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群雄各自沉默,薛冷缨大为震怒,走出数步,道:“萧青麟,我不信你生出三头六臂,能活着走出这座大厅。”猛地长啸一声,喝道:“大伙儿听着,这当口杀不了此人,咱们还有什么脸面在江湖中做人?有没有不怕死的硬汉子,并肩子跟他拼了吧!”
随着这句话喝出,群雄不由得热血振奋,都将惧意抛在脑后,各舞兵刃,向萧青麟围了过来。
萧青麟摇了摇头,道:“我只与姓薛的一人有仇,不想多伤无辜,但各位如此相逼,实也无可奈何!”反手抓住车厢的顶棚,往下一扯,四根棚柱同时崩断,整个车厢都被揭了下来。只见厢中堆着八口大缸,泥封上写着大大的“酒”字。他托住一口酒缸,劲力一吐,那酒缸飞出车外,摔得粉碎。满缸烈酒漫了开去,浓香遍地。
群雄顿时停下脚步。
薛冷缨喝道:“姓萧的,你又弄什么玄虚?”
萧青麟道:“好叫各位知道,你们人数再多,每人却只有一条命!”将手一摊,露出掌心的一枝火折子。
群雄大惊失色,倘若这几大缸烈酒烧了起来,大厅立时便成火海,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决计难逃一死。这般情势之下,人多已无优势可言,当即有数十人夺门而出。
薛冷缨道:“姓萧的,你少装神弄鬼吓唬人,一旦火起,你第一个化做灰烬。”
萧青麟道:“今天我踏进这个大门,就没想全人全尸的出去!”从身后又取出一个灵牌,啪的一声,拍在大厅的柱上,入木三分,硬生生楔在柱子之中。
众人望去,只见灵牌上写着“萧公青麟之灵位”七个大字,不由得人人心头都是一寒,均知萧青麟是要拼命的,他既连自己的牌位都带来了,自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片刻间,又有数十人飞身纵出大厅,剩下的六七十人虽然没有逃身,却多半是碍于颜面,各自往门窗边靠去,暗自找寻退路。
薛冷缨见此情形,气得面皮发紫,沉声道:“姓萧的,我这张脸由你所赐,活在世间已无一点趣味,今天杀不了你,那便同归于尽了吧!”一言方毕,手腕一翻,剑已脱鞘入掌,跟着拧腰直纵,剑随身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闪电般的光弧,直刺萧青麟的胸口。
萧青麟挥鞭抽出,鞭身挺直,便如一柄长剑般划向对方手腕。这一招‘云横秦岭’本来是剑法的招数,他以真力贯到马鞭之上,现加上一股巧劲,竟然运鞭如剑。
薛冷缨识得厉害,身子横移,剑势不衰,改刺萧青麟右肋五大穴道。
萧青麟又是一鞭横击,以马鞭施展剑招,化解掉薛冷缨的攻势。
两人这一交上手,各自倾尽所学,剑气纵横,鞭影纷落,顷刻间便拆了二三十招。萧青麟始终端坐在车辕上,亦不拔剑御敌,只凭掌中一条马鞭,左迎右挡,招招后发而先至,竟不弱于一件极厉害的兵刃。薛冷缨却是展开灵活的步法,抢身攻击几剑,立时后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后也是快速无伦,围着马车急速旋转,长剑始终不与马鞭相碰。
厅中群雄均知薛冷缨与萧青麟不共戴天,都料定他会不顾性命的扑击,不惜与萧青麟拼得两败俱伤,哪知他每一招剑法都是沉稳异常,将门户守得滴水不漏。众人初时略觉诧异,待看过数十招后,当即领悟,萧青麟武功之强,当世几乎已无敌手,薛冷缨若是一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即败落。显然薛冷缨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萧青麟手下,报不了毁容的血仇。
两人堪堪拆到八十余招,薛冷缨大喝一声,长剑直劈而下,这一招“倒悬玉龙”本是刀法中的杀招,势猛力沉,此刻被他用长剑施展出来,更添三分狠劲。萧青麟马鞭急旋,在身前划出六七个圆圈,迅速将长剑罩住。薛冷缨剑上劲力被他这么一带,顿时身不由主,青光一闪,长剑脱手上扬。
群雄一见,都是一惊,均道:“不好,少庄主要糟!”
