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笑花却道:“天真的在乎辜与无辜吗?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只讲道理,而且是大道理,人世间的小悲泣和小不平,它不在乎了。父母有损天道,要补偿的,正好这里还有一个血脉,就承受回来。譬如连着天都很热,天在湖里吸了很多水,云重了,一定要下雨,也许风把云刮偏了,大雨根本没有下到潭时在,没关系,天道算是有来有往,有补偿了。”
云华很难受:“天也会改进的吧?就算天不改,人也会啊!雨下得不合适,人学会了开挖水道、水渠。在天之外,尽人事。我希望,你的遭遇以后不应该再发生。我们已经是帝后了不是吗?——”
蝶笑花在这里露出温和而嘲讽的笑容。
云华无助的把话说完:“我们可以建成那个世界。”
但她知道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她什么也做不了。所有人都觉得头疼的线团,在她手里可以慢慢解开,但如果所有人都说,这线没有用,不可能缝纫,而掌握权力的人也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就做不成。
上天给她的能力,就只到这一步而已。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只是辅助者。这个世界的代表人物不选她的话,她的才能就无以发挥出来。
幸而这一次蝶笑花没有反驳,只是像与一个孩子说故事似的,似乎好笑、似乎期许的喃喃重复了一句:“建成那个世界……是什么世界呢?”然后他丢下了这个话头,指着前面的树:“昨天我就梦见了那么一棵树。”
那是一棵很普通的树。普通,然而繁茂,冠盖亭亭。
“我梦见这么一棵,长在水边。”蝶笑花着迷般走过去,“有点像这里的水,但又有不同……我走过去,抱着它。它粗糙的树皮,我现在还记得。粗糙又水气充盈,我抱上去,然后——就变成了一堆污秽。”
云华听着,觉得不祥。但她说不出不祥在哪里。
幸而蝶笑花没有抱上那棵树。他躺在了水边。
云华也走过去,与他躺在一起,头挨着,安安静静的。她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对他的温情。但即使如此她也不爱他。他们只是故交。
蝶笑花阖上了眼睛,他就是这样死去的。
长箭笔直的钉穿了他的身躯,把他钉在地上。
云华落进水中时,还看见他在扭动。
云华从水中挣扎出来时,蝶笑花已经不动了。侍卫们将刺客擒下。那是前皇的部属。
云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生的。似乎是蝶笑花推了她一把。她不相信蝶笑花就这么死了。这么美的人好像不应该身躯扭曲、血变黑变臭、皮肤变冷变僵。他就算离开这个世界,好像也应该是在火焰这一类地方,留下一个回眸,化为飞灰。以后的人可以长长久久的相信,他没有死。他的气息和所有美丽会在某个夜晚,飞作蝴蝶。
似乎专为了完成她的心愿,刘晨寂赶来了。云华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怎么能赶来得这样及时。刘晨寂也很诧异:“我突然心里跳,觉得这是我必须赶来的归宿。怎么会是他受伤?”再次把脉,确定,“他没事,我可以把他救活。”
于是长箭又来了。
这次,是刘晨寂把云华推进水中。
一天里。又一次。
是前皇第二拨部属。云华本该第一时间清理周边环境的,但她疏忽了。
这疏忽是致命的。
第二次的长箭,射穿了刘晨寂。而蝶笑花也停了呼吸。再也没人能救他们了。
西戎陷入混乱中。
正文 第七章 朱樱沉疴
在西戎商会能控制局势之前,云柯与云剑联手进军。西戎,成了中原的肥肉。云剑以电光火石的速度压垮了他们的军队,他们连向西域诸小国寻求救兵的功夫都没有。而云柯吃下了他们的商业,如蝶笑花所说,所谓战争,是允许战胜者掠夺一切所想掠夺的。西戎当初从中原吃去的,云柯又吃了回来,连同西戎历年积累,这叫还本付息。
云华被叛乱者挟持,关在牢里时,从窗口看见烟花。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但那确实是烟花,五彩十色,开在天空,落下来,就带来死亡。
一发又一发。
云剑手下将领受璧流离的启发,制出的大炮,炮弹射出来,碎成无数淬毒利器,撒在对方阵地上,大范围的杀伤。
