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梳发不要?”潘三道:“也好,倒梳梳发罢。”天香与潘三梳起发来。潘三问道:“你们给人顽的时候,内里怎样快活?”天香笑道:“有什么快活,这是伺候人的差使,快活是在人快活呢。”潘三道:“不是这么说。;
我听说有一种人,小时上了人的当,成了红毛风,说里头长了毛便痒得难受,常要找人顽他,及到老了还是一样,这真有的么?”天香道:“可不是,我们东光县就有两个,一个刘掌柜是开米铺的,一个狐仙李,都有四十几岁了,常到戏场里去找人。他先摸人的东西,那人被他摸了不言语,他就拉了他去,请他吃饭,给他钱,千央万恳的,人才顽他一回。适或碰着了个古怪人,非但不理他,还要给他几个嘴巴。这个毛病至死方休的。”潘三听了,心里更急,又问道:“这毛病除了人顽,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治得呢?”天香道:“那里有什么方法!”;
想了一想,忽又说道:“有,有,有!有一个人与我们同行,听他说医好一个人,说是用手挖出来的。”潘三笑道:“这个如何放得进手?”天香道:“手是放不进,指头是伸得进的。”;
潘三道:“适或长了毛,指头也挖不出来。”天香道:“他有方法。他说长毛也要经过人精才长,没有经过是不长的,不过那东西不得出来。”潘三道:“既这么说,有三个月的,大约还可以治得?”天香道:“这要问他。”潘三见有人能治这个;毛病,便将实话与天香说了。天香听了,也甚诧异,怪不得方才这个样儿,想要与我做个烧饼会,便笑道:“你也顽得人多了,与人顽顽也没有什么要紧,治好他做什么?”潘三把他拧了一下。梳完了发,潘三千叮万嘱的叫他找了那人来,天香去了。;
到明日去找那人,告知缘故。那人笑道:“潘三叫你来请我么?这事我早知道。他正月里拿这个法子收拾了许老三,许三姐才设计哄他,许老二就用他的法子收拾他,许老二早告诉了我。许老三吃了多少荞麦面,还吃了泻药,泻不出来。还是我传他的法子。听说三姐将银耳挖替他挖干净的,才不至成了毛玻潘三这个人真不是个东西,极该得这个报应,由他罢了。”;
天香再三的替潘三央求。那人道:“既然要我去治好他的病,你去对他说,要送我三百吊钱。他这个毛病还花三百吊买来的,何况要治好?他应该加一倍才是。”天香即将这话去对潘三讲了,潘三道:“不知取得出来取不出来?如果真能取出来,我就给他三百吊。但叮嘱他别告诉人。”天香去了歇了两日,才同了那人来到潘三小帐房内。潘三颇不好意思,那人道:“三爷的事我全知道,但日子久了,取他出来也不容易。”潘三自己讲不出来,叫天香与他讲定了,如好了送他三百吊钱,明日先交一百吊,十日后不发痒,再送那二百吊。那人也依了,便对潘三道:“三爷,你那洞府深,我的指头短,摸不着底。;
你今日将二两金子,打一支七寸长、笔管粗的一根耳挖,明日早饭后我来,包管你取得干干净净,不要你受第二回苦。”潘三道:“必定要金的,银的使不得?”那人道:“定要金的,银的万使不得。”说罢去了。潘三疑他赚这二两金子,但用二两低银打了,镀了金,等他来。明日那人果然来了,将耳挖放进,替他掏得个干净。潘三也算略尝滋味,先给了一百吊钱,;那人把这耳挖果然要了,潘三以为得计。过了十余日,居然好了,竟不发庠,又将那二百吊也给人他。天香借此向潘三借钱,潘三要买他的嘴,也给了几十吊钱。;
