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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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5期- 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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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街口的平氏洗染房里几个店员抬出一面大鼓。一时找不着鼓槌儿,他们显得特别着急。 
  这时从马路上跑来一个手里握着小红旗的大人。他站在小街口不时看着手表,表情非常紧张。 
  我钻出人群,抬头瞥了瞥小街两侧——果然楼顶竖满了纸人儿,迎风晃动,一派兵力十足的气势。这情景令我想起小人书里曹操兵败赤壁经过华容道,两边山崖上站满了诸葛亮的伏兵。 
  就觉得自己站在山谷里了。 
  四处静悄悄的。我看见那位大人手里的小红旗猛地一挥。轰的一声爆响,好像山崩地裂一般。我扭头去看外祖母,她老人家挥动擀面杖敲响铜锣,我却听不到锣音。扭脸去看余大夫的铜钹,只见他敲钹我却听不到钹响。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试着喊了一声,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以为自己聋了,拚命大叫起来,还是没用。 
  我渐渐明白了。原来一切声响全被铺天盖地的巨响淹没了。我四处打量着,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世界变得特别安静。这时我突然想起能歌善舞的小秀玲。咦,李太太怎么还没来除四害啊。 
  第一番攻势之后,出现间歇。我渐渐恢复了听觉。 
  那位手持小红旗的大人大声宣布说,十分钟之后还有第二番攻势。 
  就在第二番攻势响起之前,我终于看见了李太太。她身穿白色旗袍白色高跟鞋,还戴了一串白色珠子项链,一尘不染的样子。 
  这时候我心里产生一个念头,李太太为什么不去搬运工人夜校教课呢?外祖母说李太太辅仁大学毕业,为了照顾李先生甘心情愿当了家庭妇女。李太太要是去给搬运工人夜校讲课,我想一定会大受欢迎的。 
  这时候我看见李太太表情恬静站在院门外面。她左手托着一只小铜盘,右手拿着一支铜条,远远看去好似画儿里的人物。 
  李太太手里的响器,那么精致,那么小巧,那么与众不同。 
  时辰到了,那位大人手里的小红旗呼地一挥,消灭麻雀的第二番攻势开始了。 
  人们继续操持着各式各样的响器。鞭炮也炸响了。一股股硝烟升起,天地之间变成烽火战场。 
  我跑去观看扈太太的腰鼓。她一边打着腰鼓一边跳着舞步,好看极了。自从没了天外天舞场,扈太太今天总算有舞可跳了。我猜想她心里一定非常高兴。 
  李太太站在那里,一声声敲击着手里的小铜盘。她的表情显得特别安详,这就更像画儿里的人物了。 
  啪的一声,有一只麻雀从天而降,可巧掉落在沙太太身旁。她猫腰捡起放在铜盆里,举手欢呼起来。 
  我跑过去看到,这只奄奄一息的小麻雀,嘴里流淌出几滴鲜血。全市统一行动弄得烽火连天,小麻雀们无处落脚,飞啊飞啊累得吐了血,一头从天上栽了下来——进了沙太太的铜盆。 
  楼顶上纸人儿摇摇晃晃,地下锣鼓轰轰隆隆。第二番攻势里,从天上掉下来的麻雀愈来愈多。一群孩子们跑前跑后,四处寻找。这情景,远远超过学生下乡拾麦穗的场面。 
  我伸手帮着沙太太往铜盆里捡麻雀,已经十几只了。平时傲气十足的小秀玲站在一旁,就是不敢伸手去捡。我知道她被吓住了。 
  大人们显得更兴奋。索先生站在楼顶平台打扫战场,一根细绳将一只只吐血死亡的麻雀拴起来,一串串从楼顶垂落地下。 
  人们欢呼起来。一个骑自行车的大人来了,当场统计死亡麻雀数字。居民小组长沙太太哑着嗓子连连报告说,九十八只!九十八只! 
