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这时,忽听窗外隐隐传来一阵笛声,音韵柔雅,若有若无,却又听得清清楚楚。萧青麟抬头一望,见窗外无人,听这笛声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周绝无藏身之处,那吹笛之人却在哪里?他心念一动,已知吹笛之人所使的是上乘内功“传音入密”之法。这功夫练到高深时可以音送数里,听来却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萧青麟只听了片刻,便知对方的功力精纯浑厚,不在自己之下,心中暗忖:“此人功力不凡,难道是冲着我来的?江湖中无人知道我的故居,他怎会找到这里?他若跟踪我来,我决不会毫无察觉。”
他心存疑念,从屋中走出,穿过竹林,来到湖畔。只见湖中停泊着一艘游船,船头挂着两盏朱纱灯笼,映照船下的湖面一片流红,灯光下见有一人据案吹笛,案下燃着袅袅檀香,案上摆着精致的茶具。萧青麟心道:“这人倒有雅兴!”
那人目光一瞥,也望见萧青麟,将笛子放下,站起身来。只见他一身白衣,头上戴了一顶纱笠,遮住大半面孔,站在船头,湖风中衣袂飘飘,说不出的飘逸潇洒。
萧青麟见过的江湖人物多不胜数,却从未见过谁能如这人一般斯文清雅,周身不带一丝一毫的狠辣之气,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忽听那人仰天吟道:“清夜沉沉,暗蛩啼处檐花落。乍凉帘幕,香绕屏山角。堪恨归鸦,情似秋云薄。书难托,尽交寂寞,忘了前时约。”一首词吟罢,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萧先生,你早到了么?”
萧青麟听对方一语道破自己的来历,索性也不再隐瞒,朗声道:“在下萧青麟,适逢此地,不敢冒昧。”
那人提起案上的细瓷茶壶斟了一杯茶,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船中无酒,未免有减萧先生清兴。便请萧先生品品这杯香茗。”手臂轻扬,将茶杯向萧青麟掷了过来。
萧青麟见茶杯向自己平平缓缓飞了过来,伸手欲接,不料那茶杯突然间在空中微微一顿,猛地笔直坠落,在他指尖外二尺之处跌向地上。萧青麟急忙探臂一抄,才将茶杯接住,不致落如岸上的草丛中,当场出丑。茶杯入手,只见杯中清茶色如琥珀,与杯缘相齐,不由得暗暗心惊:“此人将一杯盛满清茶的瓷杯随手掷出,来势甚缓而力道极劲,横跨数十丈湖面,竟无一滴茶水溢出,实有传说中所谓‘飞花攻敌,摘叶伤人’之能。若以这般手法发射暗器,又有谁闪避挡架得了?”他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默默想着心事,至于茶中滋味,全未留意,口中却赞了一声:“好茶!”
那人淡淡一笑,道:“萧先生果然豪爽,可惜香茶非酒,却不是这样喝的。”说到这里,他又道:“萧先生家传剑法天下无敌,在下素有耳闻,今日适逢相见,倒要请教一二。”
萧青麟名震江湖,欲与他斗剑扬名的人不计其数,他早已习以为常,道:“你想与我比剑?”
那人点了点头,道:“对,比剑。”
萧青麟道:“刀剑无情,动辄难料生死。你我素昧平生,又没有怨仇,何必要拿性命冒险?”
那人道:“在下一生痴迷于剑道,这次拜会萧先生,只想与天下武学高手印证剑法,此外不求一事,不求一物。”
萧青麟道;“哦,阁下是求扬名来了,倘若一剑击败萧青麟,自是名动江湖。”
那人摇头道:“萧先生料错了,今日咱们比剑,我胜你不以为荣,败给你也不以为耻,倘若有一字泄露于外,便叫我天诛地灭,乃是猪狗不如之辈。”
萧青麟道:“好,好,说得爽快!这湖岸甚是宽敞,便请阁下上来比划两手。你的剑呢?”
