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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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第5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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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蔓玲瘫在床上,一阵冷风吹进了屋子,吴蔓玲像一块木头,下了床,关上门,闩死了。再用背脊顶住。直到这会儿吴蔓玲才从一场噩梦当中苏醒过来。这场噩梦来得过于突兀,走得也一样突兀,反而有一点像假的了。吴蔓玲只能一点一点地回忆,一点一点地捋。她来到了床边,打开手电。床单已经完全不成体统了,床单证实了这不是假的,是真的。慌乱而又可耻的褶皱就是证据。床单的中间有一摊红,这也是证据。这一摊鲜红吴蔓玲认识,那是她自己的血。她认识。这摊血提醒了吴蔓玲,她在疼,是撕裂的那种疼。吴蔓玲跪在了床单上,虾一样弓了起来,蜷了起来。她把整个身体都埋在了被窝里。她照着自己的血,望着自己的血,伤心和屈辱涌上来。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是滚烫的,然而,面颊更烫。这一来她的泪水反而是冰冷的了。吴蔓玲抓起被窝,把自己的脸捂紧了。等做好了这一切,吴蔓玲开始了她的嚎啕。棉被使她的声音充满了含混和鲁钝,只有她一个人可以听见,这一来就安全了。哭完了,吴蔓玲伸出手,在自己的身上抚摸,一直摸到自己的下身,这一摸愈发的伤心了。是再也不可挽回才可以触发的那种伤心。她就这样失去了她的贞操。她的贞操被狗吃了。就在这样的时刻吴蔓玲想起了一句极其要紧的话,“被狗吃了。”吴蔓玲拉过被窝的一只角,塞进嘴里,用近乎呐喊的声音说: 
  “被狗吃了!被狗吃了!!被狗吃了!!!” 
  端方一大早就来到大队部。事实上,这一夜他也没有睡好,他的心里头越来越没有底了。他鼓起了勇气,必须在一大早把吴支书堵在门口,好好商量一下当兵的事。经过一夜的琢磨,端方似乎又看到了一些前景。混世魔王被吴支书“枪毙”了,端方在一定的程度上受到了惊吓,可是,有一个事实端方是不能忽略的,混世魔王是混世魔王,端方是端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相反,希望增大了。在当兵这个问题上,少了一个竞争的对手,他端方其实就多了一份的把握。这么一想端方又乐观了。当然,还是忐忑。谁知道人家吴支书是怎么想的呢。 
  一大早吴蔓玲的门就紧锁着,这个不同寻常了。是不是到公社开会去了呢?端方在大队部的门口逗留了片刻,把锁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只好回去了。到了午饭的时刻,端方再一次来到大队部,吴蔓玲的大门却还是锁着的。她到哪里去了呢?出于无聊,端方只好来到窗前,踮起脚,把手架在额前,对着吴蔓玲的房间里张望。这时候金龙的老婆正好从这边路过,看见了端方,不知道端方在瞅什么,蹑手蹑脚的,跟上来了。金龙家的来到端方的身后,拽了拽端方的上衣下摆,问:“贼头贼脑的,偷看什么呢?”这么一说端方倒不好意思了,红了脸,笑起来,说:“我找吴支书呢?”金龙家的说:“门不是锁着的吗,你还偷看什么?”端方说:“你可不能瞎说,我就是看看,哪里是偷看。”这么说着话就打算走人。金龙家的却不依不饶,跟了上去,警告说:“端方,人家是姑娘家,我可替人家守着,下次不许偷看!听见没有!”端方知道金龙家的少一窍,是个死心眼的好心人,又好气,又好笑,越发不好意思了,急忙点头,说:“知道了嫂子。” 
  黄昏时分端方已经是第三次来到大队部了。因为有了中午的教训,端方没有直接来到吴蔓玲的门口,而是离得远远的,站在一棵树的下面对着大队部张望。这一次吴蔓玲的门反倒开了。端方的心里一阵高兴。这一回他没有犹豫,三步并作了两步,过去了。刚进门,立足还未稳,一条狗早已经扑了上来。它的嘴巴差不多都到了端方胸脯。幸亏有铁链子,要不然,扑到端方的脸上也是说不定的。由于没有任何准备,端方这一下吓得不轻,还没有定下神来,狗已经发动了第二次攻击。端方一让,跳出了门外。吴蔓玲喊了一声“黄四!”狗便开始吼叫,气势汹汹的,这一来就把吴蔓玲和端方从中间隔开来了。吴蔓玲望着端方狼狈的样子,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十分离奇的念头,昨天晚上是不是端方?兴许是自己看错了呢。如果是端方,会怎样呢?这样的疑问缠人了,深入了。吴蔓玲陷了进去。被狗吃了。 
