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管闲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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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管闲事的人-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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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师爷画符,自己也来学习,用从书记处讨来的公文纸头,随意挥洒而成,且把这个东西也贴到床头去,说是可以辟邪,就是我在下雨的这一天的事了。
  我这符是到后又悄悄的贴到了一个火伕背上的。这火夫我们一到有机会就为他画一点胡子,或者把一个萝卜包上肮脏东西给他吃,到被哄伤心,或吃亏不了时,就荷荷的哭一
  阵,哭声元气十足,大家听这哭声以及欣赏那姿态,都似乎很有趣味。这汉子年纪是三十七岁,命好的一定作祖父了。他哭了,或者排长走来,找一些稀奇的话语一骂,或者由兵士中捐出一点钱,塞在他的手心,不久就见到这汉子用大的有黑毛的手背擦那眼边,声音也没有了。这样人,看来好象可怜极了,但若果我们还有“怜悯”这种字样,就留下到另外一些事情上用罢。方便中,他们是也常常在喝半斤酒以后,走到洗衣妇人处说一点野话,或做一点类乎撒野的事情的!他们用不着别人怜悯,如世界上许多人一样。火伕这种人,他们到外面去,见了可以欺侮的人,并不把他们穿灰色衣服的权利丧失。他们也能在买菜蔬时赚点钱,说点谎话,再向神赌一个不负责任的咒,请神证明他的老实。他们做事很多,但吃东西食量也特别大。总之这些人的行为,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所以挨打的时候比旁的人总多。在情绪上象小孩子,那不独是火夫一种人,就是年纪再大一点的传达长,也是一个样子的。做错事情被打了就哭,赏一点钱就又拭眼泪做丑样子哼哼笑,五十岁年纪了还有童心,赌博一输就放赖,这样人还不止一个。
  天气是使人发愁的天气,我不能出去,就只有到修械处代替工人扯炉。把大毛铁放到炉上炭火中,一面说话,一面身对风箱,用两只手向后奔,到相当角度时又将身体向前倾,炉火为空气所扇,发臭气同红光了。铁煨红了,一个小孩子把铁用钳夹取出,平放到鹤嘴砧上,于是两小孩就挥细把铁锤,锤打砧上的热铁,锤从背后扬起,从头上落下,着铁时便四方散爆铁花。主任坐到旧枪筒的堆上,居高临下,监察一群小孩子作工,又拿孟姜女万喜良唱本书念给大家听。主任的书已唱过多日了,故事小孩子全能背诵如流,主任还是一面看,一面唱,一字不苟且的唱过。间或有什么人来到修械处了,有事同主任商询,主任也还是用唱歌的章法同来人谈话,正象这个人成天吃酒不醉,却极容易醉到他自己的歌声里。
  我在扯炉厌烦以后,是也常常爬到过铁堆上玩的。我爱这一屋子里全身是煤烟与铁锈的人,也极欢喜那些“三角”,“长方”,“圆条”硬朗实在的大小铁器。还有那沙罐,有狗肉香狗肉,无狗肉时煎豆腐干也仍然不缺少狗肉香味,不拘挂到什么地方我总能发现它。
  谈到天气,辛寿他们是没有兵士们那样发愁的。天气越冷他们生活越痛快,一是吃肉的机会多,一是做事。在大冷天,我们营里火夫穿厚棉军服臃肿象个熊,辛寿他们一定还是赤裸露出又小又脏的肩膊做事。他们身上好象成天吃狗肉也仍然没有脂肪的积蓄,但每一个人身体的健全,则仿佛把每人拿来每天炮打一顿以后,还放雨中淋两点钟也不至于伤风。
  明天是场期,应当早早的睡,所以凡是不在夜中赌钱的,全都很早就睡了。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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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卒伍
沈从文

  不是为任何希望,我就离开了家中的一切人了。
  照规矩——我还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这个地方有这种规矩。照这地方规矩,我小学毕业以后,要到军队上当兵,也不是打仗须人,也不是别的,只是地方人全象那么办。一面自然为的是自己太不象是可以读书成器的人,所以在七月十 五我母亲和邻居一次谈话,我的命运就决定了。
  六月间毕业考在第三,方高兴到了不得,每次见到阿姨她要为我作媒,谁知到中元节以后,我就离开了家中,从此是世界上的人,不再是家中的人了。
  想起来当然不免有些难受,我出门的年纪太校比大哥,比六弟,还都校照我的十四岁半的年龄论来,有些人出门到别处吃酒,还要奶妈引带,但我却穿上不相称的又长又大的灰布衣服,束了一条极阔的生皮带子,跟随我们家乡中的叔叔伯伯到外面来猎食了。
  日子是七月十六,那一天动的身。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的。大清早落了点小雨,直到如今一落小雨我就能记起那第一次出门的一切!
