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有人应道:“神龙堂座下弟子,谨向赵护法道安问好,吉期滋扰,甚是不当。赵护法恕罪!”随着话声,屋顶上跃下一人。这人身穿大红袈裟,颈挂法珠,却是一个胖大和尚,向赵士德拱了拱手,道:“赵护法请,众位英雄请。”
赵士德道:“江湖言道:神龙堂前八盏灯,一城双鹏五血僧。阁下定是五位血僧坛主之一,不知法号如何称呼?”
那和尚合掌道:“贫僧宝相。今日是凌府千金出阁的好日子。贫僧来得鲁莽,没带礼物,失了礼数,改日登门道贺,再叨扰喜酒。敝堂眼下有件急事,要寻找一个人,若非如此,在这大喜的日子,我们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贸然闯入凌府宝地。”
赵士德听他言语间甚是客气,便道:“宝相大师,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辈高人,不必与赵某这般客气。请先坐下喝杯喜酒,待婚礼过后,再找人也不迟。”
宝相却摇了摇头,道:“我要找的人便混迹在宾客之中,若等婚礼结束,他趁散席之际溜走,再想找他可就难了。”
赵士德道:“不必担心,大师找人之事便着落在赵某身上。江南道上,我赵士德找不到之人,只怕不多。”
宝相道:“蒙赵护法援手,实是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此人非同小可,恐怕你帮不了忙。”
赵士德奇道:“此人是谁?”
宝相目中寒光突闪,一字一字说道:“萧青麟!”
赵士德吃了一惊,飞快地掠了狄梦庭一眼,道:“你怎知萧青麟会在此处?”
宝相嘿地冷笑一声,道:“大家都是在江湖中闯荡的人,不必装糊涂了。今日姓萧的把弟娶妻,他怎能不赶来贺喜?”
赵士德道:“你说萧青麟定在这里,可有证据?”
宝相道:“证据没有找到。不过,姓萧的杀我神龙堂数十弟子,害我程坛主性命,此仇定叫他血债血偿,贫僧与他决不罢休。”
赵士德道:“凭你一之力,想抓萧青麟?嘿……”一声冷笑,颇不以为然。
宝相听出他话中的轻漫之意,正色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生死是小,可要对得起死去的兄弟!”猛然提高声音,喝道:“萧青麟,你有种就站出来!”他嗓音洪亮之极,这句话吐出口来,人人耳中嗡嗡作响。
狄梦庭见状,再也按耐不住,就要上前。
凌惜惜抓住他的衣袖,道:“他不是冲你来的,你别去。”
狄梦庭道:“他若是冲我来的,无论怎样我都可以忍受。可是在我面前侮辱大哥,决计不行!”
凌惜惜急道:“忍一时风平浪静,何必再起争端?凭那和尚说上几句怕什么的?反正萧大哥不在这里,只当什么话都没听见。”
狄梦庭叹了口气,道:“话不是这样讲。江湖中人,尊严远比性命更为重要。大哥不在此间,狄梦庭便是萧青麟,岂容他人出言相辱?”
凌惜惜见他神情郑重,便知难以阻止,小声道:“想去便去吧,可要小心些!”关切之情溢于颜表。
狄梦庭道:“我晓得。”就要上前理论。哪知身子一动,忽觉肩头被人重重一按,回头一看,却是萧青麟。他又惊又喜,道:“大哥,你来啦。”
萧青麟低声道:“你不要过去,凭他胡说去。”
狄梦庭道:“怎能由他胡说八道?岂不让人把你看得轻了?”
萧青麟微露苦笑,道:“萧某遭人轻贱,也非自今日而始,早以不放在心上。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少生事端。”
狄梦庭见他神情平和,心下暗暗佩服,忖道:“大哥娶了夫人后,竟将荣辱置于身外,这份涵养功夫越来越好了。”
只听赵士德朗声说道:“大师想找萧青麟寻仇,那是一件大大的侠举,赵某不敢阻拦。不过,此间正是我外甥女的婚礼,你这般大呼小叫,未免太过失礼。”
宝相道:“贫僧也是迫不得已。若不以骂相辱,只怕萧青麟不肯出来。”
赵士德冷冷道:“你这样胡闹,萧青麟也未必会出来。”
宝相道:“那便只有得罪赵护法,委屈凌小姐了。”
赵士德双目一瞪,道:“这话怎么讲?”
