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谁下的毒手?给我滚出来!”
只听殿中有人朗声笑道:“姓萧的,咱们的生意还没有做完,你怎么就着急要走?”随着话音,那个玄衣老者从殿门大步走出,在他身后,红袍老者反扭着赛义德的胳膊,紧随其后站在殿前的斗拱之下。
那青年瞧出此刻形势生变,神色反而镇定下来,道:“阁下这是什么意思?”
玄衣老者阴冷冷说道:“姓萧的,翡翠观音乃是玉中奇珍,‘玄英铁笋’也是铁中精英,这两件东西均是天下罕见的神品,常人莫说拥有,但求一见也是难得。不过,此地还有一物,较这两件东西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那才是江湖最为贵重之物。”
那青年冷冷说道:“喔?倒要请教?”
玄衣老者喝道:“便是你萧青麟的项上人头!”
那青年双目一翻,说道:“想要萧某的人头?”他冷哼一声,踏上两步,对赛义德道:“赛老板,听说你一向只做珠宝生意,素来不招惹江湖是非,怎么这次破了例,动起萧某的主意来了?”
赛义德脸色苍白,向那玄衣老者叫道:“俞老弟,这些年你在我的商队之中,我始终将你待为供奉,你……你怎么反将我擒下了?”
玄衣老者白了赛义德一眼,不屑道:“你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波斯鞑子而已,焉能差遣得动老夫?”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牌,在手中掂了掂,道:“瞒了你这么多年,今日便叫你知道老夫的身份吧!”将手一扬,一掌拍在身旁的立柱上。
这根立柱乃是支撑外檐斗拱的主柱,用的是桶口粗细的松木制成,虽经多年风雨,依然结实无比。玄衣老者这一掌拍去,掌力到处,木屑纷飞,竟将铁牌生生楔入柱身之中。
萧青麟心头微凛,暗道:“好掌力!”凝神一望,只见那块铁牌刻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极有威势。一望之下,他不禁脱口叫道:“铁衣山庄的腰牌!”
玄衣老者道:“不错,老夫虽在赛家的商队之中,奉的却是薛庄主号令,行的也是铁衣山庄之事。”
萧青麟点了点头,道:“是了。赛老板家财千万,行事却小心谨慎。薛野禅野心勃勃,定然看中了赛老板的家产,想要收为己用,因此派阁下投身在商队之中,作为内应。”
玄衣老者将大拇指一竖,道:“姓萧的,看不出你年纪青青,料事却十分老练,了不起,了不起!可笑这姓赛的被骗了这么多年,却什么都看不出来。”
赛义德一听,又羞又怒,破口大骂。只是才骂了两句,他身后的红袍老者袍袖一拂,将他从殿门摔到台阶之下,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在这眨眼之间,已封了他的四处穴道。
萧青麟心念一动,突然想起,朗声道:“阁下原来是‘钟山铁指’岳二先生,你以堂堂神草门长老之尊,何以甘入铁衣山庄,为薛野禅驱策?”
红袍老者悠悠叹了口气,说道:“老夫百死余生,过去的事说他作甚?我早已不是神草门的长老了。”江湖中稍大一点年纪的人都知道,‘钟山铁指’岳二先生是神草门硕果仅存的长老,指力之强,名动江湖,而且他极善用毒,往往伤人于无形之中。只是平生他极少与人动手,有时迫不得已出手,也是一将对方毒倒,立刻奉上解药,因此在江湖中口碑甚好。数年前传言他身染重病而亡,当时人人都感惋惜,不意他竟尚在人间。
萧青麟道:“好啊,为了萧某这颗头颅,铁衣山庄可下了不小的功夫。萧某不才,能得钟山铁指印证几招,荣宠无量。岳二先生,请赐招吧。”
岳二先生摇了摇头,道:“印证武功,那却不必了。”玄衣老者接口笑道:“姓萧的,你见识忒也浅薄,难道不知岳老弟的成名绝技么?”
萧青麟若有所思,道:“岳二先生敢是对萧某下毒了么?”
玄衣老者道:“不错,当我们进院之时,已在你的剑上撒下‘五鼓断魂散’,此刻你手握剑柄,毒粉自掌心渗入,片刻间就是你的死期。姓萧的,今日老夫杀你,手段虽然不够光彩,却叫你死得明白。”
萧青麟道:“铁衣山庄只有暗箭伤人的本领,过了这么多年,卑鄙之心却半点没改!”