那人将掌中玉笛摆了摆,道:“我的剑便是这枝玉笛,这枝玉笛便是我的剑!”说罢,右臂微扬,玉笛点出,笛梢连颤三下,已将萧青麟上身诸路穴道罩住。这一招出手乃是极厉害的剑式,只是他身在游船之上,与萧青麟中间相隔十余丈宽的湖水。
萧青麟一惊,忖道:“难道他武功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凝气驭剑的神功?”当下不敢怠慢,运起内劲,右掌挥出,力贯掌心,抵挡对方的剑气。
哪知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什么劲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听那人说道:“如此风清月朗之夜,总不成被咱们的杀气冲了这份雅致?我便以这枝玉笛与萧先生的折扇切磋几招,大家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装模作样的摆摆架式罢了。”一面说,一面刺出一笛。这一招又是虚点,离对方身子仍有十余丈远,但招法精妙,匪夷所思,倘若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难防。萧青麟赞道:“好剑法!”抖手一挥折扇,取偏锋、进中宫,抢攻而上。那人侧身闪避,还了一笛。
霎时之间,两人笛来扇往,斗得难解难分,可是始终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招都是虚打,绝不会伤到身体,但二人何等身手,天下武学烂熟于胸,攻防间的优势劣态,一目了然。两人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慢,便和贴身肉搏无异。
十余招过去,萧青麟已知对方的剑法精深,决不在自己之下,当下抖擞精神,将所学剑法中最精要之处都发挥了出来,只见他出招大开大阖,气派宏伟,每一剑刺出,都有石破天惊,风雨大至之势,手中虽然只是一把折扇,但挥舞过处,扇梢不绝发出嗤嗤嗤嗤的轻微响声。
那人的剑势虽不及萧青麟宏大,轻灵迅速却远有过之,他手腕连动,一剑接一剑的刺出,绵绵密密,吞吐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实是名家风范。两人见招拆招,忽攻忽守,似乎是分别练剑,各打各的,其实是斗得激烈无比。
片刻间,两人对拆了一百余招,仍是不分胜负的局面。萧青麟斗得兴起,朗声喝道:“好剑法!好剑法!你再来接这招试试。”手臂一旋,带着折扇乱颤,顷刻间便如化出了七八个剑尖,向那人的中盘疾冲。
那人惊喝道:“好一招‘一剑八芒血连环’!”在萧青麟的剑势逼迫之下,他已不能好整以暇的对招,何况天下也没有哪一门剑法,能挡得住“一剑八芒血连环”的连续攻击。那人展开身形,高纵低伏,左闪右避,连接萧青麟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却无一招反击。
眼看那人的败局已定,突然他发出一声清啸,玉笛乍抖,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方位猛然刺出,直指萧青麟的咽喉。这一招仿佛天外游龙,矢矫而至,玉笛刺到中途,他全身骨骼中发出劈劈啪啪的轻微爆裂之声,伴随着笛梢的嗤嗤劲风作响,更增声威。
萧青麟“啊”了一声,喝道:“拼命么!”眼见对方挺笛直刺,任凭周身空门大开,全不防范,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招。他知道这一剑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哪敢怠忽?在这一刹那间,他已想不出哪一门剑法能挡得住这一剑的攻势,百忙之中,也抖折扇向那人的咽喉疾刺,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谁胜谁负,便看谁不怕死了。
两人一笛一扇,同时向前刺出,便此胶在空中,呆呆不动。以他们二人的身手,拆到这一招时,唯有同归于尽,已无他途可循。游船与湖岸相隔十余丈远,两人手臂虚拟斗剑之状,此时看来颇为古怪,但若是近身真斗,却已面临最为凶险的关头。
萧青麟微微一笑,收扇后跃,说道:“阁下剑法精妙,佩服佩服!”那人也即收笛,说道:“萧先生嫡传剑法,也是冠绝今古。”两人说过只较招数,不拼生死,但斗到此处,无法再行继续,便以和局收场。
萧青麟暗调内息,适才这一场比试虽然不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是竭尽心智。忽听那人说道:“有一件往事,想来萧先生不会忘记。那是在八年前,也是这西湖岸畔,曾有两位绝世高手在此一决高下,他们未分胜负,却成为肝胆相照的至交,并约好日后由孩子们来继续这场较量。今日咱们这一战,虽然仍是平手,却也能告慰他们在天的英灵了。”
此言一出,萧青麟顿时一惊,心想:“父亲与楚寒瑶那一战无人得见,他怎么知道?”正迟疑间,只见那人扬起手臂,缓缓撩起衣袖,露出手腕上戴着一只碧绿的玉镯,他挥了挥手,道:“你……你还认得这只玉镯么?”
