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副官被他轻慢的沉默和讨厌的捻珠声激怒了,提高了声音,“李宁育,我告诉你,有人已经揭发你就是毒蛇,你沉默是不是说你承认自己就是毒蛇?”
李宁育终于抬起头,看着童副官说:“我也告诉你,童副官,十五年前,我父亲是被赤卫队用红樱枪捅死的;六年前,我二哥是被蒋光头整死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不是共党。也不是蒋光头的人。”
童副官嘿嘿冷笑道:“那你又为什么要诬陷吴副参谋长?”
李宁育也笑了笑说:“如果是我诬陷他,那我就是先知了。”说得童副官莫名其妙。但是具体一解释,童副官包括肥原和王天香,都觉得他言之有理。他先是反问童副官,昨天晚上他知不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当然是不知道。他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你去想吧,我在来这里干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又怎么向张司令诬告他?”
确实,昨天晚上谁知道司令的心思?谁都不知道。这时候,你说李宁育诬告谁似乎都是不可思议的,除非司令与他串通一气。而这——怎么可能呢?退一步说,若真是如此,那就更要与李宁育站在一起……这么想着,童副官基本相信“诬告”是不大可能的。
既然不是诬告,就说明吴志国在狡辩。他为什么要狡辩?童副官想了想,问李宁育:“那你是不是认为吴副参谋长就是毒蛇?”
李宁育说:“他是不是毒蛇我不知道,但我认为,光凭这个是不能指认他就是毒蛇的。因为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就是不光彩的,然后在上司面前拒不承认也不是不可能。”
问他谁是毒蛇,李宁育又沉默了。长时间的沉默,任凭童副官怎么诱引,他始终置若罔闻,置之不理,令童副官又气又急,又响亮了喉咙,“你哑巴啦?李宁育,你说话啊。”
李宁育突然发作地吼道:“我哑巴说明我不知道!你以为这是可以随便说的,荒唐!”言毕,居然抽身而起,掂着佛珠,疾步而走,像所有的佛徒离开一个难缠的俗人一样,把童副官愕得哑口无言。
王天香对肥原说:“他的脾气怪得很,平时在单位几乎无声无息,但有时又会勃然大怒。”
王天香还说,他以前当过张司令的勤务员,在江西剿共时,有一次司令上山遭了毒蛇咬,身边无医无药,危在旦夕,是他用嘴吸出了毒汁才转危为安。就是说,他救过司令的命,想必两人的关系一定好。王天香认为,他胆敢如此小视童副官,也正是靠着与司令素有交情。
正这么说着,扬声器又开始出声了:“你别以为我是来接受你审问的,我下来是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我不是毒蛇,他们是不是我不知道,你去问他们就是了。”
是个女声,当然是唐一娜。虽然看不见她人,但从她轻慢的态度和言语可以想见她刁蛮凌人的盛气,没等童副官发问就来了个喧宾夺主。听他们对话,肥原觉得最有意思——
“我每个人都要问,他们说他们的,你说你的,我现在是在问你。”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毒蛇,我只知道我不是。”
“你拿什么证明你不是呢?”
“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我是毒蛇呢?”
“你起码有四分之一的可能!”
“那你就杀我四分之一嘛,是要头还是要脚,随你便。”
“唐一娜,你这是在跟张司令和肥原长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童副官,你这么说就干脆把我弄死在这,否则等我出去了我弄死你!”
“我知道你父亲……(讨好的笑声)小唐,可是这是我的工作啊,我希望你配合我。”
“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我总不能瞎说吧。”
“这么说吧,小唐,老汪和老李都是你的领导,你应该了解他们,如果在他俩之间你必须认一个,你会认谁?”
“我没法认。”
“前提是必须认一个。”
“那我就认我自己,行吧……”
肥原没想到,谈话的结果会是这样,人人过关。他原以为,这些人都已经吓破了胆,一定会竞相厮咬,狗咬狗,咬出血,咬出屎,让他看够中国人的洋相。他甚至想,只要这样随便审一审,毒蛇就会现形。在他多年积聚的经验中,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是十足的软骨头,刀子一亮,枪声一响,就趴下了,好可笑。他经常对人说,他为什么总是那么笑容满面,就是因为他在中国人身上看到的可笑事情太多太多了,经常笑,让笑神经变得无比发达,想不笑都不笑不来了。但是,刚才这一圈走下来,他没看到料想中的可笑的东西,所以不免有点失望。不过,他手上有的是制胜的杀手锏。他相信,只要需要,他随便打一张牌都可以叫毒蛇露出原形。就是说,对揪出毒蛇,他充满信心。只是,他觉得现在时间还早,他想跟毒蛇玩玩,看他(她)有多少能耐,玩得出什么花样,熬得到什么时候。
五
到底谁是毒蛇?
