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笑道:“要你干活,岂能趴在地上?”
太后也笑道:“这孩子一来,我们千斤担轻了九百斤。”把面前册子推给云华,云华一看,果然是宫中细务,料想因皇后有嫌疑,许多事务都停了,其他嫔妃也卷入此事、或者各各避嫌,不便代皇后理后宫,因此便转到太后这里代理。她便不多问,略辞一辞,说这戴罪之身,怎敢帮太后理宫务。
太后道:“你莫多言了。便这未城,也只为战打大了,只好囚系你。单论那城里,你调理百姓生计,那是不错的。给奸人蒙骗,也不能全怪你。宫里多的只是细务,你只管理来,有不懂的,问我们便了。”
云华果然埋头帮忙,不懂便问,兢兢业业的,过了几天,跪禀道:“奴婢——”
那时太后受春气所动,有些头脚不稳,自将养去了,三帝姬则在皇帝身边伺候,只有雪宜公主在,听云华只说了两字,便不悦的“嗯——”一声。
云华只好改口:“妾身——恐怕不便再帮忙了。”
雪宜公主奇道:“刚上了手,便不要帮忙了,这是怎的说?”
正文 第九章 烧山杀子
云华乞怜道:“公主!太后公主有差遣,妾身怎敢不从?只是这几日看下来,是皇后权掌中的事务,全移到了这里。妾身委实的年幼无知,不敢当此重任,又且后位干系非小,人家全看着,事起的谢贵人,又是妾身堂姐。便为此,妾身也应避嫌的才是。”
雪宜公主已知她心意,却大不以为然道:“你这话说左了。皇后一时不便视事,太后是皇上母亲,暂代视事,理所宜然。太后春秋已高,操劳辛苦,我们作小辈、作卑下的,力所能及代长者劳,也是份内之事。也不是说压在哪个人头上。若说是把皇后的权掌移给你,那你也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一句话说得云华叩首不止。雪宜公主叫止了,道:“我是这个脾气,你想必也知道了,有什么说什么的。你要样样请罪,我们也不好说话了。你只记着,皇家要你做,你便做,不合宜的,皇家自然会免了你。若说避嫌,宫里宫外,牵扯起来都是亲戚,全避了,一发端茶倒水都没人使唤了。你省着罢!”亲抬手挽云华起来。
三帝姬正领人托个册子过来,见此情形,抿嘴笑:“六姑娘又多礼了。”
云华红生双颊。三帝姬着从人将金盘上册子移到桌上:“这些也该算宫中处理的事务。”
雪宜公主已知她是从帝侧来的,问了皇上好。三帝姬道:还好,晚上能睡两三个时辰,中午也听劝午憩,比之战事更起那阵子,精神清旺些。说着,望了云华一眼,暗藏一抹同情之色。
崔珩现在头疼的军务。有一部分,是余阿逝所起。
西戎攻下未城,为贪恋那边的黑油,好烧炼一些中原人未所未闻的器物,余夫人哪里晓得?却有件事仍如余夫人所料:那里穷山恶水,外人不能久占。北胡自北、西戎自西,在那一带呼啸一番,果然便自去了,西戎留了队人看着黑油潭取黑油,其他地方也不经心。曹远智便拥着阿逝。在附近的山头苟存下来。连那山中野女孩儿小蛮,也跟他们并了一处。朝廷一直当阿逝是就近与敌周旋,还发了一道表旌。只是送不到那山头里去罢了。
后来云剑大获全胜,渐渐领兵打到未城旁边,本想叫阿逝里应外合打出来,收复未城,那么西、北的联线也便切断。整场战事结束只是迟早的事了。
阿逝拒绝配合!
云剑大惊,这才知道阿逝有个不轨的心思在这里了,岂敢怠慢?一边修书给皇帝,一边派出张神仙去给余秋山通信。
张神仙嘴头何其灵便,去跟余秋山说了实情,重点还不是实情。在于表达云剑那不得不忠君、也不得不关心余老将军的心情。问余老将军怎么处置才好?体贴劝道:不但要处置妥当,还得尽快,否则——
否则战场凶险、仕途更凶险百倍。余秋山混到这把年纪,不是傻子。
他立即给皇帝上奏,痛陈逆子,自述死罪死罪!向皇帝要求领兵亲自拿下逆子。
崔珩很是头疼了一下:
要知道这时候余夫人也已经领兵出去了。照道理将领在外打战,家眷都得在京城当人质。可是余夫人不是普通家眷,她本身也是将领啊!还是战功赫赫的知名将领。这次西戎战线又拉得琐碎,崔珩就顺从余夫人报国之心,把她也派出去了。还有余家几个儿子,都是能打的!都在外头了!
