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漂亮。”阴阳说了句评语,然后发现周围家丁的脸色都变了,不由了悟:一般男子俊美者都有忌讳的地方,尤其是有权势之人,最反感的就是别人把他们当女人看。
“嗯,我是说,你长得很好看。”阴阳想描一些,结果反而描得更黑。
那公子也不以为意,端起茶碗跟段隆说“今日游玩不料遇险,全仗壮士鼎立相救。在下冯逐苍,以茶代酒,谢谢壮士的救命之恩。”
阴阳虽然平日大大咧咧,但是各种规矩他没有不懂的,遇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话,这些他都很熟练。看这公子的态度,便也正了正神色,把面前的茶喝了进去,也回礼介绍自己“我叫阴阳,阴阳的阴,阴阳的阳。”说罢又恢复成原来的玩世不恭的模样,又往嘴里塞了块豌豆黄。
“阴公子……”冯逐苍刚开口,就被阴阳打断了。
“听起来很难听,好像我人品低劣一样,你就叫我阴阳好了。”阴阳大口吃着,浑然不觉平日小偷小摸其实蛮是符合那个“阴”字。
“呵呵,壮士倒是爽快之人,那冯某就不客套了。阴阳兄弟,不知你目前何处高就?”冯逐苍把面前的碟子往阴阳面前推了推,他看到阴阳很明显地流露出对这碟酒酿乌梅的兴趣。
“唔……嗯……好吃,我啊?……我……喔,不错,……我两天前刚辞了米店的扛包儿的活儿,昨天上怡芳院找小菊,钱花光了就被赶出来了……嗯,味道不错,酸甜正好。”阴阳嘴巴一刻也没有停,一边吃一边回答冯逐苍的话。旁边的家丁看阴阳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再加上他那不着边际的话,都掩了嘴偷笑。
“那不知道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呢?”冯逐苍又把云片糕也推到阴阳面前。
“没有。”这次阴阳回答的倒是很爽快。阴阳确实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生存问题对他而言并不是个问题,身体强壮,武功在身,见工和小偷小摸都很方便。
“那阴阳兄弟你有没有意来做我的护卫,我这里缺个像你这样的人手,加之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见侠义之心、古道热肠。”冯逐苍摇着扇子,也往嘴里放了一块糯米糕。
“你说这话后半句不是真心,都是客套,你很明白我是因为无奈被搅和进去才出手的,不过既然我缺钱,你有钱,卖给你劳力也无妨。”阴阳嘻嘻一笑,看着冯逐苍,发现这个冯公子的涵养非常好,被自己如此抢白脸上也没有任何不悦。
“好,阴阳。你的工钱按月给,一个月十两银子,逢年过节都有份子钱,平日里吃住和我一样,就在我屋子的外室里。”冯逐苍挥挥手让家丁退下后跟阴阳说道。
“普通的护院达不到这个价钱,也没有这个待遇。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那个卖绸缎、开药铺起家的冯家的人吧。怎么有了什么商业上的仇,有人雇了人要你命啊。”阴阳从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人,但是江湖上的事情他却一样儿也不少知道,黑道白道,王孙公子,商家大户,凡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的事情,阴阳都喜欢探听一二。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三姑六婆的爱好——喜欢各种坊间的小道儿消息。
