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这毛病,回去我想叫碧玉再训一训她们。金子么,你看还有希望训得过来吗?”
“那倒不如华儿带她去训一训,日后回来,再放金子给九妹妹使唤,”云华见风使舵,“爷爷看还使得么?”
谢小横喜道:“有你亲训,自然更好。”
这便说定了。云华亲自跟金子好声好气解释,“为九小姐玩得太疯了,老太爷生气,一时不让你们陪九小姐玩儿,还要碧玉将你们再训一训。”
金子顿时唬得面如土色。碧玉太凶了,金子很怕她。这简直像挨过一刀的小太监,被主子嫌阉得不干净,又要回去再刮一刀!
“所以我跟老太爷说,”云华道,“将你留在我身边,一起去未城,明雪跟你是姐妹,有个照应。我慢慢儿教你各种事情,过个几年,回来了,你也懂事了,又能回九小姐身边了,你看可好?”
金子听着,跟明雪这种姐妹情。也就罢了。明雪那样蠢而凶,当年也不过明珠照顾她,她是不晓得照顾妹妹的,不跟妹妹抢衣食、跟妹妹打架就不错了,故金子对于明雪也没什么依恋,不过六小姐云华,虽说相处不多,但感觉特别温柔。六小姐凝视她的样子,竟有几分与已死的明珠姐姐神似。能在六小姐身边受训,总比被碧玉教训好多了。因此金子就点头:“好的!”
云华又将金子托付乐芸:“你费心教导教导她。”
乐芸哭丧着脸:“小姐。她、她好像又是个憨极了的熊孩子哎!”
有点刺耳……不过,好吧,也差不多。
“明珠姐姐多端庄稳重聪明能干啊。”乐芸不满,“怎么这两个妹妹都没学上呢?是不是她们娘的聪明都给明珠一个人生去了?”
这个……
“而且,小姐,为什么这个金子又要归我们调教啊?”乐芸继续发牢骚。
“因为你把明雪调教得不错。”云华笑得颇有点儿坏,“想来明雪的妹妹也非你不可。”
乐芸呜咽:“可是她……”
“明雪很喜欢你呢。”云华闲闲道。
“啊那个。”乐芸忽然就有点脸红,“是那孩子心眼儿太老实了……”
“而且明雪现在活儿干得真不错,人家看了都说,谁能把明雪调教得这么好?真真的点铁成金。”云华继续灌迷魂药。
“也还好啦……”乐芸嘴里谦逊,面上美滋滋的,“也是凑了巧。她肯听我的……”
“老太爷说把金子交给碧玉教导,”云华把声音压得极低,“我看不如交给你合适。”
“嗳嗳。这个……”其实乐芸心里是动过这种念头的,虽然不敢说出来。以前刚入府,受训于明珠和碧玉,她将两人视为榜样,后来么。明珠也罢了,那种涵养乐芸自认学不来。碧玉可不就仗着小聪明和嘴头子利吗?乐芸不见得逊色于她呀!
“不出几年,我们终要回来的,”云华继续道,“届时金子应该还是要还给九小姐,那时大家一看,这小丫头脱胎换骨!谁干的?乐芸。你可大大的露脸!”
乐芸就只有嘿嘿笑的份。
“我相信你!”云华鼓励乐芸,又道,“不过你确实太忙了,我寻思着叫洛月照顾金子起居,你教导金子言谈举止,但又想,言谈举止多在起居中……”
“姑娘说得是,”乐芸道,“一会儿叫别人管、一会儿叫我管,反而容易管坏了。既是我管,便全是我罢!”
她好强,既认了差使,生怕别人插手弄坏了,害她没脸,竟不如一手一脚全由她做。云华含笑:“由得你。”又道,“毕竟你辛苦了,我洗沐梳妆,便让洛月为主罢,给你些喘气的时间。”
乐芸心里微微一动。
其实作为小姐身边的丫头嘛,还是洗沐梳妆、掌握衣裳首饰是本等……
但是小姐雄才大略,不可以普通小姐来论哎!
