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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y)更在他的《爱与意志》里提到,有一个心理治疗学家自信地说:“如果罗密欧与朱丽叶活在现代,如果他们能接受适当的心理治疗,就不会发生那种悲剧。”
为什么要他们接受“心理治疗”?显然是认为他们“有病”!在浪漫爱的故事里,男女主角常会“生病”,似乎就是这种心理的投射;而越是明显的“病”,就意味着那种爱有着越严重的“病态”成分。
林黛玉是个“病”得很重的人。我们若从这个观点来看,不难发现她对贾宝玉的爱情是含有“病态”成分的。林黛玉对贾宝玉虽是一往情深,但两人在一起时,却常因她的“多心”与“赌气”,而闹得彼此“泪流满面”。
譬如在第二十回,黛玉听说宝玉先到宝钗处玩儿,心里就不高兴,宝玉陪罪:“(以后)只许和你玩,替你解闷儿!”黛玉仍赌气回房,宝玉忙跟了过去,关心地问:“好好儿的,又生气了!”怕她糟塌坏了身子。但黛玉却说:“我作贱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黛玉却道:“偏要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活着,好不好?”
第二十六回,宝玉到潇湘馆探望黛玉,黛玉刚睡醒坐在床上,宝玉见她“星眼微饧,香腮带赤,不觉神魂早荡”,而打情骂俏地引了书中的一句话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想不到黛玉登时撂下脸来,哭道:“如今新兴的,外头听了村话来,也说给我听;看了混账书,也拿我取笑儿。我成了替爷们解闷儿的了!”一面哭,一面下床来,往外就走。害得宝玉心慌,忙说:“好妹妹,我一时该死!……我再敢说这些话,嘴上就长个疔,烂了舌头!”
又如第三十二回,黛玉感念宝玉对自己的知心,又想及自己的薄命,不觉落泪。宝玉赶着上来,笑道:“妹妹,往哪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了?”黛玉勉强笑说:“何曾哭来?”宝玉见她眼睛上的泪珠儿没干,禁不住抬起手来要替她拭泪,黛玉防卫式地后退,说道:“你又要死了!又这么动手动脚的!”但当宝玉为此而急出一脸汗时,她却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说:“你放心!”黛玉又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宝玉叹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还说她“真不明白”。宝玉又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黛玉虽然觉得宝玉这番话“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却只管怔怔地瞅着他,“咳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宝玉上前拉住,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
以上所举,可以说是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爱情基调,从心理学上来看,我们可以称之为“自虐性的爱”。它确实是有点“病态”的,它也使我想起卡夫卡对爱情的描述,卡夫卡说:“爱情,你是一把刀子,我拿来刺入自己的心中”。而在第八十二回《病潇湘痴魂惊恶梦》里,在林黛玉的梦中,贾宝玉就是“以一把刀子刺入自己的心中”的。
无独有偶,卡夫卡也是一个“有病”的人,他得的是肺结核。
林黛玉的肺结核
林黛玉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
书中对林黛玉所患之病的症状有如下描述:黛玉初到贾府时,“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有一股风流态度”,众人“便知她有不足之症”;经常懒洋洋的,香腮带赤;第三十四回,黛玉在宝玉送来的绢子上题诗,“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起”;“每岁至春分秋分后,必犯旧疾;今秋又遇着贾母高兴,多游玩了两次,未免过劳了神,近日又复嗽起来”;“常常失眠”、“容易疲倦”。在第八十二回,梦中醒来,“双眸炯炯,一会儿咳嗽起来,连紫鹃都咳嗽醒了”,吐了“满盒子痰,痰中有血星”。后来日渐严重,“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摸了摸,身上只剩了一把骨头”,“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喘了好一会儿”、“气接不上来”、“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