自有战争以来,战器皆不仁,但从来莫此为最。
西戎就是这样被彻底攻陷,归于新朝。
新朝叫什么名号呢,云剑拿不准主意,还是光辉建议:就叫中国吧!有朝代,就有更替。强调“国”的概念,取消朝廷的概念,再也不允许改朝换代,还可以提升人民的忠诚度。
云剑拍案叫绝,立刻准许。
但云华不在乎。从西戎回来以后,她似乎是傻了,云柯云剑都很担忧,想了想,叫周阿荧来。
七王爷死前,周阿荧就守在他榻边。他露出迷路的孩子找到家的表情说:“那幅画,那个前世的仙境,我总算知道了。”周阿荧听不懂,追问。他转回眼神,跟周阿荧握手言别,客气得真像要出远门似的:“学兄,情谊一场。今后再见。”周阿荧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死了。周阿荧气得要踢他的尸身:“屁个情谊一场啊?!”福珞闻知死讯,放声嚎哭,周阿荧要她别再哭:“我们会撑过去!”
很快周阿荧发现,她带了个七王爷的遗腹子,如今,遗腹子也快断奶了。她确实与福珞支持着活下去,这时候来见云华,把七王爷临终的事说一说,想着总算夫妻一场,云华应该会关心吧?
可是云华也没什么反应。
云岭也来探望云华了。她已经长成一个小小的少女。始终和石飞感情很好。其实石飞一点都不大方,每当看见长辈、贵人什么的,都说不出话。于是就恨起自己来,恨意流露在他脸上,人家以为他恨的是人家。
他这样的人是没什么出息的,他自己也知道,于是又逃回到石室。他只有沉浸在他的手艺中才自信。他打出的各种玉器、石器。也确实越来越美,完全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云岭自诩比所有人都聪明,可石飞专心致志的技艺,她无法达到,于是她简直开始崇拜石飞了,在云华耳边悄悄说出心底的秘密:“娘说要考虑给我订亲的人选。我可不喜欢。我现在只喜欢石飞。”
——云华也没什么反应。
云华一直在想刘死前说的话:我知道什么叫痛了。他不是看着伤口。而是看着云华说的。仿佛云华是他最深和最终的伤口。
云华不懂,于是她自己也沉进这道伤口中了。外界的任何事,她暂时没法子有反应了。
终于雪宜公主开口道:“请朱樱来好了。宗室往北时。她不跟我们一起,渡海去东国岛国了。我写个信,她应该还是会回来的。”
云柯听到这个提议,诧异极了。云剑算是最早领悟雪宜公主意思的人。但他不敢相信。
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自己到云华面前试一试。
而朱樱总算渡海而回。
她还是老样子。不美,却吸引所有人的眼光。虽然不高傲,却也不在乎任何人。她一路风尘未洗,直接踏进云华房间,没有一个字,伸手把云华搂在她丰满的胸前。云华的眼泪奔涌而出。
这是三个月来,云华第一次有情绪的表现。雪宜公主在门口悄悄比个手势,所有人都退下。
新朝廷的国事,日夜不停的继续下去,总的来说很顺利。但云剑自己是在边疆打下了称帝的资本,每当任命将领时,都会特别注意。
当然,云柯会帮他牵制军队,如谢小横设计的那样,让军、商、政界之间,作一个平衡。云剑却总想,这种平衡不是更可怕吗?养虎为患……
他宁愿用自己的人。
张神仙、光辉等,算得上是他自己人了。
这些人也确实不负云剑所望。张神仙在各支军队中埋伏眼线,光辉则利用他在未来世界带的知识,给国民大作思想教育,总的来说,无非忠君报国。
云柯好像故意要跟光辉打擂台似的,推行起新式学堂来。
其实这些学堂本来就存在。崔氏皇朝时,教育主要有三种:塾师,公学,学堂。
塾师就是有点钱的老爷,想请个负责任一点的先生,专门教育自己的小孩,考量过先生的能耐之后,请到家里来教书。
公学就是当地的高门大户请一些先生,让当地想读书、又请不起塾师的子弟,交一点钱,就可以进去读,算作善举。像义桥、义粥一样,具有施舍的性质。
学堂就是有名望的学者,自己开堂讲学,谁可以来听?要不要交钱?由学者自己定。
三者里,公学本是教学质量最差的。云剑因想控制教育,就着光辉大力推行起来,公学的学费由朝廷出,里头学生能学的,都是朝廷许可的书本。
云柯就推举学堂,资助那些学者,各抒己见,各收门徒。但这样零星作战,毕竟不能同公学比,他想起云华来,不知能不能得个好主意。正巧也听说云华现在情形大好了,就来探望她。
在温泉边,他见到朱樱坐在水边,云华俯在她膝上,朱樱的手抚在云华手背上。
云柯竟脸一红,有退开去的念头。
这两个人明明都穿着衣裳,动作也不算什么……但那一抚!