再说除开明雪之外,连胡芦从未当过别人丫头,也是乐芸在训,再加明雪,又加出行诸般事宜云华也多倚重乐芸,乐芸确实够忙的。
再再说,洛月在梳洗等方面的能耐,确实也无可挑剔。小姐与洛月的感情,乐芸也有所感受,料一时不可能把洛月彻底踹下去,让她一人独大,于是乐得顺水推舟:“小姐说得是!就依这么着。”
“赏你的东西,你也先放着。”云华取个小匣子给她。
乐芸开匣子一看,自然欢喜,却假意道:“都还没启程呢,小姐急着赏什么?等奴婢一路立了汗马功劳,再赏赐不迟。”
她会说嘴,云华也与她调笑:“正怕夜长梦多。先赏了,你路上弄丢,便不干我事,左右我赏过了。”
乐芸紧紧把匣子掖在袖里,又谢了一番,去了。云华去看邱妈妈。邱妈妈年老体弱,跟不得去未城,说了在余府等小姐回来,洛月正替她检点被褥等物,叫飘儿看着道:“妈妈的此物在此处,此物在此处,你记下了。你陪妈妈留在余府,好生侍奉侯夫人,妈妈要什么,你拿得勤快些,以及延医看药,千万莫轻忽。应用之资,侯夫人说了尽管支用,如老仆一般,小姐还留了这笔费用,给你急用的,你小心点儿,要支前得先禀过邱妈妈的是,当用时,也别吝惜。再有大事,老太爷、四小姐那边皆可去问,你是知道的。”
飘儿一一应着,那边邱妈妈拉着云华手,老泪纵横,叫一声姑娘,哽咽一声:“老奴从姑娘那样小时看起,如今姑娘长大成人,好歹成了婚了,又要跟姑爷去那么远,老奴正该跟着去的,都恨这病拖累。姑娘这一去,不知多少年能回来,老奴不知能见姑娘一面不能。”
云华也心酸垂泪,又想明珠的生身父母,虽不是多慈爱的,好歹也是生养的父母,如今明珠魂儿虽还在,不能认、也不能见,天南地北,真正不知能见最后一面不能,益发多一层说不出口的伤恸,勉强安慰邱妈妈,又悄问:“刘大夫药方开来了没有?”
却是刘晨寂从前用药如神,失忆后,浑然不似了,也早跟云华讲,他没什么现实病例记在胸中,光按书开药,实在不敢。云华看邱妈妈老病缠绵、每每说及死字,毕竟揪心,求刘晨寂在出发前,还是看看邱妈妈再说,若有灵感,就开个方子,若实在没把握,便说她这病全因年老及经年失调,到此际非药石就扭得过来,但开些温补的方子,再跟邱妈妈说些养生法子,也行了,外人也看不出破绽的,何况安了邱妈妈的心。
刘晨寂便替邱妈妈把了脉。邱妈妈对于刘晨寂印象深刻,笑道:“前年就是于大夫那剂狠药一激,再经刘大夫慢慢调解,小姐活了回来,身子这样好了。于大夫那种狠药,老太婆是怕的,还是刘大夫调理手段替老太婆施展施展来得好。”
刘晨寂把罢脉,深深沉吟,邱妈妈只怕自己生了大病才令医生为难,忙忙将症状都说出来,噜哩噜苏讲了许久,难得刘晨寂都好耐心听着,听完了,道:“妈妈这些,说大碍,均无大碍,但上了年纪,诸脏器都衰弱迟钝些,若药狠了,怕妈妈经不起,轻了,又无用,故如何用方,须斟酌,总要写个妥当的给妈妈。”
邱妈妈听得欢喜,刘晨寂下去斟酌,到如今也快半日了,云华便开言催问。
飘儿应声掀帘子进来,人以为她带药方来了,她道:“禀姑娘,八姑娘来访。”
这倒奇了,想八小姐云波素来卑怯灰暗,怎会主动来访六姐?云华又忆及最近这些日子,云波在旁边,总有些目光闪闪、欲言又止的样子,怕是藏了什么大事,因问一句:“四小姐同来么?”飘儿回道:“不曾同来。”云华因忖云波必藏了重要的事了,吩咐丫头们另收拾个清静房间,延云波过去。云华又安慰邱妈妈一句,随后过来。
云波随飘儿与明雪进那房间,进门先一个小小的京绣雁衔瑞草穿云的屏风,转过去,贴墙一张雕花美人榻,前头一张蓝磁踏脚椅,都铺着玉底兰纹袱垫,窗下一张雕花圆桌,旁边错错落落四把弧背木椅,也铺着椅袱,从榻至桌一张长方形白底斜纹格罽毯,两侧壁间悬挂着几幅书画,桌后一口八宝格,格里陈设着些玉石古玩。房间虽不大,收拾得纤尘不染,布置恬和,倒比坐在大厅堂自在得多。人方坐下,丫头已经热腾腾齐齐整整茶果细点都端上来,云波刚偷眼打量了一圈字画古玩,云华已来了。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好女孩的世界
云华坐得与云波很近,膝盖几乎贴着云波膝盖,极亲切的同云波略作了番寒暄,便俯身向她,切切的问:“八妹妹今儿怎么想着来看我?”