然而,就在长剑脱手的一刹那,薛冷缨袖口中突然弹出一柄软剑,犹如毒蛇吐芯,疾刺萧青麟心窝。
在这倏忽之间拔剑发剑,确是武林中罕见的功夫。旁观众人目眩神驰,忍不住大声喝采:“好!”
这一剑凝聚薛冷缨毕生之力,势在必得。萧青麟措不及防,竟然没有招架,剑尖已经刺中他的前胸。薛冷缨力贯剑锋,满心以为这一剑便将萧青麟洞穿,哪知长剑堪堪刺破外衣,似乎撞在了什么穿不透的硬物上,剑身竟尔渐成弧形,弯曲如弓。
群雄见了薛冷缨的绝顶剑法,还喝得出一声采,待见到萧青麟这刀枪不入的功夫,都惊得寂然无声。
薛冷缨更是惊骇无比:“我这软剑乃是精钢百炼而成,姓萧的纵使穿了护身甲胄,也难抵我这一刺之力。这……这……当真邪门……”当此关头,别无他法,只有手上加劲,内力逼得剑锋嗡嗡作响。
便在这一瞬间,萧青麟深吸一口气,胸口陡然向外鼓出半寸,内劲自胸口传到剑上,软剑啪的一声,蓦地从中而折,半截断刃向后反射,竟然刺入薛冷缨的右腿。
这一下顿时群情耸动,只见他身不动,臂不抬,纯以内力震断薛冷缨的兵刃,众人不明所以,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人的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薛冷缨大叫一声,左腿发力,往后疾纵,却只跃出半丈,便重重跌在地上。两旁有人跑来搀扶,却被他“砰砰”两掌震了开去,喝道:“闪开!谁都别碰我!”
众人见他的脸庞因恼怒而变得几近扭曲,实是羞愤到了极点,都不禁骇然。
薛冷缨单膝跪在地上,用嘴咬住半截剑锋,猛一甩头,将断剑硬生生拔了出来,鲜血从伤口喷出,顿时溅红半边衣衫。他对伤口却看也不看,目光直视萧青麟,充满桀骜不驯之意。
萧青麟从怀中默默掏出一根黝黑的铁棒,横在膝头。
薛冷缨神情微变,道:“玄英铁笋!”
当年萧青麟以玄英铁笋愤然一击,血衣五僧齐成重残,这一战名扬天下,江湖中几乎无人不知。此刻玄英铁笋再现江湖,萧青麟神威不减当年。厅中群雄想到要与这等人物为敌,不由得人心惶惶,又有十几人悄然溜出厅去。
薛冷缨环顾左右,喝道:“大伙儿犹豫什么?上啊!”
众人下意地冲上两步,却又都停了下来,反而向后多退了三步。
薛冷缨见此情形,长叹一声,道:“萧青麟尚有几个轻生重义气的朋友,难道我薛冷缨手下竟连一个不怕死的硬汉都没有么?”
闻听此言,众人脸上都是一红。其中两人走到薛冷缨身边,道:“薛少庄主,您是尊贵之躯,如何能与萧青麟拼命?我们保护您撤离大厅,待召集起人手再与他拼战。”
薛冷缨双目一翻,道:“想跑?你们当我薛冷缨是什么人了!”
一人道:“忍一时之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姓萧的终是难逃一死,何必非要拼得两败俱伤?”另一人随声附和:“是啊。咱们在江湖中走动,什么都吃得下,唯有这眼前亏吃不得……”
薛冷缨冷哼道:“薛某的亏早在八年前就已咽下,两位此言,那是看不起薛某的骨气了?”怒到极处,双掌倏地翻出,闪电般拍向那两人。他这两掌使足阴柔内劲,打在两人的灵台、至阳两处大穴之上,正是致命的掌力。那两人的功夫颇为不弱,只是万没想到好心保护的少庄主竟会忽施毒手,哇的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而死。
其余众人见他出手如此歹毒,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均感寒心,各自散了开去。不少人神情愤然,对薛冷缨竟也起了敌意。
其实薛冷缨如何不知那两人是为自己着想,他所恼恨者,是两人当在萧青麟面前说出“撤离”二字,大折他少庄主的威风,他将萧青麟恨之入骨,这个台如何塌得起?这才施展辣手取了两人的性命。随后环望众人,森然道:“今日一战,有死而已。大伙儿随我拼命了吧!”
