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该死的袁大夫的原话。”
“他怎么跟我想的那么一洋!我早就琢磨过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俩就像两棵树。我们结了一个果子,它被风打掉了。我们再哭,它也不会回到树上去了。可是我们还能结好多好多的果子啊!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可我怕你笑话我。都这样了,还想着这事。我不是个下贱的女人,可我想要个孩子。我是个女人,我不能没有孩子,你要可怜我,你就按医生的话救我。有了孩子就有了我……”女人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要是平日,早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了。今天却神采奕奕。
“不!我不能干那事。你就是真的信他那个邪招,也得养好了再说。你现在这样,孩子会要了你的命!”男人坚辞不于。除了心疼女人,他对自己毫无信心。自打女儿病,住进了病房,他就知道自己不行了。
女人不再说话。她没有力气说话了。她无声无息地贴在床上,像一枚叶脉分明的书签。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都不提那个后题。他们像两艘破烂的小船,谨慎地避开犬牙交错的礁岩。
那礁岩是有生命的。在黑暗与沉默中越来越大,横梗在他们之间。
女人执拗地什么话也不说,安静地等待死亡。
男人凄惨地说:“你这不是害我吗?孩子刚走,你又要走。留我一个人干什么?谁走在前面谁享福,有人照顾有人捧骨灰盒。你比我能干,你服侍了我一辈子,这会儿就再让我一回吧。让我先走一步,让我死在你前头。虽说我比你大几岁,权当你是我姐姐,我到阴曹地府里也谢你。”
女人说:“我不是你姐姐,我是你老婆。”
半夜里。女人突然起身。说:“做锅疙瘩汤。”
“没菜了。”他们什么也不操持,家里像是被日本鬼子“三光”过。
做疙瘩汤需要根块状的菜肴做辅料。比如土豆倭瓜西葫芦,要禁得住熬煮。做得了软硬和面疙瘩差不多。假如放了菠菜,就烂成水草了。假如煮的是扁豆,硬得像地雷,垫得牙疼。
“不用那么讲究。就吃甜疙瘩汤。”女人说着爬起来,手脚麻利地生火做饭,全然不见了病恹恹的模样。
男人在医院里见得多了,他恐怖地想到回光返照。
他要抢女人手里的面盆,女人像铁钳似地抓住盆,他只得由她。
火光映着女人的脸,像刷了一层金漆。女人就显得神圣。
两个人把疙瘩汤喝得呼噜噜地响。喝的时候,他们都想起女儿,可是他们都不说了。喝着喝着,他们突然不喝了,觉得疙瘩汤里有一股血腥气。
喝完了,出了一身透汗。女人说:“这件事,你听我的。”
男人说:“什么事?”
女人把男人拉到身边:“睡觉。”
炉子上坐着水,火光从炉底泻出来,与高窗洒下的月光辉映一处,金银镶嵌。
男人拼命摇头,好像他刚从水里钻出来。“你说什么?”
“睡觉。”女人坚定不移地重复。
对于那件事,她不会用更文雅的话来说,她只会这一种说法。虽然粗鄙,但她的神情极严肃。
“不不!我不行……是我不能……”男人连连退缩,直到凸起的腰肢抵到絮着蛛网的墙角。
“你能!你怎么不能!你是个男人,你就应该能!你想想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能!”女人斩钉截铁地说。
不提女儿还好,说了,男人更瘫软不堪。
男人说:“改日行吗?我明天就去买猪腰子。”
女人的牙齿闪闪发亮。人哪都能瘦,就是牙不会瘦。“不行!就今天!我等不到明天了。明天我就会死了!”
女人被一种奇异的火焰烧灼着,光着身子在屋里追逐着男人。男人哀求她说:“我答应睡觉。我答应睡觉还不成吗?只是你的肚子里还有一个环。就是我咬着牙行了那种事,你也是坐不了胎的。”
女人安静下来,说。”我倒忘了那个铁圈。我们先把地耙平了,再撒种。”
第二天他们去了医院妇产科。主意虽说是袁大夫出的,可医院也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在医院住过那么长时间,知道了医院内部的分工也是很细的,就像各种颜料绝不混淆。要是愣掺和在一块,就是黑的了。
“你才多大岁数啊?还没绝经呢,你摘的什么环?可不是儿戏,摘了立马就能怀上。这样的事我们见的多了,昨天我才给一个已经当了奶奶的人做了流产。你有五十了吗?我劝你别着急。再坚持两年,等身上彻底干净了,再摘不急。”妇产科医生很健忘,她刚在病历上写下乔先竹的年龄,还不到四十岁。
“我就是想怀个孩子。”女人说。
“你?”胖胖的女医生像根膨化雪糕,吃惊地张着肥而圆的嘴:“你这么瘦,估计已经没有了受孕的可能。我们刚才说的只是万一。在德国集中营的女犯人,就是因为瘦,全怀不上孩子。说了这么多,我还忘了问你,你的孩子呢?”也许见多识广,谈到这么敏感的话题,女医生依旧春风满面。
“她死了。”要是以往,乔先竹立刻痛哭流涕,今天她却很宁静。“这是她的死亡证明书。”她掏出叠得齐齐整整的一张纸。他们从未打开过它。
“我们还需要再核实一下。”女医生谨慎地说。
正巧袁大夫走进来。妇产科和外科在广义上属于一家。
“她的情况我知道。你就给她操作吧。”袁大夫说。他没有丝毫惊奇的神色,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乔先竹向袁大夫羞涩地笑笑。这一笑表示什么意思呢?她也说不清楚。希望在远处鬼火似的跳跃着。
女人躺上手术台。女医生把闪闪发光的钳子楔进她的身体。仿佛一堆钢鏰撞击的声音在她的洞穴里作响……一旁有个银亮的不锈钢器械桶,正好反射出医生们的动作。当然很不精确,好像被水洇过的画。由于圆弧凸起,又像哈哈镜似的变形。医生的脸像一粒长长的豆荚,套着乳胶手套的双手格外地宽阔,好像白色的章鱼。
这本是一个小手术。医生们把那个像戒指般的细钢丝环从女人体内掏出,犹如在茶杯里舀一粒黄豆。雪糕样的女医生已经用钢钳触到了它,敲响了它坚硬的表面。剩下的工作就是把它拽出来。萝卜缨已经揪住,拔出它还是问题吗?
