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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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祭-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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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你瞅瞅,你瞅瞅这秋傻子雨下的呀,你姥姥把妈扔给你奶奶,自个弓着个老腰背着那半袋子高粱走了。头都没回。我哭啊,喊哪,她也不回头。这秋傻子雨下的呀……
  谢天犁的眼泪又涌出来了。谢天书轻轻地拍拍他的肩,两个人回到客厅。兄弟俩低头坐了一会儿。谢天犁问,二哥误会很深,姐的眼睛也看不清了?谢天书点点头。
  传来开门的声音。谢天书急忙出去,谢天犁也跟了出去。原来母亲在开门。
  谢天书说,妈,您干什么?
  母亲说,哎,你没听见乌拉草饿得嗷嗷叫哇?又没粮了,妈剜点苦妈菜克。
  谢天书急忙跑过去拿过粮袋送到母亲面前说,妈,咱家有粮,您看?
  母亲的老手颤抖地摸着粮袋,惊喜地说,啊!有粮啊?这回咱们娘们儿孩子饿不死了。快熬点糊糊喂乌拉草。
  谢天书说,妈,我熬,您老歇着吧。扶母亲进了自己的房间。
  哥俩又回到客厅。谢天书说,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楚画。谢天犁问,这个楚画是哪个学校毕业的?谢天书说,华西医科大学的精神科硕士生。谢天犁说,你刚才说她好像非常热心。什么原因?谢天书说,她是你四嫂教研部主任的妹妹。有一面关照。老年精神病又是她研究的课题。说起来,咱妈和她好像真的有点什么缘分。谢天犁说,缘分?谢天书说,咱妈头一次见到她就认定她是天云。谢天犁说,我二姐?谢天书说,是啊。还逼着她叫妈。她还真就叫了。不仅这样,咱妈一见她,就相当安静,谈得投机。以前总是盼我大哥和天云回来,自从楚画出现了以后,妈认定楚画是天云,就再不找天云了,只找大哥。今天见了你,妈问大哥,就没问天云。过去总是问你大哥和天云呢?谢天犁说,在妈的眼里,她成了天云,而且她也承认?谢天书说,不但承认,而且咱妈一见她就高兴,就安静。她们很谈得来。我和你四嫂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楚画身上了。妈能不能好,全看她了。这个楚画是个希望。谢天犁似有所思。刚才他和楚画在门处相住时有一种感觉,是什么感觉呢?
  门铃响。谢天书去开门说,蔺院长,你怎么来了?蔺院长笑容可掬地说,怎么?来不得吗?谢天书一抱拳说,蔺院长大驾光临,谢某蓬荜生辉。蔺院长笑说,酸臭。谢天书介绍说,这是我老弟弟,刚从外地回来。两个人握手。蔺院长说,噢,标准的关东大汉,美男子。谢天犁的手机响了,他向四哥和蔺院长示意一下到阳台去接电话说,是的。我到家了。是吗?德国人已经来了?好的。你把材料和合同都准备好,明后天我就回去。如果我回去晚了,你就带他们玩玩。好了。收起手机,进了母亲房间。
  蔺院长又看看书房,然后在客厅里坐下来说,毕竟是美协主席的家,艺术系主任的家,品位是高。谢天书说,我怎么觉着蔺院长这话只是铺垫。好话后边一定是发难。一边说,一边给蔺院长倒了茶,上了水果。蔺院长说,哪里?我一个要退休的人,哪敢向一位给院长都不稀要的人发难呢?谢天书说,看看?开始了不是?蔺院长说,我实在是来你家避避难的,不是来发难的。谢天书说,避什么难?蔺院长说,你不去党校学习的事一传开,上我家送礼的,说情的,游说的,推不开门。一闹就是下半夜。我一寻思,你也别悠着,我也得上你这搅和搅和。说着苦笑。谢天书亦苦笑说,天可怜见,我老妈已经把我搅和得焦头烂额了,就不劳蔺院长大驾了吧?蔺院长说,找上门那些人还好对付。最怕上边来电话,飞条子。谢天书说,要我说您就明智一点,干脆招标,谁给钱多就把官给谁。要么谁后台硬给谁。