那人是个剃发的,得了三百吊钱,便一朝发迹。又有二两金子,便乐不可言。一日,想将那金耳挖到银匠铺里打两个戒指。银匠说是镀金的,他还不信,及到试金石上刮了出来,果然是银的。便恨潘三赚他,起了狠心,找了天香,要他去对潘三讲,不应欺他,他如今把这耳挖做了凭据,逢人便说是潘三爷要他挖屁股的,叫他一辈子怎样做人?天香果然说了,潘三无奈,只得托天香去说,叫他不要声扬,再给他些钱。后来讲来讲去,那人只是不依,又给了三百吊。以后那人与天香串通,每逢缓急,便找潘三,潘三不肯应酬,便恶言恶语的把那件事题起来。潘三像写了卖身文契与他一样,零零星星真应酬了好几年,直到那人死了方罢。此是闲话,非书中正文。下文即叙琴仙出京,且俟细细分解。;
第四十八回;
木兰艇吟出断肠词皇华亭痛洒离情泪;
话说屈道翁选了南昌府通判,领凭之后,就要起身,这几天就有些人与他饯行,常不在园。那些名士、名旦也轮流与琴仙作饯。;
田春航、史南湘殿试过了,正是万言满策,铁画银钩。春航竟占了鳌头,大魁天下,授了修撰之职。南湘在二甲第四,点了庶常。雁塔题名,杏林赐宴,好不有兴,比起去年春间的春航来,就天壤之别了。这春航偏是姓苏的与他有缘。去年亏了苏蕙芳遂了他的心愿,本以风月因缘,倒成了道义肝胆,使春航一腔感激,不得不向正路上走,因此成就了功名学问。今年会试,房官虽荐了他的卷子,大总裁已经驳落。内中有一位总裁,姓苏,名臣泰,现任兵部大堂,翰林出身,后又承袭了侯爵,就是华公子的泰山。看了春航的文字,大加赞赏道:“此人才调不凡,虽掞藻摛华,过于靡丽,倒是个词臣格调,可以黼黻太平。”大总裁犹以为未可。及看他《五经》通明,策对平允,遂中了他三十四名。苏侯到填榜时,拆对墨卷,见他这一笔楷字,心中大喜,知他殿试必在前列,果然被他中了状元。春航谒见座师,苏侯倒没有讲起,房师与他讲了,所以春航感激这个恩师与别位不同。这苏侯少年时也是个风流学士。;
年近五旬,夫人之外,尚有四位如君,贵承七叶,位列通侯,但艰于嗣子。正夫人止生了两位千金,长的是华夫人,第二位小姐也十九岁了,要选个才貌双全的女婿,所以还没有字人。;
苏侯初见了春航这般人物,心上十分中意,意欲附为婚姻,问他已有了妻室,暗暗叹息。;
且说春航搬进了新宅,凡车马服饰,一切器用,尽是蕙芳一人之力。蕙芳数年所积,也就运用一空。此时蕙芳已辞了班子,常常过来与春航照应。春航要留他在宅里住,他又不肯。;
但春航大大小小的事,皆系他一人调度,春航万分感激,意欲分任其劳,实在又不及他精明周到。蕙芳又是个好胜脾气,就是没有办过的,他先就访问了,想得澈底澄清,一无翳障,不要春航费一点心。就是那个许贵,也十分灵慧,惟有那老田安,只可看门而已。;
一日,春航正与蕙芳商议要接家眷,无人可托的话,蕙芳愿身任其劳。忽然到了家信,是其太夫人的谕帖。春航连忙拆读,一看之后,不觉泪下。蕙芳心惊,便在春航背后同看。原来春航的夫人,于二月内暴病而亡。太夫人伤心万状,家中止有一老仆,并一仆妇,诸事草草,甚望春航会试回来。适值春航之母舅张桐孙,前任直隶天津府知府,因与上台不合,告病回家。家居数年,情况不支。且上司已换,只得起程来京,定于三月十五日挈眷起身,偕了田太夫人来都,数日间就要到了。;
春航看完,一悲一喜,喜的是慈母将来,晨昏得事,悲的是朱弦已断,中馈无人。且春航又是个钟情人,想起在家时,钗荆裙布,唱随之乐,不觉大恸起来。蕙芳十分劝慰,劝道:“老太太不日就到,你极该打起精神才好。如今倒自己苦坏了,教老太太见了不更伤感么?”春航只得暂止悲痛,明日就为太夫人收拾上房,铺陈一切。吩咐下人,从今以后称呼蕙芳为苏大爷。蕙芳也感激春航相待之意。;
过了十余日,田太夫人已到,春航接到良乡,母子相见,悲欢各半。太夫人在路已知春航中了状元,因此更念起亡媳来。;