  十四那天,给人约下来第二天到河里去洗澡,就已答应下来。
  洗澡,可不是任何人想得到的有趣!从早上吃过饭以后,一直洗到下午三点,这是成了很平常的事情的。把身子泡到水中厌了,几个人又光身到浅水滩上摸鱼。可并不是一定要摸一斤两斤鱼。即或把鱼摸得许多,谁也不敢拿回家去。把鱼摸来,那运气顶坏的鱼一到了我们手中,就在滩头上挖一 小池,把鱼放到池子里去,用手为鱼运一些新鲜河水,回头又常常忘记释放这鱼,于是泰然的在估定应当回去的时候回 去,鱼是谁也不再理会终于成了涸鲋了。洗澡呢,互相比赛这泅过河的速度,互相比赛打汆子谁能潜在水中久一点,又互相比赛浇水。人是天真烂漫那么十个八个年龄相同的人,侥天幸在水中可从不闻淹坏一个。
  一个热天把身子每天浸泡到水中,泅水是特别显著有了进步,可料想不到,正因如此,却在这一件事上决定了我的此后命运了。
  “又到洗澡了,不准吃饭!”娘或者大姐,见到回家时我的神气就明白了。
  于是就分辩。这分辩明知无用,显然的是皮肤为水泡成焦黑,而且脸上为日头炙成酱色了,就说不吃饭也成。然而回头自然而然就又有那作好人的外婆和我那姐姐送饭来空房中吃。
  大哥在家时,那是有点害怕的。遇到在河中正高兴玩着各样把戏,大哥忽然远远的来了,就忙把功夫显出来,一个汆子打到河中间去,近视眼的大哥就不会见到了。或者一个两个把身子翻睡到水中,只剩一个头盖鼻孔在水面,远远看去正象一些小瓢;那是纵留心在岸上细心检察,也不能知道水中究竟是谁的。然而有时大哥可以找到我们藏衣服的地方,事情可就不容易轻易过去,结果必定是用手拈了我耳朵,一 直拈到家,又得罚跪。可是这个顶大的“仇人”已出门有一 年了,除了大哥,我谁都不怕。
  打,还是要人受的。挨得太多了,反而就当成一种习惯,一切不在意了。家中又不能把我关在一间房子里,我总有方法出去。只要莫洗澡,省得家中担心我为水淹死,也许我还可以勉强再在家中呆一两年罢。可是这一种禁令比任何处罚还使人难受。水就是我的生命,除开是河中水过大,恐怕气力太小,管不住浪头和漩涡,在这样大热天,我和我的同学,谁不愿有一天不把身子跳到潭里去过回瘾。
  每早上,常常把买菜的钱输到一些赌摊上去,不敢回家,是常事,我是在洗澡以外又有这门武艺的。把钱输尽又悄悄的返到家中来同外祖母打麻烦,要她设法,也成了屡见不鲜的事了。我真奇怪我竟有这样一段放荡的过去。我也不明白这趣味究竟怎么养成,又怎么消灭到无影无踪。
  总之,我的行为在本地人说来已象个候补的小痞子,完全的,一件不缺的,痞到太不成形,给家中的气愤太多,家中把我赶出来了。
  到目下,我非常怕与水狎了。赌博和我也好象无缘。一 切跳荡的事也好象与我无缘。因了昔日的我形成今日的我,我是已经又为人称为“老成”了。从某些有前途的人看来,可又太拘迂怕事了。
  十五,那一天,是我“洗礼”的最末一次。大早上照规矩如家中所命定下的日课,把一张黄竹连纸马马虎虎写了一 遍《灵飞经》,又潦潦草草写了十六个大字,把饭一吃,家中就不见到我的影子了。我到了我们所约定的学校操场,几个人正爬在树上等我。
  “还有四个不来呀!”
