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曼、艾力克与马以尔从桌上起身,而潘朵拉与那几个年幼的也站起来。
她放开我,自己也站起身来。夜色静得连森林中树木滑过玻璃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都是我写下的闹剧,我坐在原地看著他们每一个,但又什麽也看不见。就在
我生命中的光灿陡坡,这就是我微小的胜利与悲剧,我梦想著唤醒女神、得到名声。
她想要做些什么?她轮流看著每一个人,然後又看回我身上,变成一个高傲的
陌生人。大火即将燃起,黎斯特,可不要看著卡布瑞或路易斯,免得她把目标转移
到他们身上。像个懦夫般的第一个死,就不用看他们死去。
然而最糟糕的是,非死到临头,你不知道谁是最後赢家。这便像是双胞胎之梦
的徵兆,天晓得那究竟是啥鬼意思,或者这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你就是不晓得。
我和她都啜冲著,她现在又回复成那个温柔脆弱的美人,那个我在圣多明尼克
紧紧拥抱、需要我的人儿。然而她的脆弱并不会摧毁她自己,只会让我死无葬身之
地。
“黎斯特。”她仿佛不可置信地低语著。
“我无法追随你,”我的声音皴裂不堪:“阿可奇,我们并非天使也不是众热。
我们其中的大多数都向往人类,人类才是我们的神话。”
这样看著她简直是要杀了我一般,我想起她的血液与法力流淌到我的体内,与
她一起翱翔於九重云霄的况味。我回想起在海地时的杀戮狂喜,女人们手执蜡烛,
低声唱著曲儿。
她低语:“但是我亲爱的,你必须找到自己的勇气,那就在你的体内!”泪水
顺著她的面颊滑落,她的身子颤抖,额头被巨大的苦恼激出笔直的纹路。
然後她坚强起来,以平滑美丽的容颜望过我,望过我们每一个。我想她开始要
集中火力下手,其他人若要反击最好得快一点。我渴望如此,像是将一把匕首插入
她身体,将她击倒,但我又感到泪水盈眶。
不过,有个巨大而柔和的声音从外面的某处响起。玻璃格格震动,洁曦与丹尼
尔的兴奋显而易见。那几个古老的站起来,凝重谛听著。玻璃被震碎,某个人闯进
这楝屋子里。
她往後退一步,仿佛看到某个异像,某种空洞的声音填满敞开的门通往的阶梯。
底下有个人正要上来。
她从桌子退到壁炉,看上去害怕莫名。
那可能吗?她知道是谁要进来,那也是个古老的吸血族?她所害怕的可是那个
人做得到这几个无力施行的事?
那不用仔细评估就看得出来,她已经从内在被击溃了。所有的勇气已然离开她,
终究只留下需求语孤寂。最初来自於我的抗拒,接著他们也雪上加霜,最後我又给
予一击。现在的她被那股巨大空洞、非人的声响所钉住,而她确实知道那是谁,我
与其他人都看得出来。
声音愈来愈大,那个访客已经站在阶梯上。天际语铁制的屋檐都语那沉重脚步
声的震荡相互共呜。
“那会是谁呢?”我突然发问,再也无法忍受。那个景象再度浮现:母亲的尸
身语双胞胎。
马瑞斯说:“再多给一些时间,延缓那一刻的来临。那就够了。”
“足够什麽?”她尖锐而近乎野蛮地反问。
他说:“足够延续我们的生命,我们每一个的生命。”
我听见凯曼轻声笑著,这家伙到现在都还没说过一个字。
那脚步声已经踏到地面上。
玛赫特站在打开的门旁边,马以尔在她身旁。我甚至没看到他们移动。
我终於看到那个人是何方神圣:那个爬行过丛林的女子,在荒芜的旷野蹒跚行
走,用个我完全不理解的梦境中的双胞胎一员!而她如今倚身於阶梯扶手上,就著
黯淡的光线,瞪视著阿可奇遥远的形影。她远远地站在壁炉与玻璃墙壁旁边。
这个人的模样真是吓人,大家都瞠目结舌,即使是马瑞斯在内的几个长老。
一层薄薄的泥沙包裹著她,包括她的长发。即使经过雨水的刷洗,泥泞仍然讲
住她的手臂与脚踝,仿佛她就是泥巴做成的。泥土在她脸上造出一幅面具,她的双
眼从面具中裸露出来,带著红色眼圈。一条破旧肮脏的毛巾围著她,在腰际上绑著
一圈带子。
那是怎麽样的冲动与残留的人性,让这个活生生走动的活尸将自己遮盖起来?