一个哨兵给肥原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把他的视线引向了唐一娜。
事情是这样的,童副官跟各人谈完话后,按肥原事先的要求,去东楼向肥原汇报谈话情况。情况才汇报了一半,西楼那边的哨兵急匆匆推开门,说有情况。原来童副官刚出门,楼上的唐一娜便下楼来,把哨兵喊进屋,先是绕来绕去地说了些闲话,主要是把她父亲的身份抖落出来,后来才道出真情,要哨兵帮她给一个人打个电话,请那人速来这里看她,她有要事相告。为此,她许诺事后一定“好好感谢他”。至于那人情况,哨兵说他姓金,是个男的,还有个电话号码,其他情况不详。
金先生到底是个什么人?唐一娜为什么这么急着要见他?而且使用这么鬼祟的方式。这太令人怀疑了。肥原望着窗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他转过身来,吩咐哨兵:“你回去告诉她,电话打了,但没人接。只要她问你,你都这么说,没人接电话。”
哨兵一走,肥原重听了刚才唐一娜和童副官谈话的录音,未了问王天香:“你听出什么了?”不及王天香作答,他又说道,“我听出了两个唐一娜,一个是仗势欺人、行为放肆的泼女子,心里想着老爹的权威,天不怕,地不怕;一个是经验老到、胆识过人的毒蛇,通过装疯卖傻来迷惑你,玩的是一个反常和大胆。”
说得太高深,王天香无以言对,他又解释道:“她不是放肆地说自己就是毒蛇嘛,我们刚才的直觉是她在耍赖,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也不一定。你想过没有,如果她就是毒蛇呢?这就是智慧啦,胆识啦。你们老祖宗不是留下来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小偷去财主家偷东西,小偷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也没发现财宝,原来财主把财宝当干货一样,跟一大排腌肉、干辣椒一起挂在屋外檐下。这是一种逆向思维,是一种魔鬼的智慧,出其不意,出奇制胜。”
王天香看肥原已经在怀疑唐一娜,便附和说:“刚才汪大洋也说她有共党的嫌疑。”
肥原沉吟道:“汪大洋的说法本身并不可信,但是放在现在的唐一娜身上,一个要急于与外界联络的人身上,也变得值得重视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找到一个最简单有效的方式来证实我们的怀疑,是真是假。”
最后,肥原决定打一张兵家老牌:借力用力,诱敌人瓮。他要王天香马上给金先生打电话,“你就说唐一娜现在公务在身,走不开,托你给他带了点东西,你要见他。”
带什么东西呢?带什么东西其实是次要的,关键是要设个机关,把唐一娜和金先生的身份试探出来。肥原认为,假定唐一娜就是毒蛇,那么金先生多半是另一条“毒蛇”,她见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递情报。按照这个思路,肥原设计出一个老办法,就是在所带的东西里夹藏一片纸条,以毒蛇的名义,通知金先生速去“何地取货”。
东西选来选去,最后选的是肥原从上海带来的一铁盒饼干,纸条被放在铁盒底部、饼干底下,无意中是发现不了的,有心找又是找得到的。肥原认为,如果唐一娜是毒蛇,金先生受礼之后一定会找这纸条,并且找到,继而“按约行事”,去某地“取货”;否则,另当别论。
一切准备妥当,王天香出发了,在金先生家,与金先生按约而见。见了面,王天香总觉得金先生有点面熟,原来他是当今杭州城里的名人,年初演过一出反映中日友好的话剧,海报贴了满大街,后来还专门到他们单位来演过专场。以王天香之见,金先生的表现还算正常,给人感觉好像是和唐一娜在搞对象,写字台上有唐一娜的相框。但是丢在沙发上的一本书,又让王天香觉得有些警疑,那是左翼作家巴金的新作《秋》(一九四○年七月出版)。后来在书架上又发现有鲁迅、茅盾、丁玲、蒋光慈等左翼甚至“赤化”作家的很多作品。肥原在电话上听了这情况,立即变得煞有介事地交代王天香:“盯着他,只要他去了你约定的地方就抓他。”
但金先生没“去”,起码是没有马上去。王天香亲自守了一个多小时,看天色已晚,便安排一个手下守着,自己则回来向肥原汇报情况。肥原一五一十地听了,左右分析,认为唐一娜的嫌疑不可排除。他说:“现在不去,不等于晚上不去,即使晚上也不去,也不等于他们是清白的。”言下之意,他怀疑王天香行事不慎,被金先生识破真相。当然,总的说情况不尽如意,似是而非,未能速战速决,只能暂且撂在那,以观后效。
殊不知,到了晚上,在餐桌上,肥原的视线里又多了一个人:李宁育!