  听他们所说的话,显然是不必忙到河里去,我于是也爬到一株杨柳树上去了。
  在树上的同伴一共八个人,各人据在最高枝,那么把身子摇着荡着,胆子大一点的且敢用手扳着细条,好让身下垂到空中。又来互相交换着昨天晚上分手回家以后的话,又互相来讨论到今天应当如何,来消磨这一个整天。说话说到第三者,不拘是教员校长,总不忘在话前面加上一点早成习惯的助语。一些蝉,无知无识的飞来,停到这操场周围任何一
  株杨柳上。这杨柳若无人占据,则大家就追到这蝉叫声所在,争爬到那树上去把蝉吓走。这工作,是我们所能在这大毒秋日下唯一的工作!各人能把身体训练得好妹的,也许这也不无用处罢。
  大家既是那么耽下来,约妹的几个人慢慢的全到齐了。
  每一个人都会爬树,因此后来的人总也不肯落后,即或见到我们正预备下树,仍然得爬上去一趟。爬到上面后,或使劲在树身上翻一次倒挂金钩,或从顶高地方跳下,意思并不一定是让人看,就是自济一个人在此,似乎也有这样需要,为的全是猴儿精。
  “去!”
  “去!”
  大家应和着,出了北门。北门实即学校的大门一样,到北门,则已见到汤汤河水了。
  沿河上。走不多远,要过一个跳石,有上百个石墩子得一一走过。或者不过这跳石,则须到上面半里路处把衣裤缠在头上泅过河去才行。
  时间虽然早,可是在那长潭上泅来泅去,以及在那浅碾坝下弯了腰摸鱼的已有好些人了。鱼多抢上水,磨坊前的急流水,照例是杨条白鱼集中地。
  各人在一种顶熟习顶快捷的手法下,已把身子脱得精光,凡是那屁股白白的,被太阳晒的资格就浅,下水总慢一点儿。
  我们三五个人是把衣裤向头上一缠,如一群鸭子见水一样,无声无息的都早在水中游着了。
  “不准打水!”你也喊。
  “不准打水!”我也喊。
  为得是各人头上缠有衣裤。照规矩,这么过河是应当无声无息的“踹水”,不许随便用脚拍水的。其实衣裤回头全得湿了水。在大的毒的能够把河滩上石子晒得不敢赤足走过的日头下面,谁还怕衣服晒不干?然而规矩是不能打水,我们全是踹水过的河,谁都不会忘记这一件本领!若不能踹水,则就是那类屁股还不曾晒黑的人。他们是只能从浅处过河了。
  过了河,大家把衣服在河滩上用石头压牢,一天的节目在水面上开始了。各人任意玩,欢喜什么就做什么。那里是一道拦河斜堤,只把水拦住一半,全部河水分成三份,一份随斜石坝流向碾坊,一份让船通行,还有一份则从坝上散乱流下去。
  我最饿蟋蟀,就象一个水鬼一样,不必再穿衣服就追逐了一种弹琴的蟋蟀声音跑到高岸旁土坎下去。太阳越大则阴处的蟋蟀声音越好,这是只有河边有这情形的。
  在一种顶精细的搜索中,这个带了太太在唱歌的混账东西立时就在我手窝中了。我欢喜到不愿说话。我叫他们来看这个我从不曾经见到过的大蟋蟀,于是我身边即刻就围了一
  堆水淋淋的小鬼。
  蟋蟀是叫一般同学都吃惊了。我综计我自从养蟋蟀以来,就不曾有过一次得到这样一头大东西。我不大愿再下水去洗澡了,想法子来安置这俘虏。得找一个竹筒之类,则这个东西就不愁它逃跑了。各处寻找的结果,却又没有一件可以说是能安插这东西的。各处找大蚌壳,今天却不拘怎么设法也不见到一对较大的蚌壳了。
