给云华来报信说:“姐姐姐姐,那大夫,像我们的小哥哥!”其实小哥哥死的时候。明雪才桌子高,但明雪对小哥哥的记忆,就是鲜明得像刻在脑袋里,从未淡去,这也是很奇怪的事。
那边。蝶笑花回答了众人的寒喧,谦卑有礼、却也不失名伶矜持的告诉他们。他也在附近游玩,听闻诸位相公在此,特来拜见。刘大夫?呵,刘大夫是替他诊疾的,所以凑巧一道来了。什么疾?无非一些缠绵的小病……冒昧前来,不知诸位相公欢不欢迎?
那还有不欢迎的!天降肥肉……呃不,贵客,到狼窝……呃,嗯咳咳,总之请上座请上座。
云华被挤到一边,倒不引人注意了。
可是,是云华多心吗?刘晨寂一进门,就看了她一眼,像是认出了她似的。没有可能罢!病人与大夫,隔着帘帷,从未相见啊!还有蝶笑花,从人群之间,璀丽眼波一闪、一闪,时不时就闪在云华身上,根本没有来由吧?偏生刘晨寂看了那眼之后,就垂下眉目去,再不露神色,叫人无从确认。而蝶笑花,台上练就的功夫,满场飞媚眼,迷得所有人都七晕八素,云华觉得他漏给自己的眼神特别,其他人也认为蝶老板最看重自己呢!孰是孰非,根本无从佐证。
倒是一个小童生,嘴上还没毛、喉头也没结,还没到“慕少艾”的年纪,最烦恼的是跟成年文友们没啥共同语言、还老被瞧不起,憋闷久了,瞅见云华是同龄人,忙忙过来拉了云华手道:“兄台高姓大名?”
云华赶紧的瞄向云柯。云柯笑嘻嘻、嘻嘻笑,专心瞻仰二位来宾美色,叫云华自生自灭。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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