晚饭是肥原招待他们吃的,在包间里,伙食很好,有鱼,有鸡,有酒。肥原就是要他们吃酒,多多的吃,吃出个酩酊,好失控吐真言。所以,酒杯是大杯子的。肥原开始就带头举起酒杯,“这是我们在这里吃的第一顿晚饭,我希望也是最后一顿。”
意思是说,他希望尽快把毒蛇揪出来,好让大家散伙。
换句话也是说,他希望毒蛇在酒精的作用下露出尾巴。
但是李宁育不肯举杯,他说他酒精过敏,喝酒等于是要他的命,他不喝,绝对不喝。由于他带了个坏头,以致其他人都喝得保保守守,让肥原甚是气恼。这是引起肥原怀疑他的理由之一:他不是怕酒精过敏,而是怕酒后显真相。之二是,用餐快结束时,他和吴志国大干了一场。这是难免的,两人从房间里出来,从碰了面就开始大眼瞪小眼,在来餐厅的路上,吴志国还暗暗对李宁育挥了拳头,威胁他。到了餐桌上,吴志国一直怪话连篇,指桑骂槐的。但李宁育一直没有接腔,忍着,当没听见。后来,吴志国像突然想起似的,要求李宁育当着大家的面,把他下午说过的话——他是如何带他进了办公室,又是如何跟他说了密电内容,重新说一遍。
他对肥原说:“如果他说得不一样,就说明他在撒谎。”
李宁育问他:“那如果一样呢,是不是说明你就是毒蛇?”
吴志国说:“一样就说明你太狡猾,连把谎言都记住了。”
李宁育说:“既然这样,说得圆和说不圆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说。”
吴志国说:“你是不敢说,你连酒都不敢喝,怕酒后露出毒蛇尾巴……”
话音未落,只见李宁育突然操起酒杯朝吴志国脸上泼了个“酒流满面”。太突然了!也太过分了!在肥原看来,李宁育这是露了破绽,他想,李对吴之前的那么多挑衅都忍得住,为什么这时候突然忍不住了呢?肥原觉得李宁育这是在有意制造骚乱,以回避吴的要求。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怕自己说不圆老话;再进一步推测,说明他可能真的是在撒谎;再进一步推测……
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奇怪的是,肥原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似乎还有点高兴。也许他从内心里说,并不希望唐一娜是毒蛇,毕竟人家是国防大臣的女儿,于国于军都是有干系的。这个政权本已经遭人唾弃,高层要再闹出什么丑事,岂不是丑上添丑,越发遭人唾骂。当然,希望归希望,事情归事情,现在说谁是谁非还早,等着看吧。
看什么呢?肥原想,就看看他们的字吧。就是说,肥原准备验他们的笔迹。
本来,验笔迹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总共只有十九个字,你在上面念,喊他们在下面听写即是。但肥原却把它整得复杂死了,他首先请童副官用这十九个字造一封信,收信人是各位的家属或亲人,信的中心内容是“在外公干,给家人报平安”,字数在一百字左右。肥原解释道,这样做的目的之一是为了麻痹他们,不让他们发现这是在验笔迹,之二也是给各位家人有个交代,免得家里见不到人,疑神疑鬼,惹出是非。
“尤其是毒蛇,”肥原说,“万一他一家子都是共党呢,他莫名失踪会引起家人警惕,搞不好节外生枝,坏了我们大事。”
说的也是。所以,童副官充分理解,并充分调动自己的笔力,像模有样地写了四封大同小异的信,分别喊吴汪等人下来抄。这工作仍由童副官主持,地点在会议室。但这仅是开场,当人从会议室出来,还要被门口的王天香请去隔壁的小屋里连抄三遍“原话”:速告老虎,梁山群英会败露,务必取消。毒蛇。即日。这是明的,也是重头戏。从时间上说,抄三遍原话和抄一封信的时间大致差不多,所以可以流水作业。一时间,吴汪李唐四人,上楼下楼,出门进门,写信抄话,楼里呈现出一派繁忙景象。
其间,张司令也赶来凑热闹,他是怕冷落了肥原,专程赶来,想请他去城里玩玩。这地方以前的夜生活是丰富多彩的,笙歌燕舞,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如今已物是人非,变了模样,天一黑,安静得跟个寺院似的,只听见老鼠在黑暗里打家劫舍,四处流窜。张司令想请肥原去看看城里的活色生香,反倒给肥原留下来验看笔迹了。两人严阵以待,调动了全部心智和精气神,只怕稍有疏忽,被毒蛇蒙骗过去。作为一个特务长,肥原对笔迹略有研究,他相信“墨迹指纹”,每个人的字体、笔迹都是不同的。可另一方面,墨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割了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破坏都破坏不了,而墨迹是可以变的,即使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发现“其宗”也不是那么容易,尤其是那些练过书法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但今天两人的运气好极了,张司令才看到第二张纸条,就兴奋地叫道:“你来看,有了。”
肥原只看了一眼,即认同了张司令的感觉。随后,两人将此人的四道笔录一一研看,每看一次,张司令都叫一次:“就是他!”肥原嘴上不叫,但心里也在叫。他简直难以相信,毒蛇就这样显了形,而且——又是难以相信,居然还不是李宁育,也不是唐一娜。
是吴志国!
也许是慎重起见,也许是为了与人分享这份横空而来的惊喜,肥原把王天香和童副官也喊来验看。在毫无提示和暗示的情况下,他们得出的结论“惊人的相同”。
王天香说:“肯定是他。”
童副官说:“绝对是他。”
肥原望着张司令,“这么说,就是他了。”
张司令脸一沉,“把他押下来!”
不一会,吴志国被王天香带下楼来。
押下来当然是要审问,可肥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