从这些症状描述,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林黛玉罹患的是肺结核,也就是俗称的“肺痨”。在过去,肺结核是一种相当常见的疾病,19世纪及20世纪初年的作家,喜欢让他们的男女主角染上肺结核,就跟当代作家乐于让他们的男女主角罹患癌症一样,这绝不只是“社会写实”而已,还有超乎医学与写实之外的深刻含义。
在癌症中,最常出现于爱情小说里的是“血癌”(Leukemia,一称“白血病”),这种癌症并不像其他癌症般会有可见或可触摸得到的“可憎肿瘤”,能相当维持当事者的“形象美感”;而且血是生命的象征,病人因此病而脸色苍白,在“白”与“血”之间,很巧妙地营造出病人“美丽的生命正逐渐被吞噬”的意象。西格尔《爱的故事》里的女主角,得的就是这种病。
结核病也不是只侵犯肺,它还会侵犯肾脏、骨头等器官,但在过去的爱情小说里,出现最多的还是仅止于肺的结核病。因为肺是呼吸器官,而呼吸亦是生命的象征;病人虽然也脸色苍白,但不时出现“红晕”,“却有一股风流体态”,不停地咳嗽,有生命“挣扎”与“颤动”的气氛,如果能适时吐一口血,则更有鲁迅所说“海棠丫环”的凄艳美感。肺结核就像血癌,在“白”与“血”之间,营造出病人“美丽的生命正逐渐被吞噬”的意象,而且是更胜血癌三分。
如果林黛玉得的不是肺结核,而是亦常见于当时社会的痢疾,需经常跑厕所拉肚子,吐出来的是胃中的秽物;如果《爱的故事》女主角得的不是血癌,而是肚子会鼓得像青蛙一样,上面血管盘结的肝癌;那么她们的浪漫爱必然会大为“失色”。我们若考虑疾病的隐喻作用,则不仅能更确认林黛玉得的是肺结核,而且可以说,林黛玉“只能”得肺结核,因为其他病都不“合适”。
在第八十三回,贾府请了高明的王太医来为黛玉诊病,王太医说她是“六脉弦迟,素由积郁。左寸无力,心气已衰。关脉独洪,肝邪偏旺。本气不能疏达,势必上侵脾土,饮食无味;甚至胜所不胜,肺金定受其殃。气不流精,凝而为痰,血随气涌,自然咳吐”。笔者虽不懂这种夹杂阴阳五行的中医病理学,但知道他意思是说林黛玉的病是“平日郁结所致”。王太医更说,这种病“即日间作息不干自己的事,也必要动气,且多疑多惧。不知者疑为性情乖诞,其实因肝阴亏损,心气衰耗,都是这个病在那里作怪”。
稍懂现代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肺结核是一种传染病,它的病源是“结核菌”(TB
bacilli)。但在将王太医的一番话打为“胡说八道”之前,我们不妨先看看西方人的观点。在科霍(R。Koch)发现结核菌并证实它是肺结核的病源(1882年)之前,西方人也一直认为遗传体质、气候不顺、少活动、心情郁闷等才是它的病因。即使到了近20世纪中叶,罹患肺结核的小说家卡夫卡依然认为“我的心灵病了,肺部的毛病只是我心灵疾病的泛滥”,“我开始认为结核病不是什么特殊的病,而是‘死亡之菌’的猖狂所致”。
文学家甚少以科学观点去看疾病的,他们着重的是疾病的文学观。即使确知结核菌是肺结核的病源,但这也只是“外在的物理因素”,它另有“内在的精神因素”,王太医所说“平日郁结所致”指的似乎就是这一点。文学家在以疾病来作为隐喻前,已将疾病本身浪漫化了。
优雅的艺术家之病
肺结核是自18世纪以来,被文学家“浪漫化”得最彻底的一种疾病。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病的隐喻》(Discases as
Metaphor)这本书里,对肺结核在西方文学作品里的浪漫化与隐喻化过程,作了一些独到的阐述,下面笔者就借用她的几个观点,来进一步分析林黛玉的才情、人格与爱情。
拜伦、济慈、萧邦、史蒂文生、劳伦斯、梭罗、卡夫卡等知名的艺术家都患有肺结核,肺结核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之病”,它不仅是一个人“优雅”“细腻”“善感”的指标,更是一个人“才情”的戳记,雪莱就曾对“肺病鬼”济慈说:“这种痨病特别喜欢像你这种能写出如此优美诗文的人。”浪漫主义的兴起,跟当时很多艺术家都是“肺病鬼”也许有某种程度的关系。有人就指出,当代文学与艺术的没落,乃是因为艺术家较少得肺病的关系。
到底是多愁善感的人较易得肺结核?或得了肺结核的人较易变得多愁善感?我们不拟探究它们的因果关系。虽然绝大多数的肺结核患者都属于生活条件很差的贫民阶级,但肺结核还是被美化成多愁善感与才华横溢的象征。作为一种“艺术家之病”,它不仅存在于现实社会中,也一再出现于文学作品中。
在《红楼梦》里,林黛玉就是一个最多愁善感、最优雅细腻、最才华横溢的“艺术家”。她不仅写得一手好诗,弹得一首好琴,而且还经常“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怕落地的花瓣被糟蹋了,而为它们准备了花,一面葬花,一面哽咽低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种“美丽的哀愁”、“细腻的才情”正需要肺结核这种病来衬托。
一个艺术家如果能死于肺结核,可以说比死于其他疾病都要来得“高贵”,因为肺结核有“美化死亡”的效果。狄更斯就曾说:“肺结核……灵魂与肉体间的搏斗是如此的缓慢、安静而庄严,结局又是如此的确定。日复一日,点点滴滴,肉身逐渐枯萎消蚀,以致于精神也变得轻盈,而在它轻飘飘的负荷中焕发出异样的血色。”