宝相道:“姓萧的畏缩不出,我便叫他义弟结不成婚、娶不成妻。哼,萧青麟再没有血性,却要顾全兄弟的脸面,不得不站出来。”
赵士德大怒,道:“你不要太过放肆!”
宝相肃然说道:“神龙堂此番登门,一来是为报仇,二来是为江湖除害,若不得手,誓不罢休!就是冒犯凌府,得罪铁衣山庄,也在所不惜!”一言说罢,转身面向狄梦庭,道:“狄公子,我与你之间没有过节,只与萧青麟不共戴天。今日搅了你的婚礼,只怪你交错了朋友,那是无可奈何。”
狄梦庭见此情形,自己不说话已是不行,站出身来,说道:“宝相大师,你是江湖中的成名前辈,可别在后辈面前失了德行。倘若再胡闹下去,别怪狄某不给神龙堂面子。”
宝相双目斜翻,道:“狄公子,听你的意思,好象是想替萧青麟打抱不平。”
狄梦庭道:“是又如何?”
宝相冷声道:“你不给神龙堂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
狄梦庭嘿的一声冷笑,大声道:“大师既然不肯罢休,我也只有一句话,狄某跟萧青麟生死与共,他的事便是我的事。神龙堂仗势欺人,定要找我大哥寻仇,好!这一切便全算是狄某干的。大师要替程青鹏报仇,尽管朝狄某身上招呼。我大哥不在,狄梦庭与萧青麟便如一人。老实跟你说,狄某的武功手段,远远不及我大哥,你找上了我,算是你的运气不坏。”
宝相道:“狄公子好大的口气。听说你是四谛岛的传人,哼,名家弟子,果然气概不凡。”
狄梦庭道:“四谛岛素来与世无争,不想沾惹江湖中的混水。不过,若有人欺上门来,我也从不怕事。”
宝相道:“狄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贫僧只好舍命奉陪。四谛岛高手如云,威震江湖,贫僧斗胆请战,未免太过不自量力。可是神龙堂数十条人命被萧青麟所害,此仇不报,贫僧这口气终是咽不下去。素闻狄公子剑法通神,贫僧便凭几手粗浅功夫,在狄公子剑下领死。”说着大踏步走到厅心。
大厅中陡然间遍布杀气。众宾客的心一下子都提了起来。
萧青麟先前一直没有开口,这时见两人说僵了要动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缓步走了出来,说道:“大师此番前来,口口声声说是要替江湖除害。我倒想知道,倘若无人愿出高价收买萧青麟的人头,大师还会这般急于找他报仇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是厉害,直斥宝相觊觎钱财,心怀贪念。
宝相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旁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威力实是惊人。他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插手这趟子混水?”
萧青麟淡淡说道:“你不是来找我么?我便出来与你相见。”
宝相吃了一惊,道:“你是……你是……”
萧青麟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萧青麟!”
此言虽然声音不大,但一说出口,大厅中群相耸动。萧青麟纵横江湖,一口剑神出鬼没,天下几乎没有对手。至于他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江湖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亲眼见过他出手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此刻见他昂首站出,众人无不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以目睹当第一杀手显示武功,实是不虚此行。
宝相上下打量了萧青麟几眼,道:“你是萧青麟?天下第一杀手萧青麟?”神情间尽是怀疑之色。
萧青麟道:“萧某恶名满天下,冒充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
宝相兀自将信将疑,道:“萧青麟虽然为害江湖,却是一条傲视生死的狂徒。阁下半遮面孔,是何用意?难道威震天下的萧青麟竟不敢以真面视人么?”
萧青麟苦笑道:“你想看萧某的面孔,也无不可。”一言说罢,他将遮面的黑布揭了下来。厅中众人纷纷望去,不由得齐声惊呼,只见萧青麟半边面容与常人无异,宽额端鼻,双眉如剑,目如悬灯,但另外半边面孔竟变得形若魔鬼,非但肉色漆黑如铁,而且遍布紫赤色的创疤,竟无半寸完好的肌肤,与旁边的面孔相互映衬,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大厅之中,立时大乱,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同是一个人的脸上,竟会生着天神与魔鬼两种容貌。
宝相虽然经历过无数次江湖风浪,但见到这副面孔,仍是骇得心旌动摇,道:“你……你怎会被伤成这般模样?”