没想到女医生遇到了顽强的抵抗。那个铁环长出了无数的根须,植入它栖居的子宫。
女医生试着加力。她把撬钉子的力量输入到悬空操作的手臂上。但那个铁环纹丝不动,好像已经在女人体内停留了一百年。
胖医生的白帽子被汗水胶在头上,勇气像雪糕一样融化了。她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个女人以前绝不是这么瘦。她迅速萎缩的结果是把这个钢铁指环嵌进血肉。
“去叫袁大夫。”女医生小声吩咐护士。
老姜等在外面,焦虑不安。女人进去好长时间了,毫无音讯。他从护士急匆匆的脚步里觉得异样。他忍着没问,问了人家也不会告诉他。
他看到袁大夫走过来。他希望袁大夫能给他一个微笑,他就会安心好多。但是袁大夫看也不看他走过去,好像他是一只痰盂。
女医生刚想交待病情,袁大夫说:“我明白。”
女人被悲哀蒸发了。残存的躯体坚硬如铁,包裹着避孕环,如同一口保险箱。
乔先竹从不锈钢筒的反光中,约略知道出了点麻烦。这意外到底是什么她不清楚。女医生的摆弄还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痛苦,只是觉得内里坠胀。
看到袁大夫,乔先竹不好意思。虽说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但她此刻姿势不雅。只是男医生的态度非常严谨,容不得你有丝毫忸怩。
袁大夫轻柔地操作了一下,说:“是我劝你要个孩子的。现在我要劝你不要孩子了。”
“为什么?”女人觉得自己的脊髓被抽走了。插进她身体的形形色色的器械,随之剧烈抖动。
“因为那个环卡在里面了,很不好取。”袁大夫简略地说。他不屑给病人作更多的解释。病人知道的太多,只会给医生添乱。
“要是一直取不出来,它不会随着我的血流到骨头里吧?”女人有些惊慌。她不怕死,但是她讨厌这种死法。
“假如一直取不出来,它就老老实实地呆在里面,同你相安无事,你什么感觉也不会有。比如有人打仗时子弹留在皮肉里,以后就变成了一个钢铁馅的饺子,同人和平共处。烧骨灰的时候取出来就行了。这个环比子弹可要温和的多,你尽可以放心。别动它是最好的方法。”袁大夫破例说得比较详细。
“可是孩子呢?孩子能和这个环一块长大吗?”女人问。她身上的铁器一阵乱晃。
“没有孩子。孩子是和这个铁环誓不两立的,所以它叫避孕环。”袁大夫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愚不可教。
“那我要孩子,不要环。”女人把自己的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起,“你要是不给我取出这个环,我就不起来。”
“就是说你坚决要去掉这个环了?”女医生兴奋起来,这是一个练手的好机会。但是要分清责任,类似文责自负。
女人很清晰地说:“医生,您甭害怕。这事是我自己要求的,同别人没有关系。虽说主意最初是大夫出的,可我听了,就是我的主张了。现在大夫改变主意了,我可没变主意。你们想法把那个环给我取出来就是了。当医生的既然有办法把它送进去,就该能拿出来。受疼流血我都不怕,实在不行了还可以开刀,我一定要再生一个孩子。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们别跟我男人商量。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这环可在我身上,不是在他身上,跟他没关系。我现在也没打麻药,脑子清清楚楚,我说的话我负责。剩下的事你们就看着办吧。”女人说完,合上眼睛,好像再也不打算起来。
女医生用目光问袁大夫。袁大夫说:“既然这样,你就干吧。”
女医生说:“你别走。”
袁大夫说:“好。我看着。”
女医生把锐利的剪子探进去,找到那个环,那个环埋在肉里,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就像缝在一床厚棉被里的线头,一不留神就缩跑了。
一切都在人体中的黑暗当中进行。精妙的感觉通过长长的金属手柄和隔膜的乳胶手套传达到手术者的神经。女医生吃力地辨析着微茫的差异,确认锋利的剪刀刃口下是一根钢丝,而不是一条血管或是一束筋肉,她就铛的一声撂合了剪子。
接着她又细心地把铁环破成许多截,就像不嫌麻烦的家庭妇女在拆一条旧裤子。然后她用长长的镊子把铁蜈蚣一样的钢丝残片,一段段夹出。