是怎麽样的人类心灵,在她的躯壳内受罪?
玛赫特站在她身边看著他,她似乎脆弱得摇摇欲坠。
但那女子并未注视她,只是瞪著阿可奇,眼睛燃烧著毫无畏色的动物性狡诈;
阿可奇走向桌前,将长桌放在她自己与这个生物之间。阿可奇的容颜冷硬,眼神充
满毫不掩饰的憎恨。
“玛凯!”玛赫特张开双手,想要抱住那女子的双肩,将她转过来。
那女子的右手扫出去,将玛赫特的双手挥掉;她跨到房间的另一边,直到她碰
到墙壁为止。
厚重的玻璃开始抖动,但没有震碎。玛赫特沉重地触摸著玻璃,以猫一般的行
云流水溜入前往援助她的艾力克怀抱。
他立刻将她拉往门旁,因为那女子一把敲碎了巨大的桌子,把它扔往旁边,自
己站在中央。
卡布瑞与路易斯移到北边的角落,桑提诺与阿曼德靠往另一边,和玛赫特、艾
力克与马以尔一起。
站在另一边的我们只是後退,除了洁曦。她往门那边走过去。
她站到凯曼身旁,而我讶异地发现他正微微地苦笑。
“这就是诅咒,我的女王。”他的声音尖锐地充满整个房间。
那个女子听到他的声音时,刹那间站在原地不动。但是她并没有转身。
阿可奇的脸庞在火光中发亮,明显地轰动著,泪水再度滑落。
“你们每一个都与我作对!”她说:“没有人愿意站在我这边。”即使邵女子
朝她移动,她还是盯著我看。
那女子的脚底摩擦著地毯,嘴巴张开,双臂垂在身旁。然而当她一步接著一步
缓慢行走时,那可是完美无比的险恶姿态。
凯曼再度发话,使得她的步伐为之一顿。
他以另一种语言高声呐喊,我只能依稀明白他话语中的意思。
“天谴者的女王……极恶之时……我将复活并讨伐你……”我懂了,那就是那
个女子、玛凯的预言与诅咒。在场的每个人都了然於心,那场诡异无端的梦境便连
结著这个预言。
“不,我的儿女们,”阿可奇突然尖声叫喊:“尚未结束呢!”
我感到她凝聚自己的力量,她的身体紧绷、胸部挺立,双手反射性地高举,十
指成爪。
那女子被她击中,但立刻抵挡她的力场。然後她自己也凝聚力量,双眼圆睁,
在迅雷不及掩耳的瞬间,她跑上前去,攻向女王。
我看到她沾著泥土的手指伸向阿可奇,阿可奇的黑发被她一把抓起。我听见她
惨叫的声音,看见她的表情,此刻她的头颅砸向西边的窗户,将玻璃撞成满天飞舞
的碎块。
我无比震惊,无法移动或呼吸,将要软倒在地。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四肢。阿可
奇失去头部的躯体正划过破碎的玻璃墙,碎片四散飞溅。血迹污染著她身後的破碎
玻璃,而那个女子竟然从头发处提著阿可奇的头颅。
阿可奇的黑眼珠眨了一下,嘴唇张开,宛若将要尖叫。
接著,光源从我的四周逐渐消逝,像是火焰熄灭,而我在地毯上辗转翻滚,哭
嚎著,双手不由自主地揪著地毯,眼底看到远方玫瑰色的烟光。
我试图撑起自己,但是办不到。马瑞斯悄悄地呼叫著我,只叫我一人。
然後我稍微能够起身,所有的重量都集中在抽痛的双手与双臂。
阿可奇的眼珠牢牢盯著我看,她的头颅就在我脚手可及之处,而身体在它的後
方,血液从颈部的断口喷出来。突然间她的右臂动了一下,又颓倒在地板上;然後
它又举起,手腕摇晃著。它想要取回自己的头!