玄衣老者道:“暗箭伤人,那便是最大的本领!江湖之中高手辈出,倘若人人都凭真功夫取胜,那要打打杀杀到何年何月,才能一统天下,号令群豪?”
萧青麟叹道:“是啊,倘若人人都凭真功夫取胜,那么世间无数险恶之徒的野心,又从何而生?”他目光一闪,又道:“不过,你们想要暗箭伤我,却打错了算盘。先父便是伤在铁衣山庄的毒阵下,我岂能不知防范?”他将双手扬了扬,只见他掌上戴着一双鹿皮手套,外缝白绡,紧紧绷在手掌之上,若不细看,着实不易发现。
那玄衣老者见对方早有防范,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是一付满不在乎的神色,道:“姓萧的,你心机慎密,老夫倒走眼了!也罢,既然事已至此,我们老哥儿俩便凭真功夫陪你走上几招。”
萧青麟道:“请赐教!”手腕一振,已拔剑出鞘,只听嚓的一响,手中拿着的只是一个剑柄,剑刃却留在剑鞘之内。他愕然之间,随即醒悟,原来对方定然在施毒时暗使手脚,将剑刃捏断,但微微留下几分勉强牵连,拔剑时梢一用力,当即折断。
玄衣老者胸有成竹,心想萧青麟所长功夫乃是剑术,此刻长剑断折,他赤手空拳定然难敌自己二人,今日之战可说已胜券在握,不禁阴冷冷一笑,道:“一个剑手,贵在心与剑通,身与剑连。剑,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须臾不可分离。一个失了剑的剑手,无异于废人一般。姓萧的,你只剩下一柄断剑,拿什么跟我们斗?”
萧青麟将断剑平平放置在雪地之上,道:“你错了!一个真正的剑手,乃是不滞于物,万物皆可为剑。剑,就在他的心中!”说着,他大步向玄衣老者走来。
玄衣老者见对方一付有持无恐的神态,也不敢掉以轻心,双掌一高一低,抱元守一,摆出“炮锤手”的招式。
萧青麟目光斜望天际,仿佛若有所思,突然将袍袖一扬,袖底劲风扫出,卷起地上大片大片的积雪,向玄衣老者扑面飞去。
玄衣老者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点点飞雪打在脸上,竟也隐隐生疼,急忙双掌拍出,一股猛烈的掌风逼得雪花四散,同时身形一闪,横移四尺。
他只道自己身法极快,哪知对方竟然如影随形,已抢进自己身畔,跟着又见白光点点,耀目生寒,指向自己咽喉,惊骇之下,双掌交错,一拍萧青麟胸口,一拍他的小腹。掌力甫吐,突然间掌心一阵奇寒,随即剧痛彻骨,只见自己两只手掌相叠,都被一根冰柱穿连在一起。
原来萧青麟扫起积雪的一瞬间,手臂一长,从屋檐摘下一根冰柱。这冰柱长有两尺,一头尖锐之极,宛如一柄短剑。萧青麟将内劲贯注其上,冰柱从玄衣老者右掌的手背透出,又刺入他左掌的手心。玄衣老者运起的内力都在双掌之上,将鲜血逼得从伤口中急喷而出,他大叫一声,双掌往外一崩,震断冰柱,向后疾退。
萧青麟冷声道:“想逃么?”身形似电,倏地欺进身来,掌力疾吐,击在玄衣老者的胸口,打得他身子飞了出去,重重摔在雪地之中。
萧青麟恼恨此人设毒计害自己,出手便不容情,正待补上一脚,当场送了他的性命,蓦地里脑后劲风突生,有人喝道:“掌下留人!”
出手之人正是岳二先生,他一见萧青麟以冰柱施展剑招,便知玄衣老者要糟,刚欲出言提醒,玄衣老者已被打飞出去。他飞身来救,身形虽快,其势却已不及阻止萧青麟踢杀玄衣老者,但他身为武功高绝之士,见机极快,并不急于救人,而是一掌猛击萧青麟后脑。
萧青麟若不及时回救,虽能打死玄衣老者,自己却非身受伤不可。他立即收回右掌,在背后划了一个圆圈,化解岳二先生的来势。两人掌力相激荡,各自心中一凛,均觉对方武功着实了得。岳二先生急于救人,右手食指一招“朝天灯”点出,气象森严,内力雄浑。
萧青麟侧身一避,叫道:“好指力!‘钟山铁指’,名不虚传!”
