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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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5期-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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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民国事典里,走进时光悠长的隧道回廊里,让曾经镶缀在历史册页中的那些人物故事,重新活现在老人和我的日常言谈中,让胡适之或者张大千,陈寅恪或者沈尹默,不敲门就走进来,拉把椅子就坐下来。窗外长街寂寂,夏日浓荫蔽天;远处碧山如画,残霞若碧,嚣扰的车声、市声,都被推到了细雨轻尘般的絮浯深处。我时时就这样和老人对坐着,喝着淡茶,随手翻着茶几上的字帖,听着老人家顺口叙说着什么陈年旧事。那是让一坛老酒打开了盖子的感觉,不必搅动——我几乎甚少插话,就让老人的悠思顺着话题随意洒漫开去,让岁月沉酣的馨香,慢慢在屋里弥散开来…… 
  “……牡丹和芍药,一种是木本,一种是草本,在英文里都是Peony,花的样子也差不多,所以美国人永远分不清,什么是中国人说的芍药和牡丹的区别。”有一回,谈起后院的花事,就说到了牡丹和芍药,“张大干喜欢画芍药。喜欢她的热闹,开起花来成群结队的。他那几幅很有名的芍药图,就是在我这里画的,喏——”她往窗外一指,窗下长着一片茂密如小灌木般的刚刚开谢了的芍药花丛,“他画的,就是我家院子这丛正在开花的芍药。画得兴起,一画就画了好几张。又忘记了带印章在身,他留给我的一张,题了咏,没盖印,印子还是下一回过来再揿上的……”我本来就知道,这座娴静的庭院里,到处都是张大干的印迹——书法题咏,泼墨小图,以及,敦煌月牙泉边与大雁的留影……没想到,眼前的苍苔、花树,就是画坛一代宗师亲抚亲描过的。 
  说着牡丹、芍药,老人的话题又转到了梅花上,“……这地方,牡丹、芍药好种,梅花却不好种,种了也很难伺候她开花。那一回,耶鲁博物馆要搞一个以梅花为主题的中国历代书画展,央我去帮忙,”老人眼瞳里闪着莹莹的笑意,“这种时节,上哪儿去找梅花呀?为了布置展厅,我们就在当门处立了一棵假梅花。梅花虽假,我留了个心眼,开展以前,就在假梅树下撒上一片薄薄的小花瓣。一下子落英缤纷的,果然可以以假乱真了呢!你猜怎么着?第二天开幕式,大家愣住了:那假梅树下的落英花瓣,全没啦!一问,原来是馆里的黑人清洁工,怕失职,连夜把它打扫干净了!”老人嗬嗬地笑了起来,“我跟她们解释,不要扫不要扫,都留着,她们无论如何不明白,你再撒上花瓣,没一会儿,她就给你扫干净啦!——你说多扫兴呀?”老人顿了顿,忽然敛住笑意,“可是细细一想哪,你扫什么兴?这些清洁工,才真是把这梅花当真了呢!你是假心态,人家是真心态,可是你想以假乱真,不就恰恰让这清洁工,帮你实现心愿了么?你还扫什么兴?……” 
  看着老人脸上飞起的虹彩,我心里一动:就这么一个随意的掌故,这九旬老人的话里,可是有思辨、有哲理的哩!老人呷了一口茶,“周策纵听说了——周策纵你记得吧,就是那个研究‘五四’的白头发大高个儿,那一年他还专门请我到威斯康辛开了半年昆曲课——就为这事写了一首诗,题目就叫‘假梅真扫’,我还记得其中的两句……”老人顺口就念出了句子,“假梅真扫,你说有意思不?……” 
  这是在我和张先生的谈天说地中,随便拈出来的一个例子。只要提起一个什么话头,你等着吧,老人准可以给你洒洒漫漫——连枝带叶、铺锦敷彩的,说出一段有史迹、有人物、有氛围,每每要听得你瞪眼咂舌头的久远传奇来。在今天这个记忆迅速褪色消逝的世界,我珍视老人每一点涓涓滴滴的记忆。只要天色好,心情好,每回踏进这道门槛,就像是踏进一道花季的河流,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撑着小船溯流而上的采薇少年,(在董桥称的“充老”面前,可不就成了少年!)首先得把脑袋瓜子腾腾空,好留出空间,记住左岸上哪儿是菱花,哪儿是荠菜,右岸上哪里有木槿,哪里有灵芝…… 
  有一回,带故世多年的老作家章靳以的女儿章小东夫妇造访张充和——他们上耶鲁看儿子,她的先生孔海立教授,是老评论家孔罗荪的公子。老人搂住小东,亲了又亲,看了又看,搬出了黄裳文集言说着当年对靳以的“践约”旧事,给我们点着工尺谱唱昆曲,由靳以又讲到巴金、万家宝(曹禺)、老舍……恨不得把那段重庆的锦绣日子,一丝丝一缕缕的全给揪扯回来。自此登门,老人便常常会跟我念叨——“老巴金”。“……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还在海那边陪着我。”老人说得轻松,却听得我心酸。确实,环望尘世,看着往日那些跌宕、倜傥的身影就此一个个凋零远去,自己孑然一身的独立苍茫,日日时时,缠绕着这位世纪老人的,会是怎样一种废墟样的荒凉心情呢?“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天,张先生向我轻轻吟出她新近为友人书写的她的旧诗句子,似乎隐隐透露出老人内心里这种淡淡的哀伤。——可是不。你感觉不到这种“荒凉”和“哀伤”。老人虽然独处,日子却过得娴静有序。有沈家侄女介绍来的朋友小吴一家帮着照应,张先生除了照样每天读书、习字,没事,就在后院的瓜棚、豆架之间忙活。“……老巴金好玩呀,”那一回,张先生要送我几盆栽剩的黄瓜秧子,边点算她的宝贝,边给我说着旧事,“……那时候陈蕴珍正在追巴金——她还没叫萧珊,我从来都是蕴珍蕴珍的唤她。蕴珍还是个中学生呢,就要请巴金到中学来演讲。巴金那时候已经是名作家了,人害羞,不善言辞,就死活不肯。蕴珍她们把布告都贴出去了,演讲却办不成,蕴珍气得,就找我来哭呀……”老人笑着弯起了月牙眼儿,像是眼前流过的依旧是鲜活的画面,“嘿,我们这边一劝,巴金赶紧带几个人到学校去,他只说了几句,李健吾作的演讲,后来这恋爱,就谈成喽!” 