  我就以为是两个九十八只,立即在心里默默做着加法。数字太大了,一时加不完。我要是会做乘法就好了,一乘就出来了。 
  又添了一只。九十九只!九十九只!沙太太补充着。她已经喊破了嗓子,说话声音沙沙 
作响,好像一群受惊起飞的小麻雀,振动翅膀发出的声响。 
  还有第三番攻势呢。 
  看着沙太太铜盆里一只只口吐鲜血的小麻雀,我一下想起小乌龟,撒腿跑回家去了。 
  进了家门,我找遍床底屋角门后灶旁,竟然不见小乌龟踪影。天啊,小乌龟它走失了。小乌龟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下落不明。我急了,一屁股坐在院子里,抱着空空的瓦罐儿大哭起来。 
  轰的一声,外面响起了第三番攻势。我的哭声立即被淹没得无声无息——好像独自上演着一场无声电影。 
  轰天撼地的时光,就这样在我的哭声里过去了。我们小街上究竟落下多少麻雀,其说不一。沙太太急急忙忙去汇报了。 
  我抱着瓦罐儿,心里思念着可爱的小乌龟。 
  外祖母回来了,她好像并不同情我的遭遇,说小乌龟走了就走了吧。人家李先生下放农场还不是说走就走啦。 
  我追问她老人家小乌龟到底去了哪里。外祖母说小乌龟去了天堂。我抬头望着窗外问她小乌龟为什么去了天堂呢?外祖母寻思说着,人间有时候太吵了,小乌龟心里一烦,就走啦。 
  是啊,小乌龟走失的时候,地裂山崩,一只只小麻雀口吐鲜血坠落身亡。我的小乌龟一定遭受惊吓,跑了。 
  一连好几天我都不甘心,继续寻找走失的小乌龟。有了明确目标心里变得充实起来。我甚至还去了二楼扈太大的房间。 
  扈太太坐在沙发里专心擦拭着她的腰鼓,表情含有几分伤感。她看到我后笑着说,天天除四害多好啊,我就能天天打腰鼓跳舞了。 
  我觉得扈太太长得特别好看,就告诉她小乌龟走丢了。扈太太惊异地说,你以为小乌龟跟你一样也会爬楼梯啊。 
  我听罢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去三楼找了。 
  晚间睡觉,我抱着空空荡荡的瓦罐,梦里盼望小乌龟早早归来。 
  全市统一行动之后,沙太太受到上级表扬,说她的居民小组楼顶平台插的纸人儿最多,人们手里敲打的响器最多,收集的战利品死麻雀最多。有了这“三多”成绩,沙太太兴高采烈跑来跟外祖母聊天。我告诉她除四害把我的小乌龟给除了,也不知道它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沙太太瞟了我一眼说,死了呗。 
  我的心猛然变成一块石头,沉重起来。 
  没有小乌龟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小弟弟依然没有踪影。我寒了心。郁闷的夏天里我成了一个无精打采的男孩儿。 
  小学招收新生的日期到了,我去报考。这是一所名声很好的小学校。马路对面的那座大院子里,据说曾经住着清朝最后一位皇帝。 
  我排队等待入学考试。说是面试,口答。 
  主考的男老师眉清目秀白净脸庞,文质彬彬让我想起李先生。外祖母说李先生下放农场当苦力去了,小秀玲却说李先生调到县城教育局当干部去了,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好像出来了两个李先生。我相信只有一个,无论当苦力还是当干部。因为小乌龟只有一个,丢了小乌龟我便没有第二个了。 
  主考的男老师上来就问四害是什么。我回答苍蝇、蚊子、老鼠、麻雀。他点了点头,然后要我举例说出四种动物。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李先生的墨猴儿、我的小乌龟,还有老鼠和麻雀。 
  这位主考的男老师好像不太满意。他慢条斯理评点说,你回答猴子就是了,不必非要说李先生的墨猴儿,你回答乌龟就是了,不必非要说你的小乌龟。 
  我听了之后,连连点头表示接受。 
  主考的男老师好像不肯轻易让我入学,继续提问说,除了老鼠和麻雀你还能举出另外两种动物吗? 
  我低头想了想,说乌克兰猪。 
  他终于笑了,说这些都是你身边的动物,远处的呢? 
  我想起外祖母经常讲的故事里有一只遥远的动物,立即瞪大眼睛响声回答说,月宫里捣药的玉兔。 
  主考男老师忍不住哈哈大笑,说你下去吧你下去吧。 
  我起身鞠躬行礼,突然向他提出一个问题,您说小乌龟它能活多久啊? 