林黛玉的死于肺结核,除了象征“浪漫爱”的必然结局外,更代表了一个“艺术家”的理想归宿。“艺术家”决定她死亡的方式,而“浪漫爱”则决定了她死亡的时刻。一八二八年,拜伦望着自己镜中苍白的容颜说:“我希望死于肺痨”,他的朋友问他为什么?拜伦回答说:“因为若如此,那些女士们就会说:‘看看那可怜的拜伦,他死时的样子多么魅人!’”林黛玉的死,正有着这种魅人的意味。
事实上,肺结核的美感乃是来自一种“欺蒙”,譬如病人的“容颜似雪”,是生命快被淘光的危象,而“香腮带赤”则是发烧的一种反应。在文学作品里,被浪漫化的肺结核说的通常只是它美丽的一面;而《红楼梦》很难得地也触及了它的另一面,那就是林黛玉令人不敢领教的脾性。
林黛玉“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除了服侍她的雪雁、紫鹃外,不得下人之心,而雪雁、紫鹃先时还解劝她,“用话来安慰,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是常常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了,也都不理论了;所以也没人去理她,由她闷坐,只管外间自便去了”。
她的细腻,使她的心像针儿一样,在善感之中经常刺伤了别人,被刺伤得最多的,当然就是爱她最深的宝玉。
这些不好的脾性跟她的才情、优雅、细腻、善感乃是一体的两面。疾病可以引出一个人最好的一面,但同时也会暴露他最坏的一面。透过肺结核这个隐喻,我们似乎可以更加了解曹雪芹所欲赋予林黛玉的才情与人格本质。
内心闷烧的热情
前面已提及,林黛玉的病象征她对贾宝玉的爱是一种“有病的爱”“自虐性的爱”。那么当这种病已明确化为肺结核时,它是否另有其他意涵呢?
托马斯·曼在《魔山》(The Magic
Mountain)这本小说里曾说:“疾病的症状是爱情力量的假面演出,所有的病都只是爱的变形。”肺结核的患者会发烧,而使脸颊现出红晕,所以它是一种“热情之病”(a
disease of passion);但因为它发烧时的体温通常不会很高,所以这种热情较接近于“在内心闷烧”,有着压抑的性质。
我们若以此来考查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情,那的确是属于有些压抑的,在“内心闷烧”的热情。
笔者在前面介绍林黛玉肺结核的症状时,曾提到在第三十四回,她在宝玉送来的绢子上题诗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照镜子发现“腮上通红,真合压倒桃花”。这一方面固然是肺结核发烧的症状,但一方面也是她“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的结果。病欤?情欤?我们宜两者合而观之。
在贾宝玉有了提亲之说后,我们最可以看出黛玉的热情在“体内闷烧”的变化。当她听到丫环误传宝玉已订下知府千金小姐亲事的消息后,热情失去了归依的对象,于是在自己“体内闷烧”,病情加剧;后来又听说没那回事,贾母希望“亲上加亲”,属意“园里的姑娘”,黛玉觉得那就是自己,在体内闷烧的热情又有了出口,病情也跟着好转;到最后确定宝玉要娶的是宝钗后,无处发泄的热情终于又退回体内急剧燃烧,以致香消玉殒。
在这段期间内,大观园里的众人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邢夫人和王夫人是“有些疑惑”,而贾母“倒是略猜着了八九”,她知道黛玉的病“时好时坏”代表的是她心中热情的波涛起伏。
纪德在《背德者》这本小说里,有一个发人深省的布局,书中主角米契尔是个肺结核患者,他有同性恋的倾向,但他压抑这种爱,直到有一天,他不再压抑,接受了这种爱,他的肺结核竟也不药而愈了,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除了“自虐”外,更有很浓厚的压抑色彩,如果她能更自然地让热情流露,也许就能减少或者不需要那么多症状。但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基本上,林黛玉对贾宝玉的爱是最前面所说的“古典浪漫爱”,欲望是不能消耗的。
斯人而有斯疾也
红学专家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所写,而是高鹗的续作,本文所谈林黛玉的爱情、疾病与死亡,从第二回到第九十八回,贯穿这两者,笔者觉得,曹雪芹和高鹗对林黛玉爱情、疾病与死亡的铺陈,倒是首尾相扣,有着相当的—贯性。
如果曹雪芹写《红楼梦》,是将“真事隐”,那么书中的林黛玉可能有个来自现实生活的“蓝本”。而高鹗的续作则全凭“文学家的想象”,他在第八十三回就让林黛玉“惊恶梦”,然后“吐血”,然后“死亡”。我们无法揣测这种演变是否符合曹雪芹的原意,但胡适说得好:“高鹗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致宝玉出家,作一个大悲剧的结束,打破中国小说的团圆迷信,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