“呵呵,说得不错,我的安全现在是成问题,而且别人找人来保护我,我还不放心,今日见了你,觉得你的功夫和人品都是可靠的,便想结交于你。”冯逐苍开口,声音动听,那柔和的声音传到阴阳的耳朵里面感觉十分的受用。
“十五两!”阴阳讨价还价,得着有钱的主儿不赶紧宰,过了这个村儿就没有这个店儿了。
“好。”冯逐苍点头应允,举茶代酒,算是承诺……
第二章 冯家
冯家在江浙一代很有名气。当朝才子尘印写的“如云锦缎盖丝路,千古奇草遍九州。”的诗句指的就是冯家的发家史。
冯家的先人做两行的生意:绸缎、药材。其中绸缎生意是此行当仁不让的翘楚。
自西汉初年张骞出使西域促成了“丝绸之路”的开辟后,各朝各代的丝绸便都沿着那条路:出阳关,经楼兰、于阗、莎车等地,越过葱岭到大月氏、安息,波斯、大秦……
到了本朝初始,冯家的当家别出心裁,将蜀锦和江南锦缎的优点结合到一起,利用经线彩条的宽窄深浅产生新的层次变化,使那绸缎看上去如雨丝月华,明艳夺目,花纹也在团花、龟甲、对禽、对兽、翔凤等传统的风格中加入一些藻井折花、水藻戏鱼……刚一面市就让公孙富贵为之心折,一时间非冯家绸缎不能显其品味,后来进贡到宫里,深得皇上的喜欢,便传旨每年都要冯家进贡当年的新绸百匹。
等到了冯家生意传到了现今当家老爷冯纪堂手里,冯家的绸缎仍然延续着从前的兴旺。冯纪堂还未及弱冠之年就跟随父亲走丝路,把冯家的丝绸和药材卖到了大秦和波斯等地,又从当地购置各种珍奇玩意儿卖给中原喜欢搜集希奇物件儿的有钱人,这一来一去,几十年间冯家的财产增了几乎一倍有余。
冯纪堂有四子三女。冯逐苍就是冯纪堂的第三个儿子,其母是冯纪堂走丝路的时候带回来的波斯女子,金发碧眼,肤色雪白,到了这江南水土不服,过了几年便病故了,但给冯纪堂留下了这么一个有着碧蓝眼睛的儿子以告示那段逐渐被他人遗忘了的过往。
日里,阴阳误会了冯逐苍,阴阳本以为冯逐苍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出来进去都是要坐在椅子上。结果当日住进了冯逐苍屋子的外室后才知道:冯逐苍的腿是坏的,膝盖以下都不能动,失去了知觉。
“你扶我到床上好吗?”冯逐苍吩咐阴阳,虽说是吩咐,但是口气很是客气。
“你……”见冯逐苍抬起袍子指指腿,阴阳不禁一皱眉:冯逐苍好好一个人怎么腿还有毛病。
“小时候受伤,膝盖下不能动了。”冯逐苍淡淡的笑,脸上没有一丝怨天尤人的感觉。
“我每天都要这么伺候你?”阴阳抱起冯逐苍,把他放到了床上。
“不是。今天我的侍童回家探母,所以我才麻烦你。平日都是他照顾我的起居。你只是负责我的安全。”冯逐苍躺在床上拉下了床帘,从里面脱下了外衣递给阴阳让他帮着放好……
阴阳躺在外室的床上睡不着,就推开了窗户看天上的月亮。白日里面大雨滂沱,到了晚上云层散去,一轮皎洁的月牙儿就挂在那树梢上头,仿佛伸手可及。入夜才结束的几滴冷雨躺在树叶上面,随着微风抚过,落在了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啪嗒”声。阴阳闻着空气里面那混杂泥土的青草味儿开始琢磨今天的事情。
冯逐苍为何会请自己?虽说自己那段打斗间接救了他,可是毕竟自己来路不明。冯逐苍不像个不谨慎的人,他虽然态度和蔼,可是目光深邃,有着洞察世事的敏锐。他还说别人找的他不放心。这别人的含义当然就是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人,也包括他的家人。如此说来,这害他的人可能还包括他自己家族的。
这世间的事情就是如此,有了钱便也有了罅隙。生于富贵人家虽享乐,可人情淡漠;生于贫苦之家虽寒忧,可也有古道热肠……阴阳看看内室的床,想那冯逐苍表面虽然无恙,可是那样半残的身体在商家之族能做些什么呢?想必也是满腹辛酸,加上有不知名的人要下毒手,这日子,也不好过吧……
阴阳跟着冯逐苍进冯家不到半个月,一直还没有出过冯家大宅,准确的说是没有出过冯逐苍的竹园,平日除了吃饭、睡觉,看护冯逐苍,闲时便下了点心思了解冯家。