呵。那一抚,叫人知道什么叫肌肤之亲。
云华也终于找到身体的愉悦。
她任性的,甚至懒得欠身起来,问云柯道:“五哥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云柯就把他的意思说明了一遍。
“这也容易。”云华笑道,“只是要五哥破费些。”
云柯忙道:“如何破费?”
“公学费用良多罢?”云华问。
这是肯定的。云剑如今只推行了十所,财政已经有些吃紧。毕竟新朝底子薄。云剑想叫乡绅出面认捐,乡绅本来也愿意拍皇帝的马屁,但云剑的理念是,忠君,而不能对乡间尊长留情面。免得给日后留下诸侯的隐患。而乡绅本来办义学,都等于是养一堂干儿子的。为这事,他们心存芥蒂。云柯又有意掣肘,云剑的公学就有些艰难。
“请五哥让商会助学,发行助学券。这助学券如何分给学堂才公平?恐怕各方面都要争执不休。到那时,五哥不妨提议,将助学券直接发给适龄学子。学子可以自由选择去哪里接受教育。每过一段时间,学子得一张助学券。这段时间他想到哪里学,助学券就给谁。拿了券的师长,可以到商会以市价自由领取粮米等物。如此,受学子欢迎的,自然就红火。想硬灌硬输的,自然就办不下去。五哥看可好?”说到这里,云华一笑。“如果公学红火,五哥也不用多想了。”
云柯大笑,向云华作揖称谢,又想请她来在具体推行上帮忙。云华拒绝了:“朱樱快死了,我想多陪伴她。”
朱樱快死了?!云柯大吃一惊。看看这女人,看不出什么来。
“人固有一死。”朱樱自己倒豁达。“人都要生病,这也没办法。”
“医生怎么说?”云柯问。
医生没办法。云华倒想过,如果刘晨寂还在……如果刘在……不,任何医生,都不能挽回最终的死亡。人都有一死,只争来早与来迟……只争在生时的质量。
她尽情让朱樱教她享受肉体的欢乐。
然而终于不能和政务绝缘。云剑的正妻,大少奶奶,从来撑不住大场面,作了皇后之后,也难成个皇后样子,宫务颠三倒四,却又嫉妒离澈和其他嫔妃不说,不肯让人分担。云剑便叫云华来。云华先还推辞,云剑就下了狠话:助学券的事,我还没找你算帐!
好个釜底抽薪、为渊驱鱼呢!
云华既已将生死看开,也不甚怕他,笑吟吟答道:“皇帝应该无所畏惧,怎么能怕人事的平衡呢?”
