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忆,你昨天特别漂亮,简直像个新娘。”我身边的日本女孩纯子如小鸟似地叽叽喳喳。
我没理会她,我的手托着腮,眼睛望着窗外。
那是坐在从东京到热海的新干线上靠窗的座位上,因为昨天的毕业典礼上千野君并没有出现,令我沮丧和不安,整晚都没有合眼。
“可忆,这会儿,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纯子还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没有啊!”我转过头去看着她。
我在心中努力地安慰自己,千野君一定是因为工作太忙了,或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或病倒了,才无法出席的,他不是让花店送上了这么大一束鲜红的玫瑰花吗?它不正是代表着燃烧的爱情?要是他不爱我,或者没把我当回事,他怎么可能送花且写上那句“永远的宝贝,永远的爱”呢! 对了,说不定他就想逗弄我一下,我不是曾经在信中告诉过他,让他成为我生命中的“神秘女人”吗?我还说应该要放上一束鲜花呢!也许他早已在人群里偷偷地看我一眼后走了呢。
估计最大的可能是,最终还是因为他实在是对自己的外形没有信心,怕他真实的出现后反而破坏了我长达5年多来,靠想像创造出美的感觉。
这样想来,我的情绪就好多了,等我后天旅行回来,我再去找他,只要去心理学研究院打听就一定能找到他,因为他在学界还是个名人呢!其实我相信千野君就像相信自己的情感一样。我们近5年来的感情交流,早就使得我们心心相印了,我丝毫不怀疑这份感情的真实性。
“可忆,爱情是不是既甜蜜又痛苦,周围同学们都在传言,说可忆简直是在疯狂地热恋了。
高兴起来好像要拥抱所有的人,甚至要拥抱整个世界,失落的时候好像世界都抛弃了你,这种状态就是典型的热恋者的情绪写照。”
“是吗?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那问问你自己的心脏有没有装着什么人啊!”纯子用手轻轻地指着我的胸口,露出了会心的一笑。
心里装着什么我自然明白,但是同学们怎么会有这样的传言呢?他们又没有看到我的什么男朋友?连我自己都……
疯狂?是啊,我确实最近疯狂极了,凡是可以不上的课,我都躲在图书馆里上网给千野君写信。
“纯子,那我就不瞒你了,我确实是爱上了,但是,”我说不下去了。
“但是什么?”这回轮到有着一张红扑扑圆脸的纯子这样问我了。
“但是,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一点都没有信心。”
“怎么可能呢?你是个美人。”
“我更担心内在的东西。”
“你一样很出色啊,才华横溢,出口成章。”纯子饮了一口矿泉水后说:“可忆,我倒好奇地想问问你,你的那一位是不是很出类拔萃啊?”
“是的,出色到你无法想象的地步。”我露出自傲的神色。
“大富豪吗?”纯子的眼睛瞪得好大。
我被问住了,在日本女孩心目中最出色的男人也许就是那些事业显赫的年轻大富豪。
“不是大富豪。”我摇摇头。
“那是大名人?”
“也不算,这么说吧,是学术界的,还算小有名气,但是在精神世界绝对是超级的大富豪。”
“有多少年龄?”
千野君到底有多少年龄,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是大概应该是在50出头吧。
“50出头。”我答道。
“那你认真什么呀?这把年纪的人一定是有家室的。就是离婚了,也会有小孩,太烦了。
”纯子显然很不在意了,并开始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那一切我都不在乎,我爱得已经没有退路了。”像是回答纯子,也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我明白我爱着的千野君很有可能与我想像中的人不一样。
“反正我是不会对伯伯辈的男人感兴趣的。他们老奸巨滑,都是一帮爱情的骗子。”
“伯伯辈的男人?”