冯家很大。分七个大园子:梅、兰、竹、菊、松、桂、荷。其中每一个大园子里面又分为几个小的跨院儿。松园是冯家的大家长冯纪堂的住所和处理事情的地方;梅园是冯纪堂的长房妻子和几个妾室的住所;菊园里面住的是冯家几位小姐;桂园都是下人的房间;荷园用来招待来访的客人;兰园呆的是冯纪堂的其他三个儿子及其家眷。
竹园是冯家大宅最偏僻的,也是最小的,里面种满了翠竹和各种药草,冯逐苍单独居住在里面。据说是冯逐苍小时候因为意外导致残疾,加上年幼丧母,个性比较孤僻,喜欢安静,冯纪堂便让他单独住在竹园。竹园里面的仆佣也是最少的,加上新来的阴阳,一共才十个人:冯纪堂的贴心老仆冯大;负责饮食和书房杂物的翠翠;管园子里面花草的哑巴;五个有些功夫的仆佣;伺候起居洗漱的小厮柱儿;担任护卫的阴阳。冯大带着几个仆佣住把门的院子,翠翠、柱儿、哑巴住中间的院子,阴阳陪着冯逐苍住最里面的院子,紧靠着竹园的外墙,墙外是标识着整个冯家大宅地界的高墙,墙后就是苍芙山。
“有人杀了你,再从这里逃进深山,就是神仙也难找到踪迹。”阴阳看完园子的位置后跟冯逐苍说。
“若是没有人杀我,这里倒是最僻静的居所。”冯逐苍笑笑,让翠翠端上晚饭。
翠翠瞪了阴阳一眼,阴阳很邪气地冲翠翠一笑。他知道翠翠气什么。自从跟着冯逐苍进冯家后,翠翠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还骂阴阳,说阴阳不知道哪辈子的祖宗烧了高香,才谋得这么好的一个差事,跟三公子同吃同住。三公子虽然身有残疾,可是容貌秀丽,知书达理、博古通今,乃是天上神仙一般的俊俏人物,跟阴阳这种市井粗俗之辈呆着,有辱身份……阴阳看着翠翠气愤的面孔不禁想,能让人如此夸耀的冯逐苍想来也不是泛泛之辈。
“桂花酿泡制的糯米糕,莲蓉饼,百合莲子粥……”冯逐苍指着桌上的点心和小菜让阴阳下手。初遇那日看阴阳吃东西,他就估计阴阳喜欢吃点心,于是每顿饭都命下人做一些。
“你的厨子真好。”阴阳交口称赞,这几天是他这些年来给人干活吃的最痛快的日子,当然,这都是因为有个好主子——冯逐苍,呵呵,不过,他这么好的人自己就不需要给他锦上添花了吧。
“公子,老爷回来了,请您吃完饭过去一趟。”翠翠提着裙子一路小跑进来,瞅了一眼阴阳,“还说让您把新请的护卫也带去。”
“嗯,你不用着急,是大妈说了什么吧?你过后说给我听,先下去吧。”冯逐苍跟翠翠点点头。
“我发现这个园子里的人都管你叫公子,而一般来讲,他们不应该是管你叫三公子么?”阴阳等翠翠出去后问冯逐苍。
“你想得倒很细。”冯逐苍微笑,“因为我是他们的主子,他们不属于冯家,他们都是我买下的,属于我。”
“哦?看来你还不简单,很多事情都没有跟我说。”阴阳把糯米糕塞进嘴里,那浓郁的酒香让阴阳几乎绝倒,“我来这几天也都没有人问,原以为是你爹出门才没有知会帐房上,今天听你这么一说,你自己倒似乎有自己的财路,这竹园俨然是个小小的家。”
“不错,是我和我母亲的家。”冯逐苍眼底闪过一丝忧郁,旋即笑道,“你快些吃,我父亲刚回来,不喜欢等我太久。”……
“三少爷到。”一个仆佣掀起门帘向里面通禀。两个仆佣抬着椅子上的冯逐苍就进了松园主院儿内“宁远阁”的门,阴阳和翠翠在后面老实地跟着。
阴阳路上听冯逐苍讲,才知道冯纪堂是刚走了丝路回来。冯纪堂这是最后一次走丝路,等了明年开始就由他的大儿子,冯逐苍的大哥冯逐原带商队。冯家的这位大家长每次回来都要聚齐家里的人,了解走后的大事小情,就一些没有定夺的事情做决定。
“你爹在商道上面很有名气。”阴阳这么跟冯逐苍说。他确实听说过不少冯家在商场跟人名争暗斗的传闻,譬如五年前收购草药,三年前吞并苏州十家织纺……
“我们公子比老爷更有商业天赋。”翠翠在旁边夹了句,脸上浮现出崇拜的表情。