蔺院长说,学校是最圣洁的地方。不管哪里腐败,教育界不能腐败。不管谁腐败,我说了算的地方不能腐败。凡是挖门盗洞想上来的,我越是不给。你不要,我还非推荐你不可。这么着吧,你准备几张画,古董也行。三天内给我。你要是上党校,就用不着这些。现在看来不迎挡一下也是不行了。怎么样?这件事不难办到吧?谢天书说,三天内一定给您送去。蔺院长说,绕了半天就听到这么一句受听的话。不过,有一位最要紧的人物需要马上打点。他要亲眼看你作画。笔墨我已经侍候了,车也在下边等着。谢主席请吧?谢天书苦笑,蔺院长,这是不是有点像绑架?蔺院长说,这可是为了你呀?谢天书说,老妈有病,老弟弟刚回来,我离不开呀?谢天犁说,四哥,你走吧。我陪老妈。蔺院长说,这位要紧的人物不懂画,只是久闻谢主席的大名如雷贯耳,开开眼界,你大笔一挥,半个小时送你回来。就算要提我当省长,讨你一张画怎么样?谢天书说,我的老院长,你可折杀我了。拿起电话拨了号,楚画呀?开完会没有?我有事要出去一下。我老弟弟不了解情况,如果你没事能不能再来一下?好的。转对谢天犁说,我走了。楚大夫一会儿来。你可以和她了解一下母亲的病情,也探讨一下治疗的办法和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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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大家都要学会糊弄老妈妈
谢天书跟蔺院长走了。谢天犁走到阳台上坐在楚画常坐的小凳子上,拿过母亲的手看那个瞎指甲。
  母亲说:老疙瘩,对没对象呢?
  谢天犁摇头。
  母亲用手点他脑门儿说:你呀?多大了,还不给妈娶个媳妇儿。白花那么多钱,白念那么多的书!
  谢天犁非常激动,他问:妈,您知道自己有病吗?
  母亲说:有病?还有病?妈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没住过院,还有病?自从笑笑大了一点以后,孩子也不用妈带了,饭也不用妈烹了,衣裳也不用妈洗了,啥用也没有了,还有病?还要儿女伺候?那还不如嘎嘣死了呢。妈看老疙瘩才有病呢,都40来岁了还不娶媳妇。
  这句话将谢天犁激动得几乎要落泪了。妈太正常了,根本不像有病的样子。同时,他也为自己40来岁还没结婚感到对不起老妈。但愿老妈没有病,或者很快就好,健康地活下去,给他一个孝敬母亲的机会。他站起来,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吃的东西很多。他拿出一些草莓用水冲洗。
  母亲坐在藤椅上静静地望着前方。她灰蒙蒙的瞳孔里展现出一山秋雨,一片片红高粱。一辆花轱辘车在雨中慢悠悠地走,一个高大的汉子扛着大扇刀一晃一晃……
  谢天犁端着草莓重新在小凳子上坐下来,往母亲手里放一个草莓,说,妈,您老人家每天就是这样坐着?母亲没有回答,依旧静静地望着前方,一个男孩骑在母牛背上,母牛在雨中哞哞地叫着,一只在豆地里淘气的小牛蹦着跳着向母牛跑来。谢天犁说,四哥和四嫂上班了,笑笑也上学了,您就坐在阳台上盼他们回来。还盼二哥来,盼姐姐来,盼您的老疙瘩回来,是吧妈妈?坐时间长了,就开始回忆往事,是吧妈妈?母亲不回答,还是静静地望着前方。一个衣着褴褛的女人挎着筐,拎着镰刀,跪下来喝河沟里的水。喝完水后站起来望着天空,一群麻雀在秋傻子雨中翻飞……母亲说,老疙瘩呀,妈想回老家看看。
  谢天犁说:想回梨花峪?
  母亲说:嗯呐。回老家看看山,看看河,看看树,看看庄稼。
  有人敲门。
  谢天犁开了门,是楚画。两个人相互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楚画观察一下老妈妈,感觉老人的精神状态不错。她对谢天犁说早上我给大娘吃了镇静药,这一上午大娘怎么样?谢天犁说不错。楚画拿杯子接了纯净水,拿了安宫丸、蜂蜜和匙走到阳台坐在老妈妈旁边,把安宫丸放到碗里用匙搅着,说,妈,昨天您老人家给我讲到大哥说你就是我的媳妇了。桑葚甩给大哥一个香草荷包,大哥兴奋得放了三声老洋炮。后来呢?