这要是余秋山领兵去攻打逆子,没打下逆子,反跟逆子同流合污了……那崔珩就是当代第一大傻瓜了!下头百姓们买菜:“哟,您今儿买个倭瓜呀?”“可不是咋的?”“照我说哪,您不用买。”“怎么着?”“先上头坐着那么大个现成的瓜哪,还买啥?”“嗐!”——多现成的段子!
怨不得崔珩举棋不定。
嗯哪,这次回朝送信表决心的,余秋山是派了他第三个儿子来,送个人质来的意思。那倒霉小子也知道自己的身份,跪趴在下头,俯首帖耳,浑身簌簌,一副任君宰割的贱样儿。
这又如何?
真要成大事……真的成心要自己打片江山来坐坐啊!崔珩想,换作他,全部儿子拿出去送死都不要紧。
崔珩沉思了一番,问这三小子,余老将军的情形,语气温和,关心神态溢于言表。余三小子发着抖结结巴巴的回了,差点没把尿都吓出来。崔珩点头叹道:“余老将军为了江山黎民,一生辛劳哪!”便准了余秋山的奏,着云剑回防南边。
南边一带,除了戎商外,也有几个草头王趁机作乱,余夫人在东南征战。崔珩叫云剑主守西南,顺便盯着余夫人。
而余秋山就领兵往飞萧山去了。
云剑在飞萧山围困余阿逝数日,无功而返,一来是那山关确实甚险,云剑失了先手,二来么,曹远智武力大进,而一些“药兽”,更是可怖。
曹远智武力大进,自然是因为毒龙丹的功效。他食髓知味,打算给自己再弄几颗丹药。恰又闻知野岭里有狼“化妖”,把云柯手下的阿骨都给吃了。曹远智听着,心里明白,必定是展夫子的尸体给狼吃了,以至于有此变异,他有心再弄几条白龙来养丹,恰好小蛮竟是“毒厨”的后人,搞几条白龙手到擒来。曹远智连呼天意,便养了丹,养成后先喂给“药人”,那药人便死了,剖出胃来,祛了毒性的丹可以服用,至于药人,喂给禽兽,竟训成一支“药兽大军”,外人后来讹为“妖兽”,那叫个当者披靡!
余秋山到了飞萧山后,少不得那些劝降和训斥。反正训,阿逝也不理,劝,阿逝也不听,信使先还进得去飞萧山……后来实在有去无回,听说被做成了药人,余秋山只好不派了。
他直接打了。
打了几次。都吃了败战——要有那么容易打,云剑还让给他?
余秋山知道自己这才真叫破釜沉舟,再打不下来,不如自刎算了。
曹远智认为余秋山还有一条路:投降阿逝。
“我爹会投降我?”阿逝怪眨巴眼的。
“是啊。”曹远智哄他,“他会承认你有多厉害!这一次,你真的会叫你爹刮目相看了!”
阿逝开怀大笑,又有点担心:“你不会哄我吧?”
明雪跟阿逝叽叽咕咕,下过傻子之间的谗言:“谁要是对你太好啊!准就有什么坏招儿在后头。除非我姐。我姐不一样。别人都不行。”
——啊对,明雪其实也在飞萧山,跟乐芸在一起。
阿逝跟明雪的感情还不错。不错到小蛮有时都嫉妒了。
曹远智笑笑:“阿逝!难道你娘也会哄你吗?”
“那不会。”阿逝对这点是很坚决的。
“你娘叫我来照顾你啊。”曹远智把余夫人的信也拿出来,“你看,她叫你如果有打战。就给自己划块地皮照顾自己。有错吗?”
