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或者新的日子能够给我一个新的希望,我不承认我的惨败不可收拾。
第二天我一个人到牧师家中,还是早上,仍然在那病室中,听那个牧师谈关于女人晚上发烧的事。那太太,静静的,柔弱的,躺在床上,一句话不说,间或把眼光同我作一次短短接触,那眼光中充满了的异常的忧愁。牧师到后很机警的把我拉到外边,向我说,“她发烧,她昨夜说了许多梦话,全是很可怜的一些言语。你来得正好,我希望你陪到她坐坐,谈点话,解解她的闷,我到××有一点事去。我无论如何要下午才能回来。我这个提议你一定不会拒绝。”把这个话说完,我们对望了好一会。这是互相人格的了解的对视,不是嗔恨,缺少恶意,我从我的对手眼睛里,望得出一种悲悯博大的精神,我明白他所听到的梦话一定与我有关,我明白这个人虽明白了这事也仍然是毫无芥蒂,且即想在这个错误上加以一 种最妥当的补救方法。他理解我而且信任我,他很费了一些思索才会说出这样话来。他一定已经同妇人说了什么话,将给我一个机会同妇人商量处置的方法,他且告给了我下午才会返身,是明明白白说到有许多话许多事情是可以在他没有回家以前办好的。我懂到这个人的意思,平时饶舌的技能,一 切皆在一个奇怪的敌人面前失去了。
我想他既然这样了解我,我也不能再在他面前有所掩饰了,就一句话不说,同他紧紧的握了一下手,这牧师,用他慈悲而又羡慕的眼光望了我一眼,抹哪那秃头,走出去了。
我等了一会,才走到女人房中去。
“×,××牧师走了,要我留到这里陪你。”我说过了这话,就坐在床旁一张椅子上望到女人的脸。
妇人想了一阵,象是对于我这句话加以一种精密的分析,又象是在另外一件事上作一种遐想,到后才轻轻的说,“你过来一点。”我坐近了一点,把一只手放在那女人嘴边,女人吻了我那手一下,低声的问我,“××同你说了些什么话?”
“他告我你晚上发烧,说梦话说得很多。他似乎完全明白了我们的事情。他好象一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他怎么样虐待了你。”
女人说,“他虐待我吗?是的,这真是虐待!他知道我们要逃走,他是并没有说什么重话的。他并不向我说过一句使我伤心的话。他只说人太年青了,总免不了常常要做一点任性的事情。他说年青人永远不会懂老年人。他说我的自由并不因为嫁了他而失掉,但应当明白的做一切负责的事情。他说你是一个好情人,他毫无干涉我们接近的意思,他只愿意我们不要以为他是一个顽固的老年人,对于他抱一种误解的责难,就够了。……他对于我就是这种虐待。”女人说过后,就哭了。
我也被这老东西的话虐待了。我的聪明,我的机智,我的种种做人的进取的美德,为这个精巧的谎话所骗,完全摧毁无余,想维护那个三日前的主张,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
我们逃走的计划,自然是办不到了。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我感到应当牺牲的是我自己了。
我终于在这个牧师回家以前,返到朋友家中,稍稍坐了一会。就转××去了。
(我说,那你就这样输给那牧师了么?)我输了。只输过这样一回。因为这次的事情,使我的性格也大变了。我懂女人,越懂女人也越不能把自己跌在一件恋爱上,所以现在真就成为“素人”了。
那女人我到后是仍然见到的,她还来找过我一次。可是我感到一点伤心,我好象只是用一种热情来把女人的身体得到,那无限温柔的心,还仍然是那牧师的。我对于那牧师,在我心上增加了一种惭愧。我没有理由再到那里去了。这人第一面似乎就明白我同他谈话,就只是为得同他年青的美丽的妻亲近。他早就看得出我的目的。他早知道他的妻会同我做出一点不检点的事。如今听到要逃走了,仍然毫不激动,只以为应当看清楚周围有非逃不可的时候,再来计划到这与社会习惯相违的行为。他知道怎样采取了最聪明的方法,使我们毫不因为这发现感到难堪。这成精的人,这有道行有魔力的男子,在他面前他使我自己看出自己的愚蠢,我一个人终于逃走了。
当朋友把故事谈到最后时,我笑了。因为我不相信这故事的发展与结束。我说,“一个那么长于理论的人,在这件事上,是还缺少一个必需失败的充分理由的。”
“要明白理由么?我先前不是说过,我总是把我所爱的女人,为她选上一个与她最相宜的男子这件事么?我是一个好情人,却并不是一个好丈夫,我不能在恋爱上扮小丑,就只是这一个理由,那女人我就再也不见面了。”
“难道就这样结束么?”