众人犹豫了片刻,一人叹了口气,道:“薛少庄主,我们是你请来的客人,可不是你养的鹰犬,犯不上陪你一起送死!这便告辞了。”返身飞步纵出大厅。随着他这一番话,数十人先后而去,一转眼功夫,竟然走得干干净净。
作品相关 第三十一章 魂断碧波
夕阳斜下,一缕残光透过窗棂,照在薛冷缨的脸上。他用沉缓阴冷的声音说道:“萧青麟,现在你可以得意了。薛某众叛亲离,生死随你发落。”
萧青麟却面无表情,望着宫千雪的灵牌,似乎什么全未听见。
薛冷缨又道:“我原本有机会杀你,可惜交错了朋友,危急关头,竟无一人挺身而出。罢了!时也命也,还复何言?”
萧青麟双眉一挑,道:“朋友?以你的所作所为,也配得说‘朋友’这两个字?”
薛冷缨怒道:“你这话怎么讲?”
萧青麟道:“那些人在你的心目中,只是卖命的工具,你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朋友看待。”
薛冷缨道:“胡说!我对他们仁至义尽,不吝千金相赠,难道还不够么?”
萧青麟摇头道:“真正的朋友,是要披肝沥胆、将心比心。用金钱来结交,那是交易,不是义气!”
薛冷缨自知萧青麟所言不假,却不甘被他说服,道:“薛某怎样交朋友,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萧青麟哼了一声,不再理睬他。
薛冷缨却感到一种强烈的蔑视,他素来心高气傲,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大声道:“萧青麟,你倒是交了一帮轻生重义的朋友,那又怎样?他们都为你而死,你却救不了他们。如今你死到临头,又有谁来救你?”
萧青麟道:“他们为我而死,死得无怨无悔。如今我找上门来,就是要对他们的亡灵做个交代,如果我死,也死得了无遗憾!”一番话慷慨激昂,落地有声,
薛冷缨嘴角却露出一丝毒笑,道:“你的老婆呢?她也死得无憾么?”
这句话象刀锋一般刺入萧青麟心中,他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不,她留下很多遗憾。她……她不想死,不想离开她深深眷恋的人世。”
薛冷缨道:“可是她死了,是你害死了她!”
萧青麟双目一瞪,厉声道:“你说什么?”
薛冷缨明知定会激怒萧青麟,却仍然大声道:“不错,是你害死了她!如果你赶来求讨解药,或能救她一命,但你什么事都没做,任凭老婆死于非命。萧青麟,人人都说你的心比铁还硬、比冰还冷,果非谣传。”
一口气将这番话说完,薛冷缨心里说不出的痛快,目光直直地瞪着萧青麟,充满挑衅之意。此刻萧青麟若是含怒一击,他决计抵挡不住,但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为了激怒萧青麟,那是死也值得了。
哪知,萧青麟却没有发怒,两滴泪水从他眼角缓缓沁出,滚落在宫千雪的灵牌上。
刹那间,薛冷缨惊诧万分,暗想:“萧青麟是一条铁打般的汉子,此刻忍不住流泪,自是伤心到了极点。想不到他对夫人的感情如此深挚,真是……真是……”一时难以形容,许多刻薄之言涌到嘴边,竟难说出口来。
萧青麟缓缓说道:“你怎么能知道,两人若是相爱到了极处,甘愿为对方的幸福而奉献生命,那是人世间最美丽、最高尚的情操!薛冷缨,你把心思都用在勾心斗角之上,整日想的全是如何算计别人、如何收敛财富,怎么会理解这种无私的情感?”说到这里,他长长出了口气,道:“罢了。对你这种人,什么美丽的情操、什么无私的情感,都抵不过江湖霸业来的重要。‘权势’二字,早已占了你的心,冷了你的血。”
薛冷缨哼了一声,道:“你太抬爱薛某了!”