说是这样说,到底不能不答应他了,只怕偏帮一方,云剑要动真怒的。她便代掌了皇后印,好在基本也都是以前办过的差使,熟门熟路。当年京都失落,她正注意到浣衣事务,想改一改,怕尊长们不许,如今尊长都换了,她胆子更大。
宫中嫔妃的衣物要洗,照旧制是送到浣衣局,先由第一级宫女检查,若有脱线扣、疑似快脱的,先报给制衣局缝补甚至更换之后,再洗。若没有报,在洗时脱落的,视为浣衣女的责任。官方是要求她们赎偿,可浣衣女怎么赔得起嫔妃的衣服?那便只有责打的份。各浣女吃打不过,养成个恶例,便贿赂嫔妃宫里司衣的宫人,宫人便将洗坏的直接送去修补,只当是正常损坏。还有些浣女贿赂浣衣主事,一旦洗坏,主事便拉别的浣女来顶罪。更有贿赂责打者的,那便可以打得极轻了。
这林林总总,于浣女来说,为了逃避责罚,也是人之常情,于宫中风气来说,却滋长了贿赂之风,大是不妥。又且嫔妃衣物,皆是国库所出,洗坏了没有赔偿,使的还不是老百姓交的税赋。
正文 第八章 学会告别
云华便令各资深商局竞标包作浣事。将一年里洗浣可能会有的损耗,各作估量,交上押金,一总从押金里赔付,浣衣之资,比起宫里专养一群浣女,还要便宜得多。考察商局资质时,又有三点,一要无克扣工人之情事,二要有保守客户秘密之信誉。三,若有施舍、义学、义渡等善举的,优先考虑。
以浣衣一事,又推及他事,顿时宫务简便,商民称善,又移风易俗,推至各达官贵人之处,令得商务隆达,市面上好一副繁荣气象。
云剑也知这些事,倒助长了云柯羽翼,只是事到如今,连他也无可奈何,这才知谢小横深意。亏得云剑也是聪明豁达人,看儿子渐渐长大,也没有高高过人、一代明君的气象,若平庸着被周边人挟持、大权旁落,终不免杀身亡国,竟不如由商会在市面上撑着,压制了想把持朝政大权的野心大臣。
想到这里,又怕商会成了另一个朝廷,便找云华商量:“既有商会,咱们可还能成立一个民会不能?”
“成立商会作什么?”云华正检查着下头交上来一盒盒的东西,都是宫中所用,今日该抽查的,对云剑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喂!”云剑准备目露凶光。
“哦!”云华醒悟,“当然,是这样。”
云柯既主导商会,云剑当然想牵制商会。帝王以民为本,说是这样说,不过……
云华忍不住笑起来:“怎么有个人身佩宝剑,却要问小摊贩削把竹刀,好去对付邻家孩子的弹弓呢?难道竹子比钢铁好守?”
“你——”云剑才说一个字,也忍不住笑了。
决心要对付商权的话,云剑现在的帝权也足够了。之所以想成立一个组织制衡。无非为后世考虑。但云剑的儿子既不一定能合理使用帝权,又如何确定能掌控民会?商人只不过在商界呼风唤雨。本朝制度,经商者不能从政,若说“民”,哪个“子民”展现出能力之后,你非得不叫他当官呢?如此,日后难免成为官会了。官会岂不就是朝廷?真正多此一举。
“云柯的儿子也未必能掌握商会呢。”云华又道,“多少商界头子,日后也不过想保个富家翁,子孙性命衣食无忧。也罢了。这等愿望,多少王孙公子,尚且达不到。”
云剑不需要她再说下去。自嘲道:“我怎么就糊涂了。”
“大哥不糊涂。大哥关心则乱。”云华又打开一个盒子,开心得“哗”一声。
“怎么?”云剑闻见香气。
“甘露香。”云华笑道,“文帝打下京都后,这香失传了,朱樱还想着它。亏我记着方子,叫人重做了出来。”
她如今说起朱樱,真正大大方方了,云剑怅然若失,有意逗她:“好啊,竟敢拿宫中资源满足你们私欲!”
“没有哦!”云华笑道。“是有商局想做这种香,我能把香方告诉他们,他们还肯贴我钱呢!一些都不动用宫中资源。”欢欢喜喜抱了盒子。“皇上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
“皇上没事了。”云剑无奈挥手,“去罢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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