这句话是许多女生嘴里和心目中可以与金钱挂钩的名词,从高中生开始,那些女孩就知道可以向那些“伯伯辈的男人”索取金钱,当然她们知道需要付出的是什么? 而我完全就不是这回事,尽管对方也是一个“伯伯辈的男人”,但我们是爱情———那种超越了性欲,跨越了年轮的真正的心灵之爱。
到达热海后,酒店里的大巴士就已经在车站等候我们了。
那是一家名叫“新赤尾”的温泉酒店,环境非常舒适,走进大堂的时候,就能见到一把很大的竖琴卧在最前面,周围是精致的艺术品。
亲自到酒店门口迎接我们的是穿一身名贵和服的老板娘,“欢迎各位同学,还有各位老
师,你们路途辛苦了。”说着,老板娘就深深地来个90度的鞠躬。
“好好招待他们啊,是我母校的老师同学们到访了,真高兴,好像回到自己青春时代一样的。”老板娘随即对手下的那些员工们吩咐着。
从紫氏部的年代开始,女性描绘世态人情就有着优雅、纤细而生动无比的传统。这是我来日以后第一次见到了真正具有东洋传统美态的女子。
在大厅用餐的时候,老板娘又一次挨桌挨个地来给我们拜候。从老板娘对一件和服、一把木梳、一柄发簪、一只茶杯的细腻里,我感慨那些制作者们的艺术想象,以及技艺上的高超表现力。
但是,那是外在的、静止的。只有这些真正的东洋女人们才是传统之美的化身———她们的细腻多情是漫天彩霞下红枫淡樱所熏染的,她们的精致内敛是跪在洁净的席子上,面对红漆金线、不能含糊的茶具练就的。
活动内容十分丰富,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在温泉里浸泡,那才是真正的舒适,我们4位女孩住一个房间。白天,那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但到了晚上,服务员进来后将几块门板一隔,就成了完全独立的一个个睡房了,感觉相当的温馨。
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在黑暗中,我依然热切地想念着我的千野君。终于,终于,我快要等到这一天了,我反反复复地想像着已经想像了千百次的那个相会场面。那个向我走来的学者,是怎样的气宇昂轩,而我则满含着眼泪,微笑着迎了上去……
3 早晨吃完饭,同住的几位女生就外出拍照去了。
留下我独坐在窗前看报。
看着看着,我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天哪!那不是铃木,我的…亲生…父亲? 他怎么了? 我把报纸放在一边,不敢看,也不敢想了。
他难道出了什么大新闻了? 我想,肯定今天毕业典礼上一定是我看错人了,他压根儿就没有出现过。
自从得知铃木就是母亲的恋人,即我的亲生父亲之后,我再也不愿意去想那一场恍如噩梦般的经历了。
我的思维不愿意往那件事上去想,更不会主动去找铃木,将有关母亲的真相告诉他;我只是暗暗地对自己说,快点毕业,快点与自己心中的爱人团聚在一起,有可能的话,我们从此去国外生活,这对他或对我都是最合适的,我们要永远地离开这片岛国。
我沏了一壶茶,给自己倒上一杯,然后坐在低矮的桌子前发着呆,我拿起那张报纸,但立刻又放下了。
但终究无法在心里放下。
我想起了我们最后的那个晚上,他在沙发上单独过夜的凄楚,当他得知他深爱的女人就是我母亲的那一刻,他的内心会饱尝怎样的煎熬? 但是,他知道我就是他的女儿吗?知道吗?能承受吗? 铃木到底出什么事了? 毕竟,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狠狠地下了一个决心,为自己壮了一下胆,我拿起那张报纸就看了起来……
怎么是铃木的照片配上千野君的标题! 心理学家千野君进了疯人院……
那一瞬间,我的意识越来越糊涂了,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到我稍稍悟出什么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巨大的爆裂声来自于我的心中,我晕倒在地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醒来,房间里依然没有人影,我估计实际上失去知觉不过也就是片刻的光景,但时光仿佛长得像过了半个世纪似的,我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
我被一阵狂风吹起了衣裙,整个人毫无目的地朝着前方飞奔起来。
我奔跑着,没命地奔跑着,我不知道跑了多长的路。我也不记得都经过什么地方了。从新赤尾的一侧,出北后门,登上绵延起伏的山路,来到山顶,那里有一尊雕塑。
终于,我躺倒在杂草丛生的野地上,我蓬乱的长发首先落地、躺倒不起了。
我喘着粗气,激烈地悸动着。受惊的小鸟的啼鸣声,唤起我清醒的意识。一只看上去与我一样绝望的鸟捱近我的脸颊,又振翅高飞了。
仰躺着我望着夜空。天哪!在我不知觉的奔跑中,黑夜已经降临了,无计其数的鸟儿啁啾
鸣啭,飞掠过山岗的树梢。点点黑影像幽灵在我头顶游荡。
我想站起身来,但始终站立不住,我想要眺望远方,但不知道我的远方在哪里。微弱的心能听见的是那铺天盖地的樱花纷纷飘落在无垠的大地的声音,那是一种无声的声音。
你听! 声音来了: “恋子,当你踏上日本这片国土的时候,正是一个最美丽的季节,樱花都盛放了,你看见了吗?处处都是烂漫的樱花,那是日本的国花。日本人还常常把青春可爱的女孩子比作樱花呢!……”
女孩子,樱花,谁为谁葬? 云雾之中,还是迷雾。
我回想起去年五月的“黄金旅游周”,铃木带我去巴黎旅游的某些情景。
我已不记得我们曾经在商场购物、在法国餐厅用餐,在红磨坊泡吧的那些情景,但却记得在巴黎罗丹美术馆,我看到一个令人心碎的爱情故事。
我静立在《吻》、《情人的手》和《永恒的偶像》前。
那颤抖的热吻;布满神经脉络的手;以及人间悲喜、人性善恶、人格分裂、肉体与精神永远不可抵抗的强烈祈求都凝聚在这尊偶像“永恒的存在”里了。
当时还很羡慕这个叫卡米尔·克洛岱尔的罗丹的情妇,想像着每当罗丹在雕塑过程中,被这个有着灵魂的裸体折磨得爱欲冲动时,一定是放下手中的活,而迫不及待地干起了男女间疯狂的活,那种飞扬着灵感的爱的释放是怎样的欲仙欲死啊……
我还想像当那个幸福的情妇从罗丹的疯狂中重又像女神一样站在雕塑家的面前,她的身体里汨汨流淌着他的爱液,身子似一叶小舟仍被高潮后的余波软软推送着,那是怎样一种慵懒的美态啊。
但是,后来回到日本,在学校图书馆一本杂志上,偶尔翻到了一篇克洛岱尔当作家的弟弟保罗写的文章,保罗曾在姐姐的墓前无限忧伤地说:“卡米尔,您献给我的珍贵礼物是什么呢?仅仅是我脚下这一块空空荡荡的地方?虚无,一片虚无!”