  阳光,好像就在那些短促的音节间闪跳,“抗战那一年,我弟弟和巴金一家子逃难到了柳州,就住在一座荒弃的学堂里。晚上睡觉,巴金弟弟李采臣在枕头前点了蚊香,睡着了把枕头睡到蚊香上烧起来,满房都是烟,拿鞋底也压不灭。巴金说:我们每人吐口水,浇熄它!哈,吐口水管什么用呀!后来还是巴金把枕头丢到街心才免去这场火灾,但地板上烧焦了一大块。”老人笑得响脆,“嗬,那年回上海,跟巴金提起这件事,他还记得,笑笑说:我可没那么聪明,是我弟弟的主意。你看巴金多幽默——他说他没那么聪明!” 
  搭好棚架的瓜秧、豆秧,满眼生绿,衬着探头探脑的青竹林、香椿林,托出了老人生命里依旧勃勃的生机。 
  那一回,就因为念叨“老巴金”说得忘情,几天后见着先生,她连声笑道:“错了错了!我上回给你的瓜秧子,给错了!”我问怎么错了,她说:“说是给你两棵黄瓜秧,却给了你两棵葫芦秧,我自己倒只剩下一棵了,你看,是能结出这么大的葫芦瓢的好秧子哪!” 
  厨房墙上挂着的,果然是一个橙黄色的风干了的大葫芦。 
  “不怪我吧?那天你忙着说巴金……” 
  “——怪巴金!”老人口气很坚决,却悠悠笑起来,“嗨,那就怪我们老巴金吧……” 
  …… 
  都说,每一段人生,都是一点微尘。我最近常想,那么,浮托着这点微尘的时光,又是什么呢?这些天赶稿子,写累了,会听听钢琴曲。听着琴音如水如泉的在空无里琮净,我便瞎想:时光,其实也很像弹奏钢琴的左右手——大多时候,记忆是它的左手,现实是它的右手。左手,用记忆的对位、和弦,托领着右手的主体旋律——现实;有时候,记忆又是它的右手,现实反而是它的左手——记忆成了旋律主体,现实反而退到对位、和弦的背景上了。“那么,未来呢?”我问自己。——“未来”,大概就是那个需要左右手一同协奏的发展动机,往日,今日,呈现,再现,不断引领着流走的黑白琴键,直到把主体旋律,推向了最辉煌的声部…… 
  面对张充和,我就时时有一种面对一架不断交替弹奏着的大钢琴的感觉——老人纤细玲珑的身影,或许更像是一把提琴?——她是一位时光的代言者,她的故事就是这乐音乐言的本身。也许,今天,对于她,弹奏华彩乐段的右手,已经换成了左手——记忆成了生活的主体,现实反而成了记忆的衬托?其实,人生,在不同的阶段,记忆和现实,黑键和白键,就是这样互相引领着,互相交替、互为因果的叠写着,滚动着,流淌着——有高潮,有低回,有快板中板,也有慢板和停顿……所以,生命,这点微尘,才会一如音乐的织体一样,在急管繁弦中透现生机生意,在山重水复间见出天地豁朗,又在空疏素淡中,味尽恒常的坚韧,寂默的丰富,以及沉潜慎独的绵远悠长啊。 
  是的,我的“耶鲁时光”,也是一架左右手不停轮奏着的大钢琴。我在想,自己,怎样才能成为黑白键上那双酣畅流走的左右手?…… 
  午后下过一场新雨,我给老人捎去了一把刚上市的荔枝。听说我马上要开车到北部去看望在那里教中文暑校的妻子,充和先生便把我领到后院,让我掐了一大把新冒芽头的香椿。 
  6/20/—7/6;2005 
  于美国康州衮雪庐—青山州明德大学 
  (此文的写作,曾参阅孙康宜《耶鲁潜学集》、《耶鲁,性别与文化》,康正果《生命的嫁接》,赵新那、黄培云编《赵元任年谱》,Nancy Chapman《雅礼协会百年史》,及钟叔河编《走向世界丛书》等著述,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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