  老妈妈没回答,望着前方。一个女人在烧毛豆,一缕缕白烟在秋傻子雨中升腾。两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子吃着毛豆,一个个嘴巴头乌黑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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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画把蜂蜜倒到碗里搅了一会儿说,妈,大哥和桑葚后来又怎么样了?
  母亲说:天云呐,妈想回老家看看。
  楚画说:想回老家看看?楚画看看老妈妈,又回头看谢天犁。
  谢天犁说:刚才妈说过一回了。
  母亲说:妈要你们俩陪妈回老家看看山,看看河,看看树,看看庄稼。
  楚画对谢天犁说:到大自然里走走,有可能对大娘的病情有好处。
  谢天犁说:好吧,我陪妈去。
  母亲说:天云也克。
  谢天犁说:人家还要上班呢,我陪您老人家去就行了。
  母亲瞅楚画说:天云,你克不克?你不克,妈克了也不高兴。
  楚画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妈,我去。吃了药再走。
  谢天犁把楚画叫到一边,小声说:妈的事四哥是瞒着二哥的,带妈回老家二哥不就知道了吗?
  楚画说:可以随便找一个地方,就说是梨花峪。
  谢天犁皱眉:行吗?
  楚画说:大家都要学会糊弄老妈妈。
  谢天犁想了一阵……他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知道另外一个地方,也是妈很想去的。
  
1 把你妹妹也抱过来(1)
出租车驶入山区以后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并没有让谢天犁的心情晴朗。他满怀与大哥和二姐团聚的喜悦飞回家,却原来是母亲精神失常。这种打击使他的心变成铅,坠着全身向下沉。四哥说现在一切希望都在楚画身上。这个楚画现在就坐在后排座上扶着老妈。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呢?
  梨花突然笑了。楚画发现老妈妈一见树木青山小河庄稼情绪就好。这使她想到环境对老年精神病人的心理影响,而且这是一个很好的论题。环境对老年精神病人的心理影响。对就是这个论题。
  梨花笑过后说,妈今儿个高兴。天云回来了。天奎也回来了。妈带你们俩回老家,就在天浩的小楼旁边盖五座三间大瓦房。清堂瓦色的。漂漂亮亮的。一座给天奎和桑葚。一座给天云,再招个倒插门的女婿。一座给天红。他们夫妻俩都退休了,家憋屈得跟耗子窝似的,叫他们回老家住。还剩两座,一座给天书他们留着,星期礼拜回来住。最后一座给老疙瘩留着。等妈的老儿子在外头跑够了,钱也挣够了,想故土了,回来住。砌个大院套,我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全在一个大院里。
  楚画突然领悟到这是老妈妈的理想。让失去的再回来,让失散的团聚,将缺憾补圆,使不完美完美。老妈妈闹腾的就是这个。圆一个母亲的梦。一个历尽苦难的母亲的梦。楚画心一热,鼻根就有点酸。她将视线移向车窗外。
  车窗外一片片绛红色的高粱向车后消失,一群麻雀起起伏伏地追随着轿车。
  谢天犁也扭头望着车窗外。对于母亲的这段话,他觉得基本正常,只是把这位楚大夫当成二姐,把自己当成是大哥。谢天犁搞不清母亲的思维处在什么状态。谢天犁心情抑郁而忧伤。他感到母亲在二哥的小楼旁边盖五座三间大瓦房的设想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不敢正视,不敢想像。他想起四哥说母亲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那种预感。母亲的设想,正好像是缺憾人生的临终闪光。妈好像知道自己办不到了才用想像去补充。老妈真的要走了吗?这些年他读书,工作、创业,还没来得及跟老妈亲热呀?还没回报老妈呀?他是妈的老疙瘩,妈最疼他,最爱他。他从大山里走到大上海永远系着母亲的目光啊……
  出租车拐进山路后,路越来越泥泞,只好停下。
  楚画搀扶着老妈妈走到小河前,对岸是片山崖。这是连雨后暂短的晴朗。蒸腾的水汽使山崖有些恍惚。母亲说这是哪儿呀?谢天犁看看楚画。楚画说这是梨花峪。母亲有点不信,老家咋变成这样了?都不认得了。谢天犁说走走就认得了。母亲说过河那边克,妈会水。说着就要下河。被楚画拉住。谢天犁把手机放进上衣兜,脱下鞋,一哈腰把母亲捧起来下了水。水还不深,只没了腰。到了对岸,把母亲放在树阴下。
  母亲说:天奎,把你妹妹也抱过来。
  谢天犁有些犹豫。他对母亲总把他当成是大哥很不舒服也不适应。
  母亲说:天奎,你还傻愣着干啥?把你妹妹抱过来呀?