“你以为应当怎么样结束呢?”
……
到后我们出去时,走到山门边,买桂花栗子,朋友正弯下腰去拾栗子,见有一个年青女人正想下轿,后面一个轿子上的中年男子,象是那女人的父亲,就用北方话说,“天气夜了,不要看那些鱼。”两顶藤轿就从山门外走过,向岳坟路上,消失在那几株老栗树后了。那时天气的确已经快要断黑,天上的霞已经作深紫色,朋友忽然象有了心事,问我是不是常常为一种天气把自己的性格变化,我说这变化是有的,但只是暂时,不是永远。他却说,他是与我不同的。因为我那时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他也在吃栗子看天上的霞,我们就没有再说什么话。
回到旅馆朋友说明天想返上海,因为什么我是不明白的,当时我曾用笑话说,“是不是仍然还得过××去作那牧师座上的嘉宾?”朋友点点头,接着就狂笑了许久。
早上看时报,看到××通讯,想起那正是朋友所说故事发生的那县分,我发生一种莫可名言的兴味,过细看了一下内容。上面说:……××牧师,被十七夜的窑市变兵戕杀后,已有三名变兵被七营捉获解剩当时把那报纸剪下,想到去问问一个与那朋友常常通信的熟人,问了许多人皆说听说是在唐山煤矿公司总务科做事。
我正想把这剪下的报纸寄去,朋友却正从北平来信告我,最近已经同一个协和医学院的女生订婚了,这独身的计划的变更,是完全在玉泉谈那故事以后望到天上红霞所生的新的生活态度。看了那个信,我把它连同那一片剪下的报纸一起丢到火炉里,望到它燃过后作浅蓝色火焰,许久未熄,我心上象完全为什么所蚀空的模样,仿佛成为一个悲剧的中心人物,痴了许久。
作于一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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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沈从文
一
在湖南保靖县城沿河下游三里路远近一个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坟。这坟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样,若非这土堆旁矗立的一块小碑,碑上有字,则人将无从认识这下面埋得有一个人了。说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罢了。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字并不记这死者姓名籍贯,也不写立这一段木头的人姓名。
碑词是这样的——
朋友们,你们拉纤从这里经过,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请你们
把歌声放轻。
这土堆下面有一个年青朋友
的长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的。
这地方,是正在那所谓拐角的》s熈鞲甙杜裕说搅*这里,有一小段辛苦吃的。为使载重的货船上前,拉船的人全体必需在这个地方把身子爬伏下来,手脚并用把一身绷得紧紧的,口上喊着“摇老和黑”“咦老和黑”才能使船前进的。
在一些船夫们吆喝中,在一些掌头的和舵把子蹬脚到舱板上有节奏的声音鼓励中,船于是如一匹大象,慢慢的摇摆着它那庞大的身体,分开白的浪沫爬上这个急流了。