“那没错。”阿逝放心的点头,交给曹远智去了。
他真不应该这样。
曹远智确实没有存心害他。曹远智是个聪明人,胸怀大志,拉着阿逝打旗号,想做番大事业的。
问题就在于。胸怀大志的聪明人,有时害人害己,比傻子还厉害。
余家军把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余家二儿子举着火把讷讷的问:“父亲……那,开始?”
余秋山仰头,白须随风而飘。他道:“风合适吧?”
余二小子道:“是,将军。”
“那开始吧。”
余二小子打了个信号。火。烈火。唰一下子卷了全山遍岭。
余秋山转过身,背着火,眼中有老泪落下来。如果有人问。他想,他可以说,是烟扑了他的老眼。
但是没人问。余二小子,还有其他余家军的人,都恭敬谅解的、站得远远的。
余秋山就省了这份解释的力气。他无声的。双肩笔挺的,哭了好一会儿。
火烧了几天几夜。上面的人根本逃不出来。从火开始烧的时候起。就已经来不及了。山脚同一时间全被火包围,里面的人已经逃不出来了,就算有人存心想救都没办法了。
更糟的是,那些“妖兽大军”,凭着野兽的本能怕火,冲了一下,被燎着了毛,就疯狂反扑。饲兽者与疯兽关在一个火笼里,以身饲兽,其状惨不忍睹。
明雪跟着乐芸爬上一个小山峰,看着下面燃烧的山谷,浓烟熏得人张不开眼。她脱口而出道:“哎哟妈呀,这下去得摔死吧。”
“嗯,肯定的。”乐芸回答,“但是肯定比那些野兽吃死来得好,也比火烧死舒服多了。”
“那行,我听你的。”明雪跟乐芸拉起手。
乐芸闭上眼睛,准备跳,忽觉身上一重。明雪学着看来那妖精打架的图样,把腿盘在乐芸腰上,嘴巴笨拙的去亲乐芸的耳根:“我喜欢你。”她喘着热气,“除了我姐以外,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啦!”
乐芸想骂她:“笨蛋!”浓烟滚滚。她叹了口气,张开嘴唇,亲吻住明雪有点厚的双唇,闭上眼睛,往谷里跳了下去。
小蛮征得阿逝的同意,割断了他的脖子,因为这确实比烧死或者野兽咬死来得痛快。血喷涌出来时,阿逝张了张嘴,小蛮以为他想说什么,把头凑过去。他的血喷了她一耳朵,她什么都没听着,却自以为听着了,点点头,把自己的脖子也抹了。两人倒在一处。妖兽很快的扑上来把他们都撕成了碎片。
曹远智没有自尽,他跟妖兽搏斗、跟火搏斗,搏斗到最后一息。火还是吞没了他。
这场火烧到第九天,才终于慢慢减弱,一匹骏马飞也似的驰来。乃是余夫人,终于接到儿子的消息,突破一切善意恶意的劝阻、拦碍,飞驰而来。这已是她换的第三匹马。她自己衣未解带、目不交睫,奔到山脚,滚下马来,要往前走,双腿已麻,趴在地上,竟不能往前一步,闻见焦味,也不知是人焦还是木焦,总之伤心惨肺,失声痛哭起来。
正文 第十章 后宫拜相
“这位夫人你……别往前啦,当心烧死。”光辉探头探脑道。
他这么些时候以来,倒是学了些古言古语,说话不再那么愣了。
余夫人锐目一抬,不知哪来的力气,挥手把他抓过来,逼问:“你是何人?可知山上怎样了?”
光辉被抓得哇哇乱叫,招了招了,他本跟曹远智一伙,在山上的日子,总觉得这妖人妖兽的不是无产阶级革命的路子,劝了几句,闹了点不愉快,下山来做探子,正好避开了火。
余夫人再逼问,他把前因后果,连展夫子啊、内丹啊那些事,全给说了。
“这些天的展夫子是你?!”余夫人气得不敢置信。
“是……”
“你把我的信给曹远智看了?!”余夫人气得肝颤。
“是……你自己同意的啊!”光辉替自己辩护,“你说夫子万一死了,‘匆交’信给曹远智,匆忙的匆——”
“那是勿!切勿的勿!”余夫人气得两眼通红,“我知道曹剑客另有图谋,关键时刻,绝要误我儿!”