岳二先生见玄衣老者身受重伤,心想这萧青麟只须略得机会,便能将老友击毙,眼前情势利于速战,只有先把对方打倒才是道理,当下将铁指功夫使得虎虎生风,着着进迫。
萧青麟见岳二先生一指点来,招数正大,难以力敌,急忙向后退了一步,突然间双手一捧,十指成莲花之状,扣向岳二先生的手指,运劲向上急拗,这是“错骨擒拿手”中的精妙招数,岳二先生若被扣住,手指立时便要拗断。
岳二先生识得厉害,哪敢怠慢?不等右掌招数使老,左掌又骈指戳出。萧青麟飘身再退一步,出手依然是那招“错骨擒拿手”,他的招数虽然简单,但方位、劲力捏拿得恰到好处,将周身守得滴水不透。
岳二先生却看出萧青麟虽然连连后退,但每退一步,便消弱自己一分指力,倘若自己稍有稍有疏漏,对方立刻便会反击而至。因此发招越来越快,右指刚出,左指随即跟至,瞬息之间,岳二先生的身影宛若变成一条飞龙,双掌此起彼落,指力绵绵不绝。
在对方迅若闪电的急攻之下,萧青麟用以应付的,却只是一招“错骨擒拿手”,看似平淡无奇,却将对方势若狂飚的攻势一一化解。
此刻两人近身肉搏,面目相对,呼吸可闻,出招都是曲臂回肘,每一招都不过两尺距离。然而相距虽近,内劲却强劲之极,真气在方寸间激迸而出,嗤嗤之声不断,宛若到了高山绝顶,狂风呼啸,扫得地上的积雪纷纷激扬飞旋。
片刻之间,两人在破庙院中兜了一个大圈。岳二先生连发数十招,俱攻不守,待拆到六十余招之后,发招渐缓,已不如刚出手时那般迅猛。
便在这一瞬间,萧青麟突然抢上一步,右掌骈指刺出,直点对方前胸。这一招纯为指上功夫,与岳二先生所使招式一模一样,竟无半分区别,但萧青麟后发先至,在一刹那的相差之间占了先着。岳二先生的手指离他胸口尚有两寸,萧青麟的指尖已在岳二先生的“华盖穴”、“玉堂穴”、“膻中穴”上点过。
这三处穴道何等重要,在内家高手比武之际,触手立毙,毫无挽救余地。岳二先生只觉穴道一麻,全身力道顿失。但萧青麟手指却不使劲,只在穴道上轻轻一拂,随即缩回。
岳二先生低头一看,自己衣襟上已留下三个小孔,这是被萧青麟的指力所穿,倘若对方指力再强两分,自己的胸膛定然将被洞穿。在这一霎时间,他心中万念俱灰,只觉数十年来苦练武功,称雄江湖,全成一场幻梦,点了点头,缓缓道:“今后江湖是你们年青一辈的天下了,老夫败得无话可说!”
萧青麟道:“承让!”
岳二先生道:“承让什么?你不杀我,难道老夫能厚着脸皮耍赖么?”双手十指交插,猛一使力,只听喀啪喀啪一阵轻响,十根手指一齐折断。
萧青麟见他自断十指,也不禁佩服此人硬朗。他一身功夫以指力见长,十指一断,等于武功全废,今后的江湖之中,算是没有“钟山铁指”这块字号了。
岳二先生强忍剧痛,弯腰将玄衣老者抱起,仰天打了一个哈哈,惨然道:“姓萧的,我们二人已是两个老废物,要杀要剐,你瞧着办吧。”说罢,他抱着玄衣老者径自走出庙门,扬长而去。
此刻,萧青麟要杀他们易如反掌,但他一动不动,默默望着两个老人渐渐远去,只是叹了一口气,自嘲的笑道:“天下欲杀萧某之人何止千万,萧某若一个个杀去,哪里能杀尽?”