萧青麟身子猛然一颤,大声叫道:“这只玉镯……啊……啊……你……你……”
那人道:“大哥,你不认得我了么?小弟是狄梦庭啊!”说着,他摘下头戴的纱笠,露出一张略显清癯的面孔,神朗气爽,文雅秀逸中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他神情激动,叫道:“大哥,八年了,八年了!咱们终于又见面了!”一语未罢,声音先已哽咽了。
萧青麟道:“二弟,是你。果然是你!”眼见那游船离岸十余丈,无法一跃而上,激动之下,运掌向身畔的一棵杏树猛击,掌力到处,喀的一声,折下一根粗枝,使劲抛向湖中,跟着身子纵出,在树枝上一借力,已跃上了游船船头。
狄梦庭抢上前来,两兄弟分别八年,不知生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大哥!”一个叫了声:“二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兄弟两人自从八年前在群雄围困中义结金兰,虽然相聚时短,却是情愈生死,一片义气丝毫未随岁月消逝而减退。过了好一阵子,狄梦庭按下激动的心情,道:“大哥,别来多事,一言难尽,所幸你我俱都安好。”
萧青麟用力点了点头,道“是啊,八年了!这八年真仿佛一场大梦!”他挽起衣袖,露出腕上戴的一只玉镯,道:“这些年来,我独来独往于江湖之上,唯有这只玉镯陪伴于我,时时告诉我,在这世上有我一个手足兄弟,虽然远隔天涯海角,但我们终有重逢之日。你看,咱们不是果然相见了么。”
狄梦庭听了这番话,甚是感动,道:“大哥,我也恨不得早些与你相见。来,咱们到舱中坐下谈。”两人携手进入船舱中,对面而坐,萧青麟先道:“二弟,这些年来你在四谛岛上过得如何?”
狄梦庭将八年来的经历述说了一遍,从楚寒瑶如何带自己回到四谛岛、如何传授武功,直说至自己如何离岛寻兄,来到西湖之畔。话毕之后,他问道:“大哥,你身在江湖,过得可好?”
萧青麟神情一黯,叹了口气,说道:“我可不像你。四谛岛乃是世外桃园,你久居岛上,焉知江湖中的风波险恶?在刀尖上做人难啊!有些事是非对错,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楚。”
狄梦庭道:“既然说不清楚,就不必再说。大哥,你的境遇,我都知道。”
萧青麟道:“你知道什么?”
狄梦庭道:“当今江湖,谁不知萧青麟神剑绝世,天下第一杀手的威名早已冠于头上。黑白两道都对你深恶痛绝,这些年追剿不休。四谛岛虽是世外桃园,却也没少收到各大门派发来的狙杀拜帖。”
萧青麟摇头苦笑,道:“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狄梦庭也笑道:“你这么锋芒夺人,想不知道都难得紧啊!”
萧青麟脸色一整,道:“你既是明白这些事,为什么还来寻我?你难道没想过,跟我在一起不单会招惹千夫所指,更将面对天下英雄无休无止的追杀!以你现在四谛岛少主的身份,不用几年,便可稳坐白道魁首的交椅,何必为了我这个万人唾弃的杀手,放弃自己的大好前程?”