每一段环都血肉模糊。护士把它们在水池里洗干净,贴在洁净的白纱布上。
钢弦的每一丝抽动,都给女人以狞厉的痛感。她觉得医生不是把钢丝取出来,而是把它们在她的肚子里烧红了。随着钳子的翻动,她感到自己的子宫变成破烂的蜂巢。
护士终于在白纱布上写完了那个鲜血淋淋的“0”。
袁大夫用钳子拨拉着钢丝,说:“唔。很完整。”
成功了。
女人的头发像黑色剪纸贴在脸上。
男人迎着女人,“出了什么事?把我吓坏了。”
“什么事也没有。”女人笑了,真切快活。她脸上的肌肉由于不习惯这种分布,突突地跳起来。
老姜相信女人一切顺利。那笑容是绝装不出来的。
“谢谢您。”夫妇俩对飘飘而去的袁大夫说。
“一个月以后。”袁大夫说。
走廊上的其它人都听不懂这句话。
女人安安静静地养了一个月。她已经能做一点轻微的工作了。男人给自己买猪腰子吃。那些叫做什么“鞭”的补品,太贵了,吃不起。而是老姜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无能,主要是精神上的事。妻子活过来了,他也就恢复正常了。
那一天终于到了。
“行吗?”先是男人问女人。
“行。”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行吗?”这一回是女人问男人。
“行。”男人很肯定地回答。
他们于是洗澡,把半个“个”字的小屋收拾得于干净净,好像有一位贵客就要到来。然后耐心地等待晚上,其实白天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他们总觉得那不地道。
晚饭他们吃的是疙瘩汤。为什么要吃疙瘩汤呢?不知道。女人把水管拧得小小的,水珠滴下来,就像是千年的钟乳石眼泪。她把疙瘩摇得匀细无比,好像一盆珍珠。
夜深了。他们一直等到周围所有的人家都睡着了。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晚呢?不知道。也许是他们有些害羞。
清冷的月光从高高的小窗流淌进来。晒在赤裸的俩人身上。女人已经丰腴了一些,骨头与骨头相憧的时候,不会把男人硌痛了。
“睡觉。”女人说。她的脸上闪着新鲜带鱼的银色光泽。
她不会说做爱或是造爱那种很美妙的话。可是她庄严而神圣。
男人勇敢地动作起来。就在他的工具像一条被激怒的蛇,由柔软变为昂然挺立的时候,他突然在月亮的角落,看到了女儿最后的笑脸。
他像被抽了大筋,啪地耷拉下来。“你看那月亮!”他说。
“看什么月亮!我要你看我!”女人热烈地说着,哗地把窗帘拉上。月亮就无助地被关在外面,只能把窗帘的中央照得雪亮。
“睡觉!”女人命令着。
男人振作起精神,竭力想表现得出色。可这是不由人的事,无可遏制地疲软下来。
女人索性坐起身,像稻草秸扎的假人,只有上半截,下身隐没在黑暗中。
“你又想女儿了是不是?”她说。
男人不说话。
“她是什么?她就是咱俩做出来的。现在她成了废品,我们重造一个就是了。她说我们想要一个男孩,其实我想要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孩。小甜在天上转了一圈,就要回到我们身边来了。”女人说着,用手去帮助男人。
这是一场完全没有情欲的结合。他们贴得那么紧,像是生了锈的钥匙和锁,干燥的没有一点汁液。
从此这成了他们的功课。每逢女人做疙瘩汤的晚上,她就追着男人说:“睡觉!”
老姜的功能渐渐苏醒。有规律的疯狂是一种运动,强身健体,活血化瘀。男人从悲痛的路灯下走远了,忧伤的阴影淡了。
脱离了轨道的生活,艰难地回归着。
突然,饭桌上消失了疙瘩汤。
初始,男人没理会。吃别的也很好吗!
晚上,当老姜英姿勃发的时候,女人冷淡地拒绝了他。“从今后,咱们互不侵犯。”女人说。
“你哪儿不舒但了?”老姜恨自己该早些想到女人是禁不起连连折腾的。
“没不舒服。我哪儿都舒服,好久没这么舒服了。”女人背对着他。老姜又问,“那是生我气了?”
“别瞎猜,是我有了。你的事就算做完了。以后的活就是我的了。”女人说。
“真的?你没搞错?”男人欣喜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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