  吴蔓玲站在屋内,光线十分的黯淡,一张脸就不那么清晰,暧昧,而又恍惚。她的脸色很不好,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端方不安了,相当的不安。吴蔓玲的脸色就是命运。看起来事态不好了。端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端方站在门外,吴蔓玲站在门内,中间隔着一条狗,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打量着。什么也没有说。不好的感受弥漫开来,笼罩了端方,笼罩了吴蔓玲,还有那条什么也不知道的狗。那就什么也不用再说了。端方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了。两个人就这么面色沉重地站在大队部的门口,各人揣着个人的心思。天色就是在这样的沉默当中黯淡了下来。还有一些晚来的风。看起来是不行了。端方掉过头,走了。端方这一走吴蔓玲才回过神来,刚想跟上去,狗又吼叫了一阵。那还是算了吧。 
  端方很沮丧。沮丧极了。同时兼有了愤怒。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回到养猪场,直接往混世魔王的那边去。昨天是混世魔王被宣判的日子,今天,轮到他了。天黑得特别快,端方早已经看不见自己了,但是,端方看见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命运。命运扑上来了,扑到他的脸上来了,眼见得就要咬到端方的咽喉。命运不是别的,命运就是别人。 
  “他”或者“她”,永远是“我”的主人。 
  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永远是“我”的主人。“我”是多么的无聊,无趣,无望,无助,无奈,无耻。“我”是下贱的。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他”?或者“她”?“他们”?或者“她们”?为什么?为什么?因为愤怒,更因为绝望,这个绕口令一样的问题把端方缠绕进去了,他像一只追赶自己尾巴的猫,因为达不到目的,又不肯罢休,越追越急,越追越快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绕昏了,眼见得就要发疯。端方急火攻心,一下子想起了顾先生。他要找顾先生。这个唯物主义的问题只有顾先生才能够解决。端方是一路小跑着来到顾先生的小茅棚的,一脚就把门踢开了。端方说: 
  “我能不能成为他?能不能?”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劈头盖脸,空穴来风,势不可挡。端方说: 
  “能不能?!” 
  顾先生在喝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一双小眼在小油灯的下面像两只小小的绿豆。惊恐,却镇定。依照一般的经验,顾先生知道,端方一定在“想”什么了。他在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总是爱“想”,一“想”就把自己逼进了牛角尖,直到出不来为止。这是好事。顾先生说:“端方你坐。” 
  端方说:“你回答我!” 
  顾先生放下筷子,说:“你这样想毕竟是好的。” 
  端方说:“你回答我!” 
  端方跨上去一步,咄咄逼人,差不多要动手了,“你回答我!” 
  顾先生说:“马克思在《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第六十页上告诉我们:‘如果我自己的活动不属于我自己而是一个疏远的、一个被迫的活动,那么,这个活动属于谁呢?属于我以外的另一个存在。这个存在是谁?’端方你看,这个问题马克思也问过。那时候他正在巴黎。” 
  端方说:“这个存在是谁?” 
  顾先生端起碗来,喝了一口粥。顾先生舔了舔嘴唇,说:“马克思也没有说。” 
  端方走到顾先生的跟前,伸出手,用一只指头顶住了顾先生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我操你的大爷!” 