春航又拜见了舅父、舅母,无人不为春航喜欢。进了城,他母舅在春航处暂住了几日,赁了住房,方才搬去,春航在太夫人面前说起蕙芳的好处,也是落难才唱戏的,如今已出了班子,他父亲在云南做过州同,是个书香之后,在京甚为相得,一切都赖藉他。因此田太夫人待蕙芳甚好,蕙芳更加相安了。;
却说史南湘馆选后,便搬进怡园,在清凉诗境住了。他的脾气又与春航两样,把那些同年同馆朋友不放在眼里,也不出去应酬,天天与屈道翁、萧次贤、徐子云一班人,诗酒陶情。;
闲时又有宝珠、素兰、兰保、漱芳等一班名旦,不是垂帘度曲,就是对酒当歌。南湘素有才名,如今加上个翰林名号,更有那求文求诗的接踵而来。他又怕烦,常请金粟、子玉等代笔。至于不要紧的,连琴仙、蕙芳、素兰、宝珠的佳章都有在里面,好在人人说好,没有一个看得出来。南湘本要接夫人来京,一因任上两大人无人侍奉,二因他夫人利害,常要阻他的清兴,劝他戒酒。南湘有些惧内,本来只好狂饮狂游,鳏居倒也不妨。;
今日已是五月初四,道翁定于初七日起身,众名士饯行已过。今日道翁一早进城,为华公子请去了。南湘来找次贤、子云,都不在园里,即到春风沉醉轩来,只见琴仙手托香腮,在那里颦眉泪眼,见南湘进来,连忙起身。南湘笑道:“我道你此番自然长了学问,谁知还是那样见识。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各人免不来的,何必作那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快不要这样。你看半阴半晴,时凉时燠,这般好天气,何不同我到吟秋榭去看看龙舟,如今算你们祖上的遗风余韵了。”;
琴仙因与子玉就要离别,虽然叙了几日,心上还是丢不开,郁郁的想念,被南湘道破了,只得强起精神。也因闷坐无聊,便随着他到吟秋榭去。南湘忽又说:“我们何不去请了庚香、吉甫两人来,作个清谈雅集,倒也有趣。”琴仙听了,正合他意,;便道:“很好,你打发人去请来。”南湘道:“你找张纸来,我写个字帖儿去。”琴仙找了一张诗笺,南湘写了两行狂草,着家人骑了快马,即刻请了金少爷、梅少爷来。;
家人奉命先到梅宅投了字帖,却好金粟正在子玉处,吃了早饭,正想同子玉到怡园来。二人看了字,吩咐来人先去了。;
子玉、金粟都是随身便服,各带了书童,坐车到怡园。自有南湘的家人引进,知道主人在吟秋榭,便从山边小径抄入练秋阁前,下了船。这个船是天天有人伺候的,不须找人荡桨。双桨分开,哑哑轧扎的,从莲萍菱芡中荡去,见白鹭横飞,绿杨倒挂,已觉妙不可言。穿过了红桥,望见吟秋榭边,靠着一个龙舟,今日却未装满,恐天要下雨,只装了几层油绸蜡绢。到了水榭阑边,已见琴仙靠在第二层栏干,望见他们来,在上面微笑点头。下面栏前有几个书童站着。;
金粟、子玉上了岸,进了第一层,听得楼上叮叮????的响,又听得南湘朗吟东坡的《水调歌头》道:“我欲乘风归去,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一声,像把个玻璃钵击碎了,遂狂笑进来。金粟笑道:“何物狂奴,悲歌击节?”南湘见金粟等进来,益发大笑。金粟道:“此是端午,又非中秋,忽然念那《水调歌头》做什么?”南湘道:“我因看这副对子,不觉击节起来。”琴仙道:“若依着时令,只可改作:‘我欲乘龙归去,只恐珠宫贝阙,深处不胜寒。’”南湘赞道:“改得好。;
教我们馆中朋友改这一句,定想不到‘深’字,必改个‘低’字。”子玉、金粟大笑。子玉道:“你也把他们太薄了。”;