萧青麟道:“人活一世,无论行善还是做恶,终要到黄泉路上走一遭。任他一生何等风光,最后都逃不过阎罗王的一笔评判。权倾天下如何?威震江湖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黄土野冢罢了。”
薛冷缨冷冷说道:“你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似薛某这般恶人,自然没有善报。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自己,难道你是好人么?死后不怕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萧青麟道:“我怕什么?我深爱的夫人、兄弟,都在那边等着我,我以与他们相见为最大的喜乐。”
听了这话,薛冷缨心旌蓦地一颤,暗想:“他果然不怕死。死,将让他得到团聚。可是我呢?面对死亡的威胁,我能否也象他一般视死如归?迢迢黄泉路上,又有谁在等我……”心头一阵茫然,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俏丽的身影,依稀宛似凌惜惜的影像,不由得心底一痛,想道:“他虽然过得贫困潦倒,但至少还曾有过一个红颜知己,至少有过一段心心相印的日子。我倒是夜夜纵情欢歌,似乎一切都不缺少了,可是真正让我倾心的女人,却始终没有把我放在心上。”想到此处,又是遗憾,又是嫉妒,转而化为恚怒,道:“你想为老婆和兄弟报仇,为什么还不出手?”
萧青麟道:“我若想杀你,十个薛冷缨,也已一并打死。”
薛冷缨道:“那你还等什么?”
萧青麟眉宇间闪过一丝煞气,道:“因为我相信,即使所有的人都离你而去,有一个人却绝不会置你生死而不顾,定然赶来相救。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见他一面。”
薛冷缨心念一闪,顿时理会了他的用意,脱口道:“你……你是在等我父亲?”
萧青麟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薛冷缨怒不可遏,喝道:“姓萧的,你拿我做诱饵,逼我父亲出现。你……你好不卑鄙!”
萧青麟淡淡说道:“我若不这么做,薛老庄主怎会轻易露面?你也不必耿耿于怀,比起你们对付我的手段,这不过是以恶制恶,有什么稀奇?”
薛冷缨狠声道:“我偏不叫你遂心所愿!”
萧青麟道:“你有这个本事么?”
薛冷缨嘴角微微抽搐几下,道:“萧青麟,你别目中无人。这世上不怕死的人,可不只你一个!”双臂猛地一扬,数十点寒星从他袖间激射而出,打在萧青麟背后的酒缸上,将七口大缸一齐打碎,酒水肆意流淌,漫得遍地都是。他双掌一搓,划燃一根火折子,狞笑道:“姓萧的,咱们以命抵命,谁都不吃亏,谁也没占便宜。剩下的仇怨,到阎罗王那里再做了断吧!”将火折子扔入酒水之中。
萧青麟目望火折子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薛冷缨却是放声大笑,似乎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将一切身外之事一并了断,不留下丝毫遗憾。
两人虽然各带笑容,心境却截然不同。蓦地,薛冷缨的笑声忽然哑了。只见那火折子落入酒水中,火花闪了闪,便即熄灭。
薛冷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萧青麟平静地说:“这些酒里掺了大半缸清水,酒味虽然重了些,却不会被点燃。”
薛冷缨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萧青麟道:“好叫你知道,萧某不让你死,你想死也死不了。”
薛冷缨先是张口结舌,随即万分懊恼,恨恨道:“那些人若不是贪生怕死,早已揭露你的诡计,可惜……可惜……,”
萧青麟正色道:“萧某所做每一件事,都无愧于天地良心。你我之间的仇怨再深,也绝不牵扯一个无辜之人。”
薛冷缨一声长叹,这一番比试,无论是武功、智谋,还是人品、气概,他都输得一败涂地。似他这般心高气傲的脾性,实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此刻再多说一句话,便多一分耻辱,当下闭起双眼,理也不理萧青麟。
不知不觉间,夕阳西下,夜色漫上天空。
大厅沉浸在黑暗之中。萧青麟稳坐如山,薛冷缨也是一动不动。两人都似木雕泥塑一般,除了眼中偶尔闪过一丝刀锋般的亮芒,再也看不出半点生气。
突然间,萧青麟跳下车辕,朗声道:“贵客光临,请往厅中相见。”
话音方落,大厅四周的窗户同时打开,十余根挂着白纸灯笼的竹竿一齐捅入,顿时一片白光刺眼,照得厅中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