  端方说完了就走。顾先生一个人坐在茅棚里,他并没有因为端方的粗鲁而生气,相反,喜悦了。他更喜欢端方了。一个人能够关心“我能不能成为他”这样的哲学问题,这就可爱了。人应当有这样的追问,尤其在年轻的时候。一个人渴望变成“他”,是好事。说到底,这个世界不是别的,就是由“我”而“他”的进程。这个世界其实并没有“我”,“我”只是一个假托,一个虚拟,一个借口。“我”不是本质,不是世界的属性,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最真性的状态是什么呢?是“他”。只能是“他”。“他”才是人类的终极,是不二的归宿。信仰、宗教和政治都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工作,让“我”怀疑“我”,让“我”警惕“我”,让“我”防范“我”,最终,有效地改造并进化了“我”。这才是达尔文主义在人类社会最尖端的体现。端方小小的年纪就有了这样的思想萌芽,很可贵了。顾先生在端方的身上看到了希望。顾先生站起身,来到了门口,想把端方追回来,好好聊一聊。可端方早已经杳无踪影。顾先生站在黑暗当中,对着黑暗微笑了。顾先生对自己说: 
  “‘我’走了,可‘他’还在。” 
  顾先生对自己的这句话非常的满意。当天夜里顾先生就做了一个美梦,内容是关于“它”的。他梦见自己下了许多蛋,简直是拉出来的。拉完了,都不用擦屁股,痛快极了。 
  端方怒气冲天,一直把他的怒气带到了混世魔王的面前。混世魔王因为夜里的风寒,病了,软在床上,正在剧烈地咳嗽。一见到混世魔王的这副熊样端方立即冷静下来了,好歹自己并不是最糟糕的,不还有混世魔王陪着自己嘛。这么一想端方就好多了。端方想宽慰混世魔王几句,话到了嘴边,却笑起来了,说:“想不想吃狗肉?”文不对题了。 
  混世魔王没听懂端方的意思。望着端方。因为高烧,他的瞳孔特别的亮。端方说:“她弄来了一条狗,很大。” 
  “谁弄来了一条狗?” 
  “吴蔓玲。” 
  这一回混世魔王听懂了,突然坐起了身于。吴蔓玲“弄来了一条狗”,这句话是由端方说出来的,可是,话里头复杂的意思,端方却永远也不会懂的,相反,混世魔王明白。这样的对话格局有意思了,有了特别的趣味。混世魔王喜欢。混世魔王笑了。笑得很鬼魅,很含混,接近了狰狞。端方因为不明就里,他的兴奋点依然在狗肉上,便压低了嗓门,说:“我们干吗不把它吃了?”混世魔王还在笑。端方有些疑惑,不解地望着混世魔王,说:“笑什么?” 
  混世魔王说:“我今天想笑。” 
  端方说:“想不想吃狗肉?” 
