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张健平,真的没什么……没什么。小海他明天可以上班了。”
“我明白你刚才的话了,你怕小海突然在哪一天在你的生活中消失了是吗?是这样吗依兰。”
“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出这么大的事还会这样冷静,在最为难的时候他没有告诉我。我不是他最重要的人。”
“他就是这样的人,我想不会有人比他更有耐性的了,在他那里,什么事都不是重要的,父母在他那里才是第一。我这样说你不要生气。他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我去看你好吗?”
依兰说不用了。现在天黑了,还没吃饭呢,等小海完全好了,我们一起去找你玩。张健平没再说什么。
吃过饭,依兰洗澡后就上床睡觉了,看来心情不错,整个晚上都在看小海放在电脑里的相片。她拉上被子,把自己从上到下捂了个严严实实,她想去看周公。可是很奇怪,她在梦里看到的全是父母和家人:
她才无精打采地向家里走去。推开门的一刹那,气氛感染了她,父母并没有因为她考试成绩不太理想而责备她,反而给她送一件漂亮的跳舞鞋,在那个年代里,哪个家长会想到买跳舞鞋给自己的孩子啊。
依兰的眼泪已经堵塞了喉咙,她没有开口说话,哭声就抢先溢口而出。父亲上前抱着她说,孩子,你努力了,不要哭,争取下次考得好。
在父亲去逝的那天,依兰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而且并不清楚大人们为什么要哭。每年父亲的忌日,母亲都要给父亲烧纸钱,在心里对父亲说话,她说,天堂里好吗?天堂有我们家里好吗?如果我现到天堂了,你还会不会认出我来,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大小伙子呢,我现在都是老太婆了,到时候一定要不要嫌弃我啊,我把我们的孩子都养大成人了,你看,这酒是依强酿的,你这鞋子是依兰给绣的,还有依娇也给你做了几套衣服,你的孩子都很孝顺的。现在,相亲相爱一辈子的父母终于在天堂里了,她相信他们还是那么相爱,如果在天堂里他们还会有下一代,依兰在心里说,我一定还要选择做你们的孩子。
依兰在梦里看到小海伏在她的床边,轻轻的为她擦着眼泪。她翻了身,真真切切的摸到了有温度的东西,她被一只手握住。是的,小海是真的坐在她的床边,还有张健平,她现在躺的不是在家而是医院。依兰前天发高烧,被来看她的小海发现,小海让张健平过来帮忙。两人一起送她到医院。现在她终于睁开眼睛了。她的左手正连着输液管,右手被小海温暖的手握着贴在他的脸上,小海的泪水流进依兰冰凉的手心。
“这是哪里,小海,这是哪里?是天堂吗?”
“……”小海和张健平摇摇头。
“我在梦里哭了吗?”
“你怎么了,依兰,发生了什么事?”张健平有一些惊慌。
“依兰,你不要吓我好吗,不要再吓我了。你都两天没醒过来了。”小海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身体仿佛透支了身心的全部力量,疲惫地扑倒在依兰的肩膀上。
“我最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哭了……我真的不愿意看别人哭。”张健平惊慌着努力想安慰他们,结果发现自己的鼻子也跟着酸起来,他迅速背过脸去。
小海帮依兰擦眼泪,依兰轻抚着他的脸,让我看看你头上的伤疤,张健平退出病房,在走廊里点支烟,被走来的一位护士阻止。他无奈把烟扔到垃圾箱里。
依兰看到小海后脑上的伤疤,那里还没长出头发来,她轻轻抚摸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依兰……究竟是怎么了,你为什么在电话里跟张健平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你……”小海手忙脚乱地给她抹眼泪。
“为什么你出事的时候不让我知道,为什么不让我守在你的身边,而我病了,你却这样紧张,既然你说要选择了我,为什么只你父母守着你醒来而不是我?”依兰喉咙里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
“依兰,你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这样做你最清楚,我最怕你伤心,我怕你哭,我怕你没等我醒来的时候你会先我而去……那天早上,我真想用刀把李文斌捅死了,然后我也跟着去死,我完全失去了理智,就胡乱开着车走了,我看不清方向,路又滑,就这样和人家撞上了。呵呵,好在有你一直保佑我,跟我撞车的那司机那天刚好是喝醉了,责任不在我。”
依兰真拿他没办法,这么大的事在小海嘴里说出来,跟讲笑话一样可笑。她有些生气,好长时间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逐渐把小海的身子拉到自己身上,好像只有这样才觉得安全,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是活着的,好像他在这个世界上是她惟一的支撑。
张健平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张化验单,他把小海叫出去,从上衣口袋摸出烟盒,但只是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又放回去,看着他痛苦压抑的表情,小海让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从张健平手里拿过化验单。看完后痛苦的闭上眼睛。
张健平把一只手悄悄抚着小海他看来无比脆弱的肩膀,内心无限酸楚,他居然有一股想陪他一起哭的冲动。另一只手摸着小海头上刚刚愈合的伤口。
“小海,你也不用担心,这种病能治好,只要她配合,只是时间长一些。你们不能亲密接触。一会儿护士会把她送到传染病房。她可能会受不了。你要有耐心。”
“……张健平。”
“什么……?”