云波见云华安排得如此温暖,本来当此行来得对了,忽听云华问出这样一句,好比分开八瓣头盖骨,倾下一盆雪水来,忖着:“她都知道,何必再问?问我,是装不知道了。旁人在场,她装不知道,还情有可原。我鼓起勇气这样来找她,旁边再没别人,她还要装,可见是要赖了。”四肢冰凉,作声不得。
云华只当自己问得再合适不过,见云波面色忽而生变,腹内也疑惑,坐着,等云波开言。
云波却想:“她既装不知道,我何必再问,自取其辱。”立起身来,竟要告辞。
云华见她面色变来变去、方坐下又要告辞,晓得必有误会,牵住她袖子,好言讨饶道:“八妹妹,我实实的全无头绪,不知做错了哪里,烦你耐心告诉我。”
云波却想:“你不是装不记得,是真不记得。那个约定,就我念念不忘,你早已抛诸脑后了。我提醒你又有什么意思?”
这样想着,心头作痛,喉头作梗,一发说不出话。
云华狐疑不定,还要再问,却乐芸来请,道有两家人,都是余府亲好,齐来相送,世子叫少夫人也过去。
云波自愧:“她已有那许多亲好要迎来送往,都是要紧的,如何放我在心里。我还要来跑这一趟,真真的自取其辱。”因哽咽道:“六姐忙,波儿先告辞了。”
云华一手扭住她,再不肯放,一边叫乐芸去回复世子。道她来了,一边将云波按回椅上,切切道:“有件秘密,八妹,我须信托于你。”
云波只当云华已看不起她了,故愧恨交加,忽闻要以秘密相托,正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云华道:“不敢相瞒,八妹妹,前年我那一场大病。伤及记忆,有许多事朦朦胧胧记不起来。”
云波奇着望了云华一眼,暗忖:记不起来。她桩桩件件还能这样周到?
云华又道:“然而见了八妹妹,我总觉有什么事,是我不能忘的,却又想不起。八妹妹此来,必是提醒我来了。怎么忍心不说就走?”
云波还是不敢说。
云华叹道:“八妹妹!我若有贰心,只管推得干净便了,何苦这样着急问你?正为关心你,怕误了事、害了你,你可体谅我这片心,千万告诉我罢!”
云波听她说得恳切。暗想:“这倒不假,她但凡有一些儿看轻我,只管推我、冷我、不见我就好。何必这般催问我?看来不管当中还有何曲折,她如今在乎我的这片心倒是真的。”举目望云华,感受到她的善意,终于讷讷道:“你,曾和我约定。以后不管谁先离开这个家,总想办法。把另一个人接了出去。”
云华呆住。
当年体弱无人问津的六小姐,跟同样无人问津的八小姐,原来做过这样一个约定!
看来云波今日,乃是催她履行约定来的。
怪道云华要过门时,谢小横叫云舟等人来京送送云华,本没想着云波,带着问一声,云波也立即肯来;怪道回门时姐妹相处,云波屡屡注目云华,跃跃欲语,看来都是想云华带她出去呢!
云华要怎么带她出去?