他转过身来,走到檐下,将赛义德的穴道解了,道:“赛老板,今日之事你都看见了,中原江湖风波险恶,在那些枭雄眼中,你赛老板便若一块诱人的肥肉。你的生意做得越大,家资越厚,欲烹而食之的人也就越多,长此以往,只怕终落得家破人亡。赛老板,你不妨听我一句劝,收敛家财,回波斯去吧。”
赛义德叹道:“萧先生所言极是。我原以为不问江湖中的是是非非,便能独善其身。哪知仍不能逃脱他们的算计,今日之事便是例证。唉,我还有什么话说,我这便收拾家当,回波斯去。”
萧青麟道:“如此最好,我祝赛老板一路顺风。萧某告辞了。”
赛义德忙追上几步,道:“萧先生请留步。”
萧青麟道:“什么事?”
赛义德道:“中原江湖不容于你,天下之大,恐怕鲜有存身之地。萧先生,若不嫌弃,随我一道去波斯吧!我必以上宾相待。”
萧青麟道:“赛老板的好意,萧某心领了。但故土难舍,我毕竟生于斯、长于斯,情之所牵,魂之所系,纵然天下人不容我,我也舍不得离开。”说罢,他拱了拱手,走出庙门,大步而去。
赛义德赶到庙门口,手扶门柱,高声道:“人各有志,不能强求。倘若萧先生日后回心转意,便来波斯找我。”声音在风雪中远远传去,萧青麟却没有回音,身影越行越远,渐渐消失在远方的树木之后。
暮春三月,江南临安,莺歌燕舞,河湖澄碧,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季。
这一日天色将晚,萧青麟风尘仆仆进入临安城内。他自关西赶回江南,这一路千里迢迢,到得临安城时已过了两个月的时光。
他投了一家客店住下,歇息半天,到了傍晚时分,用过晚膳,他换上一套玄青色衣巾,又买了把临安特产的檀木折扇,周身打扮得焕然一新,对镜一照,俨然是个风雅之士,哪里还像是个威震江湖的豪杰?他自觉满意,心道:“这身打扮,再不会有江湖人物认出我来。”轻摇折扇,踱着方步,径往西湖而去。
临安胜景,以西湖为最。湖光山色,风景似画。环湖山峦峻秀,峰、岩、洞、壑之间,穿插着泉、池、溪、涧,青碧黛绿丛中,点缀着搂阁、亭榭、宝塔、石窟。苏东坡曾在《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中赞此地云:“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萧青麟一路行来,这是他少年时所居之地,处处景物,皆是旧识。数年前,他随父亲在西湖湖畔与天下豪杰对阵之后,从此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再没回来过。这时重临故土,想到自己童年时的种种乐趣,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一阵感慨。
他的旧居在苏堤尽头的一片竹林之后。萧青麟快步穿过竹林,只见空地上坐落着两间茅庐,屋外的篱笆墙内,长着一株大杏树,他手扶树干,不禁忆起儿时每逢杏熟,父亲总是携着他的小手,一同击打杏子。熟透的杏子皮薄肉厚,甜美多汁,自从离开故乡之后,从未再尝过如此好吃的杏子了。萧青麟叹了口气,上前推开门板,走入屋中,堂上摆着木桌板凳、犁耙锄头,宛然与他离家时的模样并无大异,只是落满灰尘,显然是久已无人来过。
他走进里屋,屋中是一张木榻,榻前放着一架纺车。他盘腿坐在榻上,轻轻抚摸纺车,凝目注视。这时天色已晚,月光如清水般从窗外照进,将他巨大的影子映在泥壁上。他手臂轻舒,将纺车摇了几圈,脸上露出爱怜之色,心中回忆:“妈妈去逝的早,爹爹带我隐居在这里,十几年来,他又当爹来又当娘,连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亲手纺布裁缝的。记得幼年时候,每到晚上,我总是躺在这张床榻上,眼看爹爹摇着这架纺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梦里常常梦见有新衣服穿,心里真是高兴……”
想着想着,萧青麟鼻尖一酸,泪水已在不知不觉中盈满眼眶。
便在这时,忽听窗外隐隐传来一阵笛声,音韵柔雅,若有若无,却又听得清清楚楚。萧青麟抬头一望,见窗外无人,听这笛声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周绝无藏身之处,那吹笛之人却在哪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