情妇生涯就是虚无? 这位罗丹美丽的学生与忠实的助手。她从19岁就进入罗丹的工作室,便成了他艺术和爱情的主题。克洛岱尔也是一位卓有成就的女雕刻家。罗丹与她相爱期间,创作了以“永恒”
为主题的一系列雕塑作品,《永恒的春天》与《永恒的偶像》就是代表作。这些作品几乎是罗丹与克洛岱尔爱情生活的写实。然而,他们的爱除了在雕塑作品里可以完美结合,实际生活中的罗丹始终没有离开原配。活泼、美丽、孤傲的克洛岱尔徘徊厮守在罗丹的生活圈外,独自贫困、孤单、无望地坚守了15年,最后精疲力竭、颓唐不堪,甚至出现妄想症,被囚在埃维拉尔城精神病院整整30年,直到生命的终结……
记得当时看完这篇文章后,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下来。因为我想到了自己,不,不是和铃木的那种世俗意义上的情妇关系,而是我的情感世界彻底地成了千野君的领地。
夜越来越黑了,我知道自己的生命会消融于今夜的月色中。我走到山崖前,平静地望着前方,“在深渊里永远藏住这个世间的秘密吧。”
我闭上眼睛,双腿开始不停地抖动着,我今生已无所牵挂,爸爸妈妈早已经在天国等待着我了,我来了……
最后的那一霎那,闪过一束极强的光亮,我突然看见故乡的运河上站着一个人,他正使劲地朝着我叫喊,“可忆,可忆,快回家!”
这使得我前倾的身体回到了与地面垂直的角度,这个时候,这双来自故乡的深情的眼眸让我心疼万分。晓江,我青梅竹马的伙伴,我初恋的男友,为我坐牢、为我苦候的世上最爱我的人儿,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让可忆来世再报答你吧。
“不,不,没有来世,没有来世,我要你回家,回家吧,可忆。你要是跳崖了,我也跳河,你信不信,信不信?”
“不,我已经害得你这么惨了,我怎么还能再害你死了,不,不能,罪孽啊。”
我哭得瘫软下来……
一个中国情妇的绝唱
1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跌撞撞地从热海乘坐新干线回到了东京寓所的。
一打开门,瘫软的我就倒在地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却想不起在我的世界中发生过什么,但是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好像重大到我无法承受的地步了。
我挣扎着站起来,朝着盥洗室走去,我将整个脸放在冷水中冲洗,冰凉的感觉带来一阵清新。随后我拿起干毛巾把脸上的水珠擦干。
无意中,镜子里呈现出一张令我陌生的脸。
“谁?”我警觉地脱口而出。
没有回响。
我走近镜子,仔细端详,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也贴近了我。
这张脸乍看起来有点熟悉,但细品之下,却是那般陌生。这起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吧,整个脸庞写满了沧桑,用沧桑也不恰当,因为是那种惊魂未定,好像是一位受到了极大刺激后的精神失常者,神情呆滞。
我毫不怀疑镜中的女人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走回房间,没有受任何意志的控制,我拿出了两只大箱子,开始整理起自己的衣物,嘴唇喃喃地说:“可忆要回家,可忆要回苏州家了。”
两只大箱子很快就被塞得满满的。
随后我又将所有不能带走的东西扔进垃圾袋里。
忙完那一切已经是夜晚了。
我环视了整个屋间,空空如也,只有那盏蓝色灯光兀自照在墙上的那幅手画像上,那只手简直就像个幽灵。
我背对着那片蓝灯光,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迷离中,我看到的是沐浴在夕阳下的故乡门前的那条运河,还有晓江蹲在河边钓鱼的侧影。
“噢,好大的鱼儿,那是归我的。”这是童年时代无忧无虑的小可忆那稚气的声音。
“不,我好不容易才钓到这条大鱼的。我要拿回去给阿娘做清蒸鱼吃。”那是小小少年时的晓江的童稚之声。
“不,是我先发现的。”
“不,你发现的那条早溜跑了。”
“你骗人。”
“才没呢!”
“不,你就是骗子,骗子。”这是少女时代的可忆嫩嫩的尖叫。
“我骗你什么了?”那是长成大男孩的晓江瓮声瓮气的声音。
“你,你骗走了我的心。”说罢,可忆的脸上飞起了两片红晕,然后就小鸟一样地飞走了。
小鸟飞到一棵大树下停住了。
那个大男孩紧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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