“张健平……依兰怎么办?”
“先在这里治疗一个月,等病情稳定了再接她回家。”张健平说。
“医生是这样说的吗……?”小海问。
“……我想应该可以。你知道,我们那边,我爸爸给病人治这种病连隔离的条件都没有,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只是不要太劳累,要保证休息时间,心情要愉快,要吃得好。”
“中医和西医治疗哪种更快些。”
当然是西医了。张健平说。如果没人照顾她,我们俩轮换来你说如何?
我怎么能连累你?我想跟妈妈商量。我要把她接回家。小海果断的说。
你疯了!?你家人能接受吗?
我妈妈已经同意见依兰。所以我不能让依兰一个人躺在隔离病房里,她一定接受不了自己是个传染病人。我找医生说去。
小海的声音愈发颤抖起来,张健平的心好难过,仿佛有一层轻纱如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直纠缠着它,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只要小海有事,不管好事坏事,他都会为之动容,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小海是他最亲的最让他牵挂的人了。
张健平愣怔地看着小海渐渐远去的背影。这个只有岁就会找他说话,和他一起玩的小男孩,这个在他没有学会开口说话就能用哑语和自己交流的小男孩,这个为了和他一起玩一次又一次向父母撒谎的小男孩,为自己偷家里的钱而承担责任的小男孩,他是为了让自己在人世中有一个亲兄弟般的友爱才来到人间的吗?想起他几次恶作剧的装扮女生,做他的女朋友出现在酒巴里时,那个娇声嗲气,一脸清纯的美少女模样引来多少男人的目光,而在别人邀请他跳舞而引起两个男人争风吃醋把他头上的帽子摘下,暴露他男孩身的真面目时,他得意的笑声让张健平有一种想拥他入怀的冲动!
是的,张健平甚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求他不要再如此难过。张健平从没有对哪个人有过这种感觉,为别人心疼的这种感觉,他突然害怕了,是为小海还是依兰?真的是……不会的,他赶紧摇晃了一下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脸,甩开莫名的思绪,追着小海走去。
第十三章
张健平和小海一起来到门诊室,把化验单交给医生,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张健平问是否可以把药带回家,不住院可不可以?医生再次拿起X片和其他化验结果,看了又看说,患者的结核不是开放性的,只要家里通风好,本人注意卫生,把吐的痰用纸包好,有自己专用的碗筷,是可以的,不过一定要按时按量服药,一个星期后来化验血,一个月后到医院复查,这段时间尽量不要着凉。张健平和小海一一记住,问什么时候可以走。医生开了药方后说,取了药,今天输完液,办完出院手续就可以走。
张健平和小海在办完这些手续的时候,已是下午点多,他们不时来回的过来看依兰输液情况。依兰的血管很细,每次护士要找半天才找到,有时扎进去又拨出来,两边的手背上留下好多针眼,青一块紫一块的,小海在一边看着护士往依兰的血管里扎针头,自己的心一阵一阵的跟着楸紧。有一次,看到依兰眉头紧锁,他错觉的认为是在抽血,把自己的手伸过去说“抽我的吧?”弄得护士莫名其妙的。依兰当时还在发烧中,不知道小海在一边看着自己心疼的样子。
张健平和小海往病房里走,两人在商量要不要通知依然,或且依兰的家人,小海说依兰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有哥哥和妹妹,各自都成家,而且家在农村,让他们来北京照顾依兰是不可能的事。
小海走过走廊时,无意识的,手碰了一下过道边的花盆,一朵正在盛开的菊花随之散落在地上,接着一朵蓓蕾也掉地上,他小心地将蓓蕾捡起,一路看着,令他的双手因内心情绪而颤抖。他突然害怕依兰会不会跟这花朵一样不轻易就谢了,彷佛他内心深处依兰永远无法见到蓓蕾自然绽放的样子。他一下子想到家中的郁金香,好几天没浇水了,会不会跟这菊花一样凋谢呢?一阵剧烈的痛苦令他全身颤抖。不……那不是真的!当他全身紧绷,双臂紧紧环抱、企图抗拒强烈翻腾的思绪时,张健平看到了他的脸很苍白,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用劲抱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才振作起来。没什么大事,别想太多了。张健平安慰他。
过了一会,张健平说,我想,应该让她妹妹知道吧。
小海说,暂时不用通知。既然不是那么严重,这里的事情我来做主吧,需要你帮忙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张健平说你看你,好像我在推脱什么一样,你的女人虽然不是我的女人,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依兰躺在病床上,直到张健平和小海回来,她着急的问,小海,你们跑哪儿去了,我到底得什么病?