没有任何人因这个木块上的半湮灭的文字把歌声稍稍放轻么?不,办不到的。歌声早上有,晚上有,除了是河水过大,淹过了再下游数十里的纤路,船只无从行动,平常每一
个日子里就都有这歌声!因了这歌声,住在上游一点的人,才有各样精致的受用,才有一切的文明。这些唱歌的人用他的力量,把一切新时代的文明输入到这半开化的城镇里。住在城中的绅士以及绅士的太太小姐,能够常常用丝绸包裹身体,能够用香料敷到身上脸上,能够吃新鲜鲍鱼蜜柑的罐头,能够有精美的西式家具,便是这样无用的,无价值的,烂贱的,永远取用不竭的力量的供给拖拉来的。
这在河中万千年前有船行走时,大致就已经是这样了。这歌声,只是一种用力过度的呻吟。是叹息。是哀鸣。然而成了一种顶熟习的声调,严冬与大热天全可以听到,太平常了。
在众人中也不会为这歌声兴起任何哀感了,不会的。把呻吟,把叹息,把哀鸣,把疲乏与刀割样的痛苦融化到这最简单的反复的三数个字里,在别一方面,若说有意义,这意义总也不会超乎读书人所熟习的“渔歌s烥乃胜过蛙鼓两行”的意义吧。但在自己这方面,似乎反而成了一种有用的节拍,唱着喊着,在这些虽有着人的身体的朋友躯干上就可以源源不绝的找出那牛马一样的力量,因此地方文化随到着这一条唯一 水路,交通也一天一天的变好了。
睡到这高岸上三尺土下的年青的人,显然是非常安静,灵魂已离开了这里,不怕这些人在他头上踏着沉重的脚步唱歌与喘气了。这一段柏木似乎是空立的,死了的是把这世界上一切事抛开,生前的苦闷,生前的爱憎,全撒手不管,很和平的闭了眼睛用那黄土作枕长眠了。若果当日立那段柏木的是一个拉纤的人,或者他将把这碑语这样来写:地下年青人,吾不为汝悲!
汝今已长卧,应忘饿与疲。
谁能断定在这一条河上有那行船不用许多肮脏的汉子背纤的一天吗?这里有了这样一条河,天生就的又是许多滩,就已经把这个地方的许多人的命运铸定了。在这坟头上,长年不断来往的,全是在饥与疲中度过每一天的时光的,到消磨了骨里最后的一点力量时,则这类人才能同王侯将相同样得到这死亡的一份厚礼。早一点把这个得到,在自己还可说是一种不当的幸福欲望,不为有余憾罢。
但是,把一个健壮有为的身体,毁灭到一件料想不到的意外事上,这对生命仍然可以说是一种奢侈浪费。这年青的夭亡的朋友,对于生命挥霍的结果,把另外一个活着的人生活全变了。
二
我想问:你们住在凤凰县城那时节,认识一个名叫傩寿先生的外科医生么?这人姓吴,名字是吴成杰,但别人都只喊他作傩寿先生。
认识那就好。我也想,在那地方呆过一年半载的人,当没有不知道洞井坎上那个门前挂有“家传神方”的医生家的。
这又是一个药铺,傩寿先生便是这药铺的掌柜,日常靠在那个旧的脱了漆的硬木长铺柜上,玩弄着他的花猫。那是不必买药看病,只要有过一次打这儿过身,就可以瞻仰照照这位先生的。
把一些起花的,微微返着亮光的,圆的长的,大小不等的药坛作背景,傩寿先生常常是象一尊罗汉一样坐在那铺柜里头。凡是这个样子给了不拘谁一个粗心人,也不很容易把这一瞥而过的印象消失。
从药铺的招牌上看来,从那“家传神方”的文字上看来,我们可以估定这个药铺的年龄,或许已比药铺掌柜的年龄多了一倍,傩寿先生年纪是四十七,那至少这药铺已将到九十 个周年了。本地凡是老药铺,生意总不会极其萧条,只看另一家在东门开铺子的益寿堂药铺,就可以完全明白了。何况药铺老板又是全县著名的外科医生,那这铺子的生意,不消说,是很发达的。
不过如今关门了,倒闭了。