云华结巴起来:“八……妹妹,我要去未城,它是边城。”
云波坚定道:“海角天边,远些更好。”
“真真的艰苦,与锦城天上地下,都没有河,吃水靠打井,再往西边就挨着沙漠,风一起,皮肤比京城更难受。”
这个有一点吓到云波。她低头剥了会儿指甲:“六姐,你不怕?”
“我嫁鸡随鸡。”云华苦笑,“你不见福家姊姊那庆幸的表情?”
云波见过,云华与福珞易嫁,她也有所耳闻,一时便呆了呆,对那陌生的地方,有了畏惧,待转回目光看着云华,又有了勇气:“姐姐去得,我也去得。”
这时她并不是真想到如何应对遥远的风沙,只看着云华柔和的裙影,想躲在这裙影里也是好的,总比回谢家看那些眉高眼低的好。
云华摇头:“若我要作好人,我就叫你去问爷爷,你陪我往未城去成不成,我帮你去问。爷爷十有十是不答应的,生起气来,左右我是走了,你却得留下挨训,问你怎的有这种想法,若不问爷爷,你怎走得成——”对住她的目光,“等一下!你不是……”
云波声如蚊蚋:“五哥,三哥,都没问长辈。”
“他们准备了很久,”云华吃惊道,“你、你不会也准备了……”
“没有,”云波摇头,“我以为——”说到这里,顿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准备、也不知道要怎么准备,只以为云华攀到那样高远自由的境地时,自然会带契她、替她着想、帮她准备,就因为她们之间有过承诺。这种话,现在再说还有意义吗?
“没有什么,”她自责道,“真不该来打扰六姐姐。六姐姐这么忙,我先回去了。只不过是以前说的话,本来就不一定能实现。我、我回去了。”
“八妹妹,”云华唤了一声,总觉得心里不太平,“此事,现在确实做不了,但我一定会替你留意,好吗?”
“好。”云波挤出笑容。陪笑而已,她练了十四年,是容易的,“多谢六姐!”
“我……”云华仍觉不对。
“六姐快去忙吧!”云波后退一步,匆匆告辞,“波儿该告退了。不然,怕六姐夫着急。”
云华默然缩回了手。云波匆匆离去,步子迈到千金小姐所允许的最大范围,几乎是“奔”了。
她心中羞愧无极。
当年的六姐已经没有了,她想。咳着、喘着,在黑夜里与她一同抱怨这家里的种种不是,相约谁能离开、一定帮忙带上另一个的那女孩子,已经不见了。如今的六姐,满脸关切,然而言谈举止,与四姐有何区别?已经不是角落里那灰溜溜的女孩,到了“好女孩”的世界里去了,那种光鲜亮丽、游刃有余,未必不善良、未必不热心,但云波跟她们已经在不同的世界里。
云波想,六姐是不可能把她带出去了。
没人看见时,云波把脸埋在手掌里,哭了起来。
云华心事重重的到了阿逝身边。
不能怪她。马上都要出发了,提出这种请求,不可能实现的嘛!不,哪怕早点提,也没可能实现的吧?再说,离开谢家有什么意义呢?除非已经作好准备,能在外边的世界生活,否则一头闯出去,还未必比得上在谢家。可惜云波没有这种眼界。她的生活环境,注定她没法有这种眼界。如果跟云柯说说把云波偷出去……太冒险了,太没有必要了。没可能为一个眼界狭小的自卑女孩表达了一下逃脱的愿望,就真的把她搞出去吧?
这一拨客人有男眷、有女眷,男眷在前边与阿逝说话儿,云华陪女眷,又张罗着前边的茶点。她来之前,乐芸已省得,将一切更铺陈的都吩咐好了。及云华来,有些心事的样子,女眷打趣儿:“少奶奶连日辛苦了,怕是还没困醒呢。”
云华陪笑,又说了些琐琐碎碎的事,客人道了祝福、留了礼物,便走了。明雪来道:“刘大夫开好药方了。”
那方子也不过开了几昧极稳不过的滋补的药,还不敢大补,又衬了些清淡些的臣药辅佐,听说刘晨寂果然也传了些养身的法子,左不过多食粥、少进荦、避免劳力、晨昏下地走一圈之类的。
刘晨寂开过方子之后,就下去等着,不移时,果然听婆子来传话,少奶奶有话问。刘晨寂随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