萧青麟道:“世间诸事,本难预料。萧某命中该有这一劫数,那也无可奈何。”他声音平静一如往昔,但嘴角牵动,白齿森森,平和的声音从这样的口中说出,也变得说不出的凄厉阴森,教人听了,不由得毛骨悚然。
宝相定了定心神,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萧青麟奇道:“此言何意?”
宝相缓缓说道:“你不是萧青麟。”话音一顿,又道:“也许你与萧青麟有很深的交情,但犯不上替他送死。”
萧青麟低低叹了一声,喃喃自语:“我不是萧青麟?我不是萧青麟!唉,难道面容被毁,我连自己都做不成了么?”他摇了摇头,道:“大师为何认定我不是萧青麟?”
宝相朗声道:“倘若有人重伤萧青麟,定然居功自傲,在江湖中大传其名,惟恐别人不知自己的威风。可是近来江湖平静,没有人宣扬此事。况且萧青麟心性高傲,若是面容真的被毁,早已躲到深山远疆去了,断然不会让别人看见他这般模样。”
萧青麟目光远眺,幽幽说道:“你料错了。因为你现在看见的萧青麟,已经不再是往日的萧青麟了。当他面容被毁的一刻起,胸怀却变得不萦万物,在他的心中,早已消泯了血腥与仇恨,只留下了爱与宽容。”
一番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但宝相胸中布满戾气,如何领略得到这番心境?他嘿嘿冷笑,道:“我不懂你胡说些什么?不过,你与萧青麟的交情定非寻常,若知其下落,速请告知。否则的话,你也逃脱不了干系,休想从这儿离开!”
萧青麟纵横江湖,各种险恶的阵势都经历过,却从未遇到这般情形,对方决意要找自己寻仇,却偏不相信自己便是萧青麟,这样耗将下去,不知何时才能罢休。他面露苦笑,道:“你要怎样才能相信我就是萧青麟?”
宝相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对狄梦庭道:“狄公子,你再不把人交出来,我便要得罪了。”
狄梦庭望望宝相,又望了望萧青麟,却也不知如何是好。
萧青麟轻声一叹,道:“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向狄梦庭道:“二弟,烦请你给我拿一柄剑出来。”
狄梦庭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当下转入后堂,不多时,捧出一柄长剑。
萧青麟接剑在手,只见这柄剑上刺满古朴的花纹,锋刃在烛光的映衬下,冷芒洄漾,宛若一泓青水,吐露丝丝寒气。他振指一弹剑锋,嗡嗡作响,赞道:“好剑!”
宝相见他握剑,顿生戒备之心,喝道:“你想干什么?”
萧青麟缓缓说道:“我从一数到三,便向你击出一剑,你若能抵挡得住,萧某任凭你发落,你若挡不住,我这一剑也不伤你性命。只要你迅速离开,不得滋扰我兄弟的婚礼。”
宝相怒道:“你当贫僧是何许人也?想一剑锋便将我逼走,未免太狂妄了!”
萧青麟道:“不错,我只击一剑。先以一招‘玄鸟划沙’刺你任脉七处大穴,剑到中途,剑尖抬高两寸,变成‘钟鼓齐鸣’刺你双肩的‘云门’与‘天宗’两穴,绝无第三招变化。”
宝相忖道:“你事先将剑招的部位都通知了我,又只击出一剑,我又不是死人,难道还挡不住?”当下大声道:“你自寻死路,好,我就接你一剑!”
萧青麟微微一笑,将剑缓缓提起,当剑举得与胸相齐,便停住不动。然而剑虽不动,一股沁人心脾的剑气却自剑尖曼延开去,冷森森的逼人眉睫。
这股剑气虽无形,亦无质,宝相却感到这股剑气的迫力,已逼得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他的冷笑也凝结在脸上,那模样看来既可笑,又可怕。
萧青麟道:“一……”
宝相猛地喝道:“且慢!天下没有第二人有这般凌厉的剑气,你就是萧青麟!”