  这时,楚画正一手撩起白色的裙子,一手拿鞋,把脚伸进河里试探着要过河。谢天犁把手机和鞋放在地上,下河趟向对岸。楚画下河刚走两步,一滑,差点摔倒,又退上岸。谢天犁走到她跟前,一哈腰把她捧起来转身下河,没想到走到河心,楚画的一只鞋掉到水里。楚画呀的一声,下意识地去抓鞋,这一突然动作使谢天犁失去平衡,河底的鹅卵石又太滑,紧急中挣扎几步终于扑通一声摔倒了。鞋掉到水里后向下游冲去,楚画想抓鞋也是向下游使劲,谢天犁挣扎那几步也是向下游,倒也是倒向下游。下游的水却特深,两个人都没影了。
  母亲笑眯眯地说:你瞅瞅这一猛子扎的,咱天奎的水量大着呢。
  楚画很快被举出水面。谢天犁的头和身子还都在水里。
  母亲说:哟!天奎还在水里先把妹妹举上来了。啧啧。
  两只手举着楚画,水从楚画身上哗哗地流。随着楚画向岸边移动,渐渐露出谢天犁的两只胳膊,再露出谢天犁的头。谢天犁从深处走出来。
  梨花在岸上看着,赞赏地说:咱天奎啥时候都有主意。
  楚画被放到岸上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谢天犁身上哗哗淌水。他甩了一下头发,淋出一片水雾,然后抹一把脸,对着楚画说:吓着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楚画正忙着打喷嚏,勉强说对不起,要不是我把鞋掉水里了,是不会这样的。母亲笑说你瞅瞅,闹了归齐你俩还谁都对不起谁了。母亲这么一说,楚画和谢天犁都笑了。这是谢天犁第一次看见楚画笑。嘴角的微涡一现即逝。
  母亲说:你们俩叫水呛蒙了咋的,快晾晾衣裳啊?
  老妈妈的话提醒了楚画,她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贴在身上,急忙把胸部的衣服向前提了提,然后四下看。附近有一树丛。她刚向那里迈步却突然停下。把手中的一只鞋往脚上穿又停下。谢天犁把自己的鞋拿过来放在楚画跟前,楚画看了看,把脚伸进去。那鞋几乎是她脚的两倍。谢天犁说大是大了点,总比光脚强。楚画笑笑,还是把脚收回来,就脚尖着地,试探着往前走。谢天犁说小心扎了脚。梨花说天云呐,穿妈的鞋。说着要脱鞋。谢天犁说妈,你的鞋她穿不得。楚画用脚尖试探着,猫一样跨着草丛,到树丛后边去了。谢天犁穿上鞋,拿了手机,扶着母亲向狐仙台走。母亲说天奎呀,咱别走了,万一天云遇到长虫、癞蛤蟆啥的旁边没人,吓着了。母亲说着回头看。白上衣搭在树丛上,一条裙子搭到树丛上,一个|乳罩搭在树丛上。母亲手搭凉棚向树丛看着,谢天犁拉母亲想走,这时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谢天犁猛一回头。楚画惊叫着从树丛后面跳出来。她的身体在逆光中被绿色衬托出银亮。虚幻而美妙绝伦。几乎是在这同时,母亲也惊叫了一声说孩儿呀别怕!有妈呢。说着母亲向树丛奔去。就在这一刹那,楚画又跳回到树丛后边去了。母亲喊天云!咋的啦?那边楚画说妈,没事儿……一只蚱蜢。母亲笑说这也不像山里的孩儿呀?一个蚂蚱吓成这样。母亲眯起眼睛凝视着前方。18岁的桑葚穿着红色旁开襟布衫,拎着陶罐走到河边脱了鞋要过河。天奎跑过河一哈腰把桑葚捧起来往回走。走到河当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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