“翠翠,不要多言,那些事情他慢慢会知道的。”冯逐苍用手中的扇子拍了下翠翠的头。翠翠一吐舌头,便闭了嘴。
呵呵,看来冯逐苍想给自己留个悬念啊!阴阳一笑,也不追问,就跟着冯逐苍进了“宁远阁”。
“逐苍,你来了!过来,让爹看看,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你还好吧。”冯纪堂看到冯逐苍坐着椅子进来,忙起身,让那两个仆佣把椅子抬到他面前。
阴阳借着此机会迅速地观察了下屋子里的状况:冯纪堂身边那几个年岁大的估计是他的妻妾,旁边穿戴华丽的男女估计就是他的儿女了,其中相对年长的那个可能就是老大冯逐原,他后面跟着三个少妇打扮的人。冯家家教似乎很严,冯纪堂和长房坐着,后面的三个女子虽然是妾室,但也站着。他的子辈也如此,子媳和女儿有座位,其他的迎娶的妾室或者侍寝的丫鬟都站在身后,伺候各房太太小姐们的丫鬟也都一一站在主子们的身后。大家都安安静静的看冯纪堂和冯逐苍聊天,好像冯纪堂不说话大家都不敢插言。冯纪堂本人虽然年约六旬,可是精神矍铄,灰发梳理得溜光整齐,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成功商人才有的霸气。
“翠翠,把我给爹弄的小玩意儿拿过来。”冯逐苍跟翠翠挥手,翠翠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包儿,走上前去,跟冯纪堂福一福身,把小布包里面的东西捧了上去。
是一块绸缎,不大,但是很好看。那花色很新颖,色调不似当下的绸缎,虽然有过渡,但都是单色过渡连着另外一种单色过渡。这块布是几个颜色夹杂,每个颜色都在另一个颜色中产生了变化,变化衔接处是两种颜色混合后的色泽,在这繁复而有韵味的色泽上面还绣了淡雅的花朵,以书画中白描的手法勾勒出细腻的轮廓。
这么美丽的绸缎,想那些爱美的女子是无法拒绝的吧!阴阳第一眼看到这块绸缎就想到了这点,顺便也想起了自己曾经碰过的那些青楼女子若是穿上这种绸缎制成的华服,那美丽定是凭空上了一个层次。
阴阳思及此,定睛看那冯纪堂。冯纪堂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仔细翻看那块绸缎,半晌,把手握住冯逐苍的肩膀,嘴里说了一个好,便有些哽咽了。
“这些年我就想要织这么种料子,可尝试多次都没有成功。你做到了,好,好啊!逐苍,你了了爹的心愿,爹死了也是瞑目。”冯纪堂很激动,搂着他这个身子有残疾的儿子,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
那刻,阴阳又打量了一下旁边的人,那冯纪堂的长房和几个妾室,三个儿子和女儿都皱了眉。阴阳心中暗道,这树大招风也适用于此,说不定那天袭击冯逐苍的人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主使的。
“老爷,莫高兴伤了身子,刚回来,这些事情不急于一时。春花,给三少爷上茶。你们两个抬三少爷回去坐着吧。”冯纪堂旁边的老年女子——冯家的大太太,冯老夫人说话了,阴阳听出她特地在说“抬”的时候加重了口气,明显对冯逐苍不悦。冯纪堂虽然对于他长房妻子这句话不得意,但是碍着面子也没有说什么,拍了拍冯逐苍的肩,让两个仆佣抬冯逐苍坐到二儿子和四儿子的中间。
“爹爹,有人给大妹提亲。”冯大公子站起来跟冯纪堂禀报。
“谁家的?”
“城西那个书香门第的王家,王老爷子的大儿子。今年上京赶考去了,说是如果高中,回来再次提亲。”
阴阳此时注意到冯纪堂似乎看了冯逐苍一眼,而冯逐苍微微点头。
“嗯,如果高中,就允了他吧。官商联姻总比那官商勾结来得好听,以后对咱们家的事业也有帮助。”冯纪堂下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