萧青麟面无表情,依旧平静地数道:“二……”
宝相哪里还敢怠慢?反掌拔出一柄金色的戒刀,横在胸前,双目凝注着萧青麟的长剑,竟连话也不敢说了。
萧青麟道:“三!”身子斜跨半步,一剑刺出。这一剑去势不疾不缓,剑尖颤动,罩向宝相任脉的七处大穴,正是一招“玄鸟划沙”。
宝相横刀护住双肩,心想:“你要用一招‘钟鼓齐鸣’刺我双肩,我先将你的剑式封死,看你如何伤我?”眼见对方的剑尖越来越近,他心念陡转:“糟糕!我护着双肩有什么用?倘若他并不换招,我任脉的七处大穴都暴露在他的剑锋之下。我真是忒也糊涂,怎能轻信这个杀手的鬼话?”一闪念间,他挥刀斜出,一招“夜落七星”,连劈七刀,将任脉七处大穴尽数护住。
这七刀合在一招之中施展,确是精妙的刀法。只是刀式虽将胸腹间的大穴封守,两侧便难以护防,双肩各有一个极小的破绽。萧青麟正是算准了宝相必会使这一招,剑式猛然一变,一招“钟鼓齐鸣”破空而出,剑光一分为二,从刀锋的缝隙间闪电般刺入,正中宝相双肩的“云门”与“天宗”两穴。
只听“当啷”一声响,戒刀落地,宝相踉踉跄跄倒退几步,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萧青麟道:“二弟,将戒刀拾起,交还宝相大师。”
狄梦庭当即拣起戒刀,双手捧至宝相面前,道:“请大师收刀。”
宝相将戒刀接过,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知对方剑下留情,否则自己的一对胳膊早已废了。两人虽只交手一招,但萧青麟的剑法、内功、胆识、智慧、应变无不胜过自己,再打下去,只能自讨其辱。他又是惭愧,又是羞愤,大声道:“姓萧的,贫僧败在你的剑下,无话可说。但神龙堂的血仇,也不是你一句话就能揭过的,今日决意血战,有死而已。”
萧青麟道:“我早知道你就是这句话。你想与我一决生死,我成全你。只要别在此地动手,随你划下道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萧某倘若皱一皱眉,不算是一条汉子。”
宝相道:“好,既然你这般爽快,我也不愿得罪四谛岛与凌府。咱们这便出去,到西湖边放手一搏。”
萧青麟道:“烦请头前带路。”说罢转头向狄梦庭望了一眼。
狄梦庭知他放心不下宫千雪,当既点了点头,示意大哥不必担心。
萧青麟顿时心中一宽,再无牵挂,跟在宝相身后走出大厅。
这时太阳已经偏向西天,阳光斜照下来,正对着大厅的门口。萧青麟一步跨出门槛,但觉阳光耀眼,不由得为之一眨。
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宝相脸上陡然闪现一丝狞笑,猛然大喝一声:“杀!”反身抽刀,直向萧青麟当头砍来。随着这一声大喝,由屋檐上,廊柱后,石阶下,院树间突然飞出四条人影,均是身穿红色袈裟的和尚,各持戒刀,齐向萧青麟击来。
这五柄戒刀均是金光霍霍,合在一起,寒芒相连,有如陡起一座刀山。太阳洒下的金辉仿佛都聚集在这五柄金刀之上,竟似能抢去天地间所有的光芒。
萧青麟的眼睛也被这阳光折射的刀芒所耀,眼帘一眨复张,先机已失,身子立时陷入五刀联击的杀阵之中。这一瞬间,他明白神龙堂五血僧早已暗中埋伏,只等自己出门的一刹那,全力合击,要将自己力毙于阶下。他心念急转,自知难以正撄其锋,当即向后飘退,抖手间长剑疾刺,剑芒一分为八,正是“一剑八芒血连环”,剑光仿佛在身前立起一道银色屏风,将戒刀的金芒挡住。
“一剑八芒血连环”是江湖中最凌厉的绝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