  混世魔王拍了端方一把掌,说出了一句意义非凡的话来:“狗肉没意思。还是人肉好吃。” 
  可端方就是想吃狗肉。这个晚上他贪婪了,馋得厉害,嘴巴里分泌出无限磅礴的唾液,没东西能刹得住它们的车。特别地想喝一口。要是能有一口烧酒,从嘴巴,到嗓子眼,再到肚子,像一条线那样火辣辣地烧下去,那就痛快了。越是没有,越是馋得慌,想得慌。端方再也没有想到一个人的嘴巴会如此这般地骚。端方叹了一口气,说:“难怪李逵说,嘴里淡出鸟来,真的是这样。我满嘴巴都是鸟,扑棱扑棱的。真想喝一口。”混世魔王知道端方想喝。可哪里 
有酒呢。他回过头,看了一眼灶台,那里只有一些盐巴和酱油,连醋都没有,更不用说别的了。混世魔王说:“酱油倒是有,你就将就一下吧。”也只有这样了。端方把酱油拿过来,咕咚咕咚倒了半碗,尝了尝,有点意思了,点点头说:“有滋味在嘴里就好。”舌头上还是有点寡,就又放了一把盐。端方一不做,二不休,又放了一把。这一来酱油的滋味已经再也不像酱油了,咸得厉害。接近于苦了。端方端着酱油,慢慢地喝。他喝得有滋有味了,还滋呀咂的。喝到后来,他终于像李玉和那样,端起了碗。混世魔王说:“你可悠着一点。”端方一口干了,脸上痛快的样子,放下碗,抹了抹嘴,说: 
  “没事的。我醉不了。” 
   
  第二十章 
   
  每年的征兵工作大约要经历这样的一个程序:一,动员,动员大会之后当然就是报名。二,目测,淘汰一批。三,初步政审,淘汰一批。经过两轮淘汰之后,四,送公社体检。这里就要淘汰一大批。主要的问题有沙眼、中耳炎和肝肿大。乡下的孩子除了病得起不了床,一般来说是不去医院的,眼睛上有点小毛病,耳朵上有点小毛病,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就留下了后患。还有一个比较集中的问题就是肝。乡下长大的孩子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营养严重不良,最关键的是,营养严重不良的身体从小还要承担超负荷的体力劳动,时间一长,肝就肿大起来。体检的时候医生的手指沿着你的肋缘摁下去,肝脏超出肋缘零点五公分就不合格了。就是这个“零点五”,撂倒了多少热血青年。体检合格者,五,政治审查,并递交严格的、正式的政审材料,再淘汰一批。最后能够留下来的,那真是天之骄子了。想想也是,当兵是多大的事?祖国和人民要交给你,靠你保卫呢,一点点也不能马虎。 
  每一年的征兵都是一次群众运动。既然是群众运动,村子里照例都要贴出彩色标语,写上“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响应祖国号召,服从祖国挑选”,“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兵民是胜利之本”以及“备战、备荒、为人民”这样的口号。口号一旦到了墙上,它就再也不同于口号了,它不是振臂一呼,不是脱口而出。它是书面的,肃穆的,深思熟虑的,带有放之四海的效力,还带有真理和法律的功能。 
  动员大会一开完,端方就来到混世魔王的大仓库,两个人面面相觑了。是报名呢,还是不报名呢?拿不定主意了。其实,报不报都是一样的。对王家庄来说,任何与组织相关的事情,“结果”往往都在事前,不可能在后头。这是组织办事的一个特点。换句话说,端方和混世魔王当兵的事,结果其实已经出来了。即使体检合了格,也只能说明你的身体还不错』U的你就不要指望了。然而,两个人无声地商量了一遍,还是要报。完全是意气用事了。年轻人就是爱意气用事。可是话也要反过来说,不意气用事那还叫年轻人么。 
  端方和混世魔王在这里热热闹闹地报名,体检,有一件事情他们其实是不知道的。今年的征兵不同于以往,情况特殊了。往年的人数一直比较多,一般说来,全公社都有七十到八十个不等,每个村都能摊派到两三个。今年不同了,征的是特种兵,全公社统共也只有五十二个名额,最终分配到王家庄的也才一个。还是吴蔓玲争取过来的,只是没有对外宣布罢了。早在接到通知的时候吴蔓玲在心里头就“内定”了,给端方。她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和端方单独地谈一次,把支部的决定告诉他。这样正规一些。只不过还没有来得及。 
  初步政审的时候吴蔓玲就想把混世魔王掐死。转一想,不能。刚刚被他强奸过,风声有没有漏出去,现在还不好说。万一村子里有什么风声,她一捏,等于从反面证实了这个事情。不能够。她翘上了她的腿,若无其事,附带还开了几句玩笑,帮着混世魔王说了几句好话。吴蔓玲有吴蔓玲的算盘,指不定他的体检还过不了关呢。就算是过关了,还有最后的政审这一道门槛。到那时就用不着她这个支书来说话了。谁想到混世魔王的体检就是过了。他怎么就不瞎、不聋、嘴里不长疮、背上不淌脓、身上不生癌的呢?吴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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