  “唉,我不下水了!”我不能让这东西跑去,我只能用手握着这东西在岸上呆着看这些人泅水了。
  我实在又愿意下水泅一阵,又感到无法处置这手上东西。
  凡是洗澡的初初不很会泅水,一到深处即下沉,救济方法把自己的裤子下脚用线捆好,将裤子先用水泡湿,一个人提着两只裤脚,一个人拿着裤头骤往水中一钻,将裤头用线捆好,则裤子即刻膨胀起来,成了“水马”。有木马在胸前,则深水中去也无妨了。我到后见到了他们的水马,才想起用我裤子来收容这蟋蟀的方法,我且采了不少树叶垫到裤中,十 分谨慎小心,好好的把这家伙放到裤子里去,各处用裤带捆上,这样我也能自由到水中去同他们厮闹去了。
  又不知道疲倦又不记起肚子饿,到回家,已是许多人家烧夜饭时候了。
  我手中捏着的东西简直使我欢喜到忘记回到家中又要受质问。到家后,走到书房去取盖碗处置蟋蟀,大姐姐跟到后边只好笑。
  “为什么?”
  “我看你样子是又到河里洗澡了。”
  “只洗一点钟,并不久。我上午是到观音山捉蟋蟀玩的。”
  “有人见到你在河里,还扯谎!”
  不说谎,我是简直就无话可说了。大姐就望到我为蛐蛐洗澡,为蛐蛐喂饭,也不再说什么话,只告诉我夜间有一点儿事,莫出去玩。
  我答应她后,我却在她转到上面房里时,偷偷溜出大门,带领我新得的将军同人决战去了。打两次都是胜利属于我这一面,就高高兴兴回家吃饭。
  我见到娘只是对我笑,是吃饭时候,还不明白是什么事。
  我并不心怯。这一两天我不曾同谁打过架,又不曾到米厂上去赌过钱,心里想不出有毛病给家中找出,也就坦然的把饭吃了。
  吃过饭以后,娘却要我换一件长衣,且给我新鞋新袜,简直莫名其妙。这一个热天来全是赤脚的我,对于鞋子真感不到兴趣,然而是新的,也就好。到把一切穿得整齐时,娘却要我送她到一个亲戚家去。
  是的,我去了。那地方我是愿意去而不常敢去的。那家有一个女儿,是一个时候曾同我住在隔邻,这女儿是装过观音菩萨当打大醮时抬着在街上走过的,看起很给人舒服,且曾听到说过还没有人家。这次不是“看郎”吧?我疑心到这个时,却不敢进这个亲戚家了。
  “娘,我在这个地方等你吧。”
  “为什么?”
  “我不愿。”
  “应当愿,这来是为你找事作!”
  我不十分懂找事作是什么情形。我何尝想到作事?在我的年龄中我只想家中给我自由的玩,我决不会玩厌。听到找事的话,倒茫然了。
  “还是送我进去,你可以到花园去玩,莲姑或者在花园。”
  莲姑便是我所说的那个好看的女孩子,比我小,人却比我高。
  我就答应了。也不是象母亲所说同莲姑玩,我只是想,到花园去看看他家金鱼也好,就从他家大院转到花园去了。
  这花园很大,各样花全有。这时池子中全是莲花,金鱼极其多。我答应母亲到花园里来,一面还有一种偷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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