狄梦庭身子猛地一颤,急道:“大哥,你……你……你这样说我?我……我……”
萧青麟侧过头,不去面对狄梦庭的目光,道:“二弟,你没有在江湖中闯荡过,不知道刀头舔血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却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走过来的,脚下的每一步路都要用性命去拼!唉,我已经背了一身骂名,不能再连累兄弟陪我一道受株连。”
狄梦庭怔怔地盯着萧青麟,过了好久,才缓缓说道:“大哥,你还记得八年前么?八年前你为了救我,不惜冒险与天下英雄抗衡,那时你想过自己的安危吗?大哥,没有你,就没有我狄梦庭的今天,我这条命是欠你的。”
萧青麟道:“二弟,你别这么说……”
狄梦庭打断他的话:“不,我要说。我在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不对你说又对谁说?大哥,我没忘记,八年前正是那些‘英雄豪杰’出手害我,却是受人唾弃的杀手救了我的命。在这个江湖之中,究竟谁是好人谁是恶徒,用不着别人告诉,我心中明白。”说到这里,他离座而起,走到船头,弯膝跪倒,对天说道:“苍天在上,我狄梦庭与大哥荣辱与共、生死不离,大哥若被世人追杀,我焉能独善其身?最多不过是舍了这条命而已。比起咱们的兄弟之情、结拜之义,狄梦庭这条性命又值得几何?”
萧青麟见他对天明誓,急忙抢上几步,也跪在他身旁,含泪说道:“二弟,你我兄弟一体,什么都不必说了。我只对你讲一句话,天下万事,如白云苍狗,唯你我的情义,永远不变!”
狄梦庭大喜道:“是啊!沧海枯、礁岩烂,你我兄弟的情义永远不变!从今以后,萧青麟便是狄梦庭,狄梦庭便是萧青麟,谁敢辱大哥一言,便如辱我千百言。谁敢动大哥一刀一剑,便如动我千刀万剑。四谛岛门下弟子,决不与他善罢甘休。”
萧青麟皱了皱眉,说道:“二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让四谛岛为我出头撑腰么?”
狄梦庭道:“不错,自今日起,你就是四谛岛主。”
萧青麟面色微沉,站起身,走到船尾,目望湖面,缓缓说道:“二弟,你还记得吗?八年前,楚岛主也曾邀请我父亲同赴四谛岛,却被我父亲断然拒绝。当时的情景你是见到的,我们父子处境危难,身遭各派追杀不说,父亲又受了重伤,若能到四谛岛上暂避一时,自是再好不过的事,但父亲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楚岛主的好意。二弟,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狄梦庭道:“萧伯父行走江湖,凭真本领立身,不愿依靠别人的庇护做人。”
萧青麟点头道:“对。大丈夫堂堂正正做人,天塌下来自己撑着,靠别人分担,那算什么好汉?二弟,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咱们之间只有兄弟情分,我与四谛岛没有任何关系。何况楚岛主把一生打下的基业交给了你,这里面包含着他老人家多少期望,我不能让自己的恶名染污了四谛岛的清名。”
狄梦庭怔了怔,道:“大哥,你这么想,好吧,你看。”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在手中爱抚地擦了擦,说道:“这便是四谛岛的岛主令符,见符者如见岛主,所发号令,全岛弟子莫敢不从,算得上武林中的一件异宝。”一语方毕,他将玉佩高高抛起,跟着抖手一记劈空掌,掌力疾吐,将玉佩在半空震得粉碎。
萧青麟大惊,喝道:“二弟,你这是干什么?”
狄梦庭道:“这块玉佩是我为大哥准备的,既然你不要,我留着它又有何用?”
萧青麟道:“可你身为岛主,失了令符,如何向岛上弟子交待?”
狄梦庭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不回四谛岛了。在这世上,什么雄名霸业,什么显赫财富,都是虚幻,何足挂齿?我只要做你的兄弟,不要做岛主。”
萧青麟内心激动,却强作平静,缓缓说道:“四谛岛主之名,可是天下炙手可热的职位,不知有多少人为之眼红,你为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值得?”
狄梦庭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四谛岛人才济济,谁都能当岛主,我却只有一个大哥,今生今世,我不能失去他。”
萧青麟心中感动,一时千言万语,都哽在喉间,只道:“二弟,我得此至交,不枉今生!”
狄梦庭道:“大哥,我也是一样!”这一刻,兄弟两人心意相通,无限话语,尽在不言之中。
过了良久,萧青麟按下激动的心情,道:“二弟,你离开四谛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