  什么?这位主考的男老师一定没有想到我会向他提问,伸手挽着白衬衣袖口很不情愿地回答说,大概能活很多年吧。 
  既然老师这样说了,我就坚信小乌龟还活着,我的心情一下变成大晴天。 
  通过这次入学考试,我成为一年级小学生,而且跟小秀玲同在一所学校读书。 
  一天,扈太太跑来告诉外祖母,她给少年宫打电话说愿意义务去教舞蹈课,并且风雨无阻。 
  少年宫同意啦?外祖母将信将疑。 
  他们要我等候回音,他们说这种事情必须经过少年宫领导研究。扈太太无奈地说,我已经等了十几天啦。 
  是啊,年纪轻轻呆在家里,有时一定很闷的。外祖母既羡慕扈太太的清闲,又同情扈太太的寂寞。 
  扈太太兴奋起来说,当年我跟一个白俄学过手风琴呢,其实我也可以教音乐课的。俄国有一种手风琴叫巴扬,两面都是贝斯。我还学过乐理课程,根音啊首调啊属七和弦啊对位和声什么的。 
  您应当出去做大事情啊扈太太。外祖母说自己只会洗衣煮饭,做一做小事情就是了。 
  能歌善舞的扈太太叹了一口气,走了。 
  立秋了。立秋那天我跟外祖母吃了西瓜,天气就爽了。天气爽了传来消息,说我们街道成立了人民公社。 
  夏天时候,乡下便成立了人民公社,实行农村集体种田。秋天了,城市也成立人民公社了,不种田,实行居民集体炼钢。大炼钢铁是好事情。一座大城市好几百万人口,处处火光冲天的风景,看上去很威武的。大城市里不光炼钢,还实行人民公社集体生活方式,首先集体吃饭,然后集体劳动,包括集体养猪。 
  乡下的人民公社养猪,那很寻常,哼哼叽叽饲养着就是了。城市里的人民公社养猪,就是景致了。然而无论城里乡下,养猪的品种都是“乌克兰”,说是从苏联那边传来的优良品种。不光乡下,城市养猪也是要有猪圈的。我们街区的猪圈就建在小街上,紧挨着余大夫诊所。 
  余大夫是名医,留美医学博士。听大人们说留美的不吃香,美国是敌人。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写着“向艾森豪威尔开炮,向杜鲁门开炮”。小街的墙壁上写着这样的标语:美帝国主义及其走狗是中国人民的死敌! 
  我们还唱着这样的歌曲:看革命洪流,不可阻挡,北京城发出了战斗号召;为保卫和平,为领土完整,一定要一定要解放台湾! 
  美帝国主义者阻挡我们解放台湾,当然就是敌人。从敌国留学回来的余大夫,自然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余大夫诊所在一楼,二楼是住家。据说余家地板一天三遍打蜡,犹如一日三餐。有人说余家楼梯比交通饭店桌面还干净。这么讲究卫生,看来不在李太太以下。可猪圈偏偏盖在余大夫诊所大门旁边,不知这是谁的主意。 
  我们街区被列为集体生活方式的试点,实行集体吃饭。集体吃饭就是没有特殊情况不许私自在家开伙。有的试点街区管得松,人们反而踊跃加入集体吃饭的行列。有的试点街区管得严,还专门成立了检查小锅小灶的纠察队。 
  总而言之,一声令下我们街区的男女老少走出家门,一起去吃人民公社食堂的大锅饭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蹦跳起来。那么多人聚在一起去吃人民公社的饭菜,就跟电影里演的革命大家庭一样,多好啊。我一时忘记了丢失小乌龟的烦恼。 
  外祖母好像另有想法。 
  听说不许私家设灶开伙,外祖母动弹起来。她自言自语说,无论管得严还是管得不严,反正有了干粮心里不慌。我听不懂,就上床睡了。 
  半夜里,她老人家悄悄生起炉火,不声不响和面烙饼。她伸手关窗的时候惊醒了我。 
  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看着外祖母擀面杖下压出一张张白面饼,觉得饿了,小声叫唤起来。 