小海握起依兰的手,久久注视着她的脸,看到依兰一脸倦容。掌中依兰的手是那么的脆弱,那么的冰冷。
“小海!”依兰疲倦地对他微笑,“你不要……你们不要担心。我不会死的。”
“我知道你不会死,依兰,这最常见的病,怎么可能死呢。我们马上就回家。”小海轻描淡写的说。
“我想知道是什么病。”依兰说。
“很容易治疗的病。我们一起配合,会很快就好的。”张健平接着回答。
“……你们当我是孩子?怕我受不了?”依兰说。
“其实……。”小海看着张健平说。
他觉得他听见依兰叹了一口气,脆弱的手指加紧握了他一下。他感觉到自已开始颤抖,爱与恐惧之情传遍他全身。他不是怕依兰受不了打击,而是害怕她是否能坚持治疗,一个人如果长期吃药,天天面对那么多的药瓶,对工作和生活多少会有影响的,何况是依兰,这样敏感而多愁善感的人。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睡眠短暂而且睡得不安稳,睁开眼睛首先想到的,总是依兰。这或许是依兰和他发生那次关系以后,开始慢慢冷落他,让他无法入睡的那几个星期的后遗症。现在,只要依兰好好在他面前,他相信自己失眠症很快会好的。
“我们的意思是说,回家以后我们慢慢治疗,不用住院。”张健平接过话。
到底什么病?我有权力知道。依兰很严肃的问。
张健平把化验单给她看,依兰看完后平静的说,小海,帮我请一个护工,把我留在这里,你们回去吧。
“这不是你呆的地方,我不放心。”小海说。
“那我回家怎么办?家里就我一个人,在这里也是我一个人,没有人可以照顾我,而且我不需要你来照顾。”
“依兰!小海可是为你好,怕你一个人呆在医院会影响情绪,我和他轮流过来照顾你,你放心在家养病。只要不太累,你可以继续你的工作。在家里或在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只要你按时吃药,只要你配合好我们。”
如果我不配合呢?
就会影响药物的效果,会有抗体反映,就要加药量或换更强的药物才行,总之对治疗会有不好的效果。你不是小孩子,相信你不会这样不听话。张健平回答。一脸的严肃。
依兰什么也没说,自个儿流着泪水。小海抱着她,给她抹眼泪,依兰推开他说,不要再靠近我,你不要命了吗?这是传染病我知道,我不能接近人,不能和别人同桌吃饭,不能和你在一起……。她越说越伤心。
你不要这样好吗,医生说了,你这病不太严重,不是开放性的,只要条件允许,可以做轻松的工作。我们现在就回家。回家后我再和我妈妈商量,把你接到家里去。我们……
你这傻瓜,不要再给你父母增加压力了,我会内疚一辈子的。依兰打断小海的话。张健平在一边收着依兰的东西,请他们上车。
上了车,张健平说,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的,小海暂时不能开车,你需要我买什么只管说,小海是我的兄弟,你放心好了。他从后视镜看到小海想搂着依兰,依兰不让,两人各坐一头。依兰咳一下,小海拿出纸巾给她擦嘴。
小海,打开车窗,我不能让你们都染上。依兰说。小海说不会的,医生都说了,只要不是痰液接受,呼吸空气不会传染。
你为什么这样不听话呢?说着把自己这边的窗摇下来,凉风呼呼吹进来,受了凉风的刺激,她连着咳嗽几声。小海给她递纸巾,把她擦过嘴的纸收起来放进一个塑料袋里,把车窗摇上。
医生说了,不要受凉。小海嘟喃着。大家都不再说话。在等绿灯时,张健平放开了音乐。歌声响起。他说,这是小海最喜欢唱的。自己跟着唱起来。小海也跟着唱。依兰不想扫他们的兴,静静的听着。
远处的钟声回荡在雨里
我们在屋檐低下牵手听
幻想教堂里的那场婚礼
是为祝福我俩而举行
……………………
就算某天一个人孤寂
你我约定一争吵很快要喊停
也说好没有秘密彼此很透明
我会好好地爱你傻傻爱你
不去计较公平不公平
“……小海!”依兰叫他。
“什么?”小海还沉浸在歌声中。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小海说,“《约定》,依兰,我来我教你唱。”
“不用了,不用了。我现在不能唱歌,一旦咳嗽就会把病菌传给你们。”依兰捂着嘴赶紧摆手。
“依兰!”张健平说。
“什么?”
“等你病情稳定了,我们三人一起找个渡假村玩几天你说可以吗?”张健平问。
依兰微微笑着。她没有马上回答,看着一闪而过的风暴。
从窗口飞过的一排排枫树,以及夕阳下的秋天的天空,与云层一起被染红了。秋天的夕阳总是令人产生许多感叹。
从医院出来后,依兰一直从可看到的地方里搜索着暮色渐浓的天际,心底犹疑不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许嫁个本份的男人,她现在应该由着丈夫接送着,或且有个孩子在身边围着转,叫妈妈了。也许……对,小海说了,生活中没有如果和也许。
依兰!小海有点吱吱唔唔的。
你怎么了小海?我没事,你们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