金粟道:“他们的文章诗赋,倒合古时候的格调,也是有本而来。”南湘道:“什么格调?”金粟笑道:“《清平调》,不是太白先生遗下来的?”子玉道:“这《清平调》三字甚合。”;
南湘道:“只怕还有些清而不平,平而不清的。”金粟道:;·“文章之妙,在各人领略,究竟也无甚凭据。我看庾子山为文,用字不检,一篇之内,前后叠出。今人虽无其妙处,也无此毛玻宋之问以土囊谋人佳句,试看佳句何如?王勃《滕王阁序》最传诵者,为落霞秋水一联,然亦不过写景而已。”南湘道:“我们今日作何消遣?你看天也晴了。去年是初六日,我记得是仲清泰山的生日,那日所以仲清没有能来。今年竟都不在坐。”;
又道:“玉侬两三天就要走了,今日庾香应当怎样,也应大家叙个痛快。这一别不知几年再见呢。”子玉、琴仙听了,都觉凄然,几乎堕泪。;
琴仙道:“我们何不下船去坐坐。一面走,一面看,比这阁子倒还好些。”子玉道:“果然船里好。”南湘道:“我们就下船去,我备了几样酒果,船里去谈,一发有趣。”说着都下船来。南湘叫书童带了笔研,又把酒肴也摆下船来,荡动双桨。南湘道:“庾香、玉侬何以不开口谈谈?再隔两天就谈不成了。”子玉道:“谈也是这样,亦只两天半了。就算再叙两次,还只好算一天。”琴仙眼皮一红,斜靠着船窗,看那池中的燕子飞来飞去,掠那水面的浮萍,即说道:“这个燕子今年去了,明年还会回来么?”子玉道:“怎么不会来?管保这两个燕子明年又在这里了。”金粟笑道:“何以拿得这样稳呢?”;
子玉道:“‘似曾相识燕归来’,不是就是去年的么?”琴仙道:“‘无可奈何花落去’呢?难道落花还会吹上枝么?”;
子玉道:“花落重开也是一样,不过暂时落劫罢了。”琴仙道:“落花劫也太多,有落在水里的,有落在溷里的。若落在水里的还好,到底干净些。既然落了下来,倒也是他归结之所了。”;
子玉也与琴仙并坐,靠在一个窗里,慢慢的荡到桥边,只见一群鸭子从桥洞里过来,琴仙道:“你看这鸭子是一群同着走,倒没有一个离群的。”子玉道:“人生在世,倒没有这些物类;快活,毫无拘束。”南湘对着金粟微笑,金粟点点头,听着他们讲话。子玉道:“人生离合也没有什么一定,你看天上的云,总是望一边去的。你不见今日是两来的云,东边的会遇着西边的么?”琴仙仰首看天,道:“只怕有横风来吹散他。”子玉道:“那边有横风来吹得散,难道这边没有横风来吹合他?”;
琴仙笑道:“那就要四面风才能。”南湘道:“只怕还有八面风呢。”子玉也笑了。琴仙道:“你看那个鲤鱼好不有趣,他一个独自摆尾而去。”子玉道:“你试看转来不转来?”琴仙道:“未必能转来了。”子玉心里默祷道:“鲤鱼你若能游转来,玉侬也就能转来,你须顺我的心。”那鱼真又转来,一直挨着船身过去了。子玉喜道:“何如?我要他转来他就转来了。”;
琴仙道:“你怎样的叫他转来?”子玉道:“我心上想他,他也就顺了我的心。这是天从人愿。”琴仙对着子玉笑了一笑。;
南湘叫摆过酒来,家童摆好了。金粟道:“庾香、玉侬过来喝一杯罢。”一面把船荡到练秋阁前,南湘道:“去年静宜有个《水浒传》的酒令,媚香掣着了《潘金莲雪天戏叔》,媚香那个神色,再没有这么好笑,不料湘帆今日竟能如此了。”;
金粟道:“湘帆真不负媚香。”说着,叹了一口气。南湘道:“也幸遇着了媚香,若遇了别人,未必有这管教他的本领。若天天朝歌夜弦,只怕湘帆真要做郑元和了。可惜,可惜!媚香若是个女身,此刻就是状元夫人了,偏又要多生出个雀儿来,教湘帆有欲难遂,伉俪不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