  外祖母丢下擀面杖,做贼似地捂住我的嘴,不允许我出声。她扎煞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轻轻拍着哄我睡觉。为了让我尽快入睡她压低声音给我讲起了故事。 
  从前啊,劳动人民还没有当家做主,有一天家住法租界花园街的正昌纸厂经理偷偷煮了一锅大米饭,没想到有人告了密。半夜来了日本宪兵把他抓走了。那时节中国人当了亡国奴,小日本儿不许咱们中国人吃大米,只许吃杂合面。他们把大米装船从海河太古码头运回日本国。就说那倒霉的正昌纸厂经理吧,他正是犯了偷吃大米的罪过。第二天他家人拿着钱去宪兵队赎人,可人已经没了。据说天还没亮正昌纸厂经理就给日本宪兵枪毙啦。真可怜啊,他被日本宪兵抓走的时候,一口大米饭还没吃在嘴里呢。 
  平时为了让我老老实实睡觉,外祖母经常给我讲恐怖故事,妖魔鬼怪什么的。我一害怕便不敢睁眼,渐渐睡着了。这次她老人家为了偷偷烙饼居然临时搬出日本鬼子吓唬我,引起我的不解。 
  姥姥,日本鬼子不是被八路军打败了吗?我现在不怕他们了。说着我反而坐了起来,一派抗日小战土形象。 
  外祖母跑到炉前给热饼翻了一个身,转身指着我说,你说你不怕日本鬼子,可放牛的王二小还不是给他们杀啦?你快给我睡觉吧。 
  嗅着满屋饼香,我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醒来,半夜的白面饼没了踪影。我的早餐是一碗汤泡饭。半碗冷米饭半勺青酱几滴香油开水哗哗一冲,就是汤泡饭了。我向外祖母打听饼的下落。她老人家和蔼地说,你给我闭嘴,这是你最后一顿早点啦。我一听以为自己成了正昌纸厂经理,撇嘴要哭。她老人家好像自知说话出错,立即改嘴说这是你在自家吃的最后一顿早点,今儿礼拜六中午咱们就去吃人民公社食堂了。 
  我心花怒放,只觉得时光过得太慢了。 
  集体吃饭试点的第一天,沙太太领头,还有扈太太和乔太太和杏妮儿,我们居民小组一行人结伴前往人民公社试点食堂。沙、乔、扈三位太太都是南方人,她们北居多年仍然一口江浙语音,喜欢去冠生园和稻香村买点心。去年我还吃过扈太太做的汤年糕呢。扈太太平时喜欢自己烧菜,这时她压低声音告诉乔太太,听说有的街区试点纠察队挨家挨户收集锅碗瓢盆啦。 
  乔太太听了表情疑惑起来。哪里会有这种事情,我们总要在自己家里喝茶吃点心吧。 
  外祖母也参加讨论说,收去了锅碗瓢盆,家里不就变成祠堂啦。 
  我们一行人从余大夫诊所大门外走过,没看见猪,却看见一群苍蝇。除四害讲卫生,最难消灭的是苍蝇。街道人民公社鼓励灭蝇,上缴五十只死蝇奖励一盒火柴。可是挥起苍蝇拍一打,那苍蝇就烂了,很难收到完整尸体。老鼠身体还是比较结实的,学校规定上缴两条老鼠尾巴即奖励学生一支铅笔,而且是带橡皮头的。 
  身材瘦小的索先生正在清扫“乌克兰同志”的宿舍,满怀歉意地说猪被区里借去巡展了,为了推广街道养猪试点经验。我一时没有看到乌克兰同志,心有不甘。城市里没有动物,猪圈就是孩子们的动物园。中苏友好,就连不识字的外祖母也是中苏友好协会会员。小街里的孩子们称呼这口大母猪“乌克兰同志”,那感情是很深厚的。 
  自从街道成立人民公社,索先生终于结束了清苦多年的单身生活,与乌克兰为伴了。大人们说这是好事情。解决一个太监的生活孤独,只能这样了。因此应当感谢乌克兰同志。 
  我问满头大汗的索先生乌克兰同志什么时候回来。他犹豫不决地说大概三五天吧,转身去清圈了。 
  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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