不是赔本,也不是生意萧条来歇业。只是店上的铺柜板子再不全下了。铺板不下,则从那儿过身的,只能看到铺板上因过年贴的红纸金地的“开张骏发”四个字,这字代了傩寿先生的圆圆的和气脸儿,给人看了怅惘。
那是这当家门面上的人死了吧,这也不是。死是死了一 个人,可不是当家的傩寿先生。傩寿先生还活着,不过从前是“好好的活着”,如今可说“还是活着”吧,倒似乎并不“好好的”了。虽说到南门打从洞井坎上过身的人,已不会再见到这圆脸阔额双下巴高身材的好医生了。但听人说若是要找他,到玉皇阁去,玉皇阁僧人打钟的地方,可以很容易的遇到傩寿先生。初初看,脸子已全走了样,但你仍然可以从那疏疏的眉与下巴认得这便是那个医生。他是在这儿镇天的随便哭,如同一个小孩子。傩寿先生并不死,倒把他的唯一 的儿子死了。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把眼泪来当饭,那算得是什么生活呢?但是中年丧子的情形,使人哀毁终是免不了的事。这儿子,死的时间是太不合适,要死也不应当到这个时候死。早死点,则傩寿先生可以再找一个伴,看傩寿先生不是再能养两个儿子的;迟到这老子归土以后再死,那就更妙。死得不是时候,则简直是同时死了两个人了。傩寿先生因了儿子的一死,自己至少也死了一半。这算一件最不幸的事。然而是无法。人要死,就死了,那死了的人,在生前想不到要死,则死后也总不会再担心到活着的父亲了。
作父亲的得到了儿子死去的信息以后,把大门前的匾牌摘下,把铺板关上,就到玉皇阁这平素相熟的老和尚处,来镇天悲泣,一些来得势子太凶的忧愁,把这老头子平空毁了。
人人可怜他。可是“可怜”这一件事哪里能够抵得一个儿子的好处?为了儿女的一切,有些人是连别的什么好处都不要的。傩寿先生他也不是想到要人怜悯来活下度着这下半世的每个日子的。就是恨他,虐待他,假若是这样可以把那个儿子从死神的手上夺回来,他全愿意。若是他一死,就可以使儿子活转来,也愿意。总之他认为儿子是有着那活到这世界上的权利,要死也只有象自己老年人死的,如今儿子却先死了,所以这是一种顶伟大的悲哀。
玉皇阁,是有着那所谓子午钟,每天每夜有和尚在钟下敲打,到子午二时则把钟声加密,在钟楼的四面,全是那些本地人在异乡死去魂魄无归的灵牌子,地方算是为孤魂野鬼预备的。傩寿先生把儿子一死,也成了与孤魂野鬼相近的一 个人了,所以来到这里觉得十分合适。来此则自己反而好过一点了。不期然而来的事,应归于命运项下,傩寿先生命运是坏到这个样子的。行善有“好报应”,那不过是鼓励本不想行善而钱多的人,从“好报应”上去行善罢了,傩寿先生是曾经作着那真的善事多年,给了全县城人以许多好处,又结果如此,却并不怨天怨人的。
虽然药铺关了门,生意不作了,人是逃到玉皇阁与孤魂野鬼为邻,在长长的钟声下哭着过日子了,关于所谓好事,仍然推辞不来。一城中的人,知道傩寿先生的,家中儿子同人打架打伤了,或是玩茅马,骑高跷,无意摔伤了,扭了腰,破了皮,甚至于上楼梯碰伤膝盖骨,还是来请他帮忙调理。白天家中无傩寿先生影子,则到玉皇阁来找他。这老人,见到小孩子的娘带了鼻涕眼泪的孩子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在哀痛中也从不拒绝来人的请求。一面是疯子一样怀恋着已经埋到异地土里了的儿子,一面又来为人看病敷药。本来在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