“呃……”光辉没话好讲了,只盼来个人救他。
救星来了。
“夫人,你怎的来了?”余秋山领人踏看火场,走到这里来。
“你!”余夫人丢开光辉,且举指詈骂余秋山,“你杀了我儿子!”
“难道我不心疼吗?”余秋山一包气正没地方撒,“他造反!我再不拿下他,我们阖家的性命都要坏在他手上了!你说他为什么造反?你——”
“苦啊!”余夫人掩面痛哭一声,往火场里扑进去。
“夫人!”余秋山到底有夫妻情,跟上去要拉他。
一股逆火,从旁蹿出,往他脸上舔。
他只好跳向后头。打了几个滚,才把火压灭,胡须已经烧得不成样子,再看山火中,哪还有余夫人影子?
“夫人哪!”他哭起来,还要追到火场里。
“将军保重千金贵体!”下属们拖脚的拖脚、抱腰的抱腰,“您要有个好歹,让兄弟们!还有百姓们怎么办哪!!”
余秋山终于没进去火场。等山火终于熄了的时候,他已经在别的战场上了。收拾飞萧山残局的,不是他。那条山脉上。总共也没能找到几具完整可供辨认的尸骨。找到的几具里,不包括余夫人、阿逝、乐芸……他们所有人。
云华从恶梦中惊醒。
她梦见余夫人全身血淋淋的来质问她:“我不是把阿逝托付给你吗?现在阿逝呢?你明明答应了我!明明答应了我!”
那血流到云华手上,她才发现是火。大叫一声,灼醒过来,见曙光微透,心还在扑扑乱跳。伺候她的宫人在旁边轻声唤道:“六姑娘,您怎么了?”
云华定一定神。觉出这称呼上的不对来。她本嫁了余和瞬,是世子正妻,有封诰的夫人,云裳那边的宫人称呼她“姑娘”,这还可说是娘家人,依着娘家称呼来。三帝姬称呼她“姑娘”,或者是因为云华作姑娘时她便晓得云华了,又是未出阁帝姬脸嫩。只依从前称呼来,太后宫中的宫人,为何还以谢家的姑娘称呼来唤她呢?
当下云华不答反问:“敢问有宝景侯世子消息了么?”
宫人避过这话题,只向云华道辛劳,扶云华起身。云华挺身欲起。心窝子仍火辣辣的,竟用不得力。半边身子全靠在宫人身上。宫人忙顶住,唬得道:“您怎么了?”
云华缓过一口气,借着宫人肩膀慢慢坐起来,道:“睡麻了,不碍事。”
宫人仍嘘寒问暖数句,又伺候她沃面梳妆。
方将辫子梳紧,已听外头银铃样笑道:“今儿华妹妹起晚了,这样懒!”云华忙起来,看这明眸皓齿、娇艳如花、拿手指头搔着晶莹小脸儿笑话她的华衣少女,敢不正是云裳!
说来好笑,云华到现在,才是第一次见到云裳真人,一直来不过听旁人转述她音容笑貌,此际再见她行止举动,心中想:定然是了!慌忙拜伏下去,口颂修德嫔不题。
云裳拿手把她扶起来,还推她归座,自己挤在她身边,唧唧哝哝跟宫人商议,要给云华戴什么花、匀什么胭脂,若非身着宫中妃嫔帔带,简直比普通少女还天真无邪。
她有这种本事,初初见面,就似与人莫逆为交,真有云剑那一脉的天生异禀,又经了蝶笑花的妙手调教。云华的生疏惶恐,都冰消瓦解,一边自己调整着燕钗,一边问:“修德嫔怎么到这儿来?”
“瞧你!”云裳笑睨她一眼,“这不是给太后问安么?”
所谓晨昏定省,早问一次安,晚问一次,云华是知道的。但满宫这样多女人,难道都天不亮挤过去?太后早豁免了这差使,但逢年整节的那几个特殊日子,大家一早穿了正品服饰,天亮到太后这里,用了宴,晚上问完夜安再回去,否则,也就各自在自己宫中望太后宫遥拜,算尽过孝心了。太后自己宫里的人,也是近身伺候的那几个,一早到太后跟前跪拜问安,余下一等,是在殿外叩拜,再余下一等,在各自处所,檐下遥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