我可以帮她,运用她赐予我的力量来帮她取回头颅;当我竭力想在暗淡的光线
看清楚这些,她的躯体倾斜摇晃著,越发靠近自己的头。
但是那对双胞胎就在旁边,玛凯以她空洞的红眼睛呆呆向箸看;玛赫特仿佛集
中生命最後的一口气,跪在她妹妹与母后的身体旁边。房间变得更就更黑暗,阿可
奇的脸愈发苍白,每一丝生命之光都要被抽离出体。
我应该会恐惧无比,寒冷逐渐逼近我,而我自己的抽泣声依稀可闻。然而最奇
妙的振奋感让我克服这些,我慢慢明白自己所目睹的一切:
“这就是那场梦境。”我说。我在远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你可明白,双
胞胎与她们的母体!这就是梦中的意象。”
血液从阿可奇的头部渗入地毯的布料,玛赫特逐渐失去气力,双手摊平,玛凯
也变得虚弱,朝著母亲的躯体倒下,用还是一模一样的意象。我明白自己为何会看
见它,我终於搞懂它的意指!
“葬礼的盛宴!”马瑞斯失声说:“心脏与脑。你们其中一个要吃下这两种器
官,这是唯一的机会。”
就是如此,她们自己也知道,虽然没有人告诉她们。
这就是梦的意义,而他们每一个都知道,即使我的眼睛逐渐阖上,我也了解这
一点。美好的感受逐渐强化,某种事物终於被完成、被知晓的感知。
我开始飘浮於冰冷的黑暗空间,如同在阿可奇的怀中飞行,我们行将奔赴星辰。
某个尖锐断裂的声音将我带回来,她还没有死去,只是濒死。而我所爱的那些
人又变得如何?
我奋力挣扎,试图张开眼睛,但似乎束手无策。接著,我在那浓密的郁黑光晕
中看到她们两个,红发映照著火光。其中之一将血淋淋的脑髓捧在泥泞的双手,另
一个拿著鲜血淋漓的心脏。她们介於生死之间,眼球宛如玻璃,肢体彷佛在水中游
动。阿可奇竟然还往下瞪视著,嘴唇开启,血液从她被敲破的头盖骨泌泌冒出。玛
凯将脑髓送入口中,玛赫特将心脏放在另一只手送过去,玛凯将两个器官都吞咽下
去。
黑暗再度笼罩,再也没有火光。除了痛楚以外,没有其余的参考点与感受,我
成为那个除却感应痛楚以外、没有四肢也没有口眼的生物。电光石火般的痛意,无
法消除或减轻,纯粹无比的痛。
我正在移动,在地板上抽搐著。透过痛楚,我骤然间感受到地毯的存在。我的
恐惧感上升,像是在爬著一道陡峭的断崖。然後,我听到火光燃烧的声音,风从窗
户的破口涌人,森林的柔软甜味流入房内。剧烈无比的惊吓流通我的每个毛孔、每
一根肌肉,手脚不停地坠落,最後则是寂静。
痛苦终於停止。
我躺在那里喘息,看著火的反光映在玻璃天花板上,空气灌入我的肺部,我感
到自己又在哭泣,哭得像个小孩子。
双胞胎背对著我们,搂抱爱抚著对方,头发混合在一起,她们亲密而温柔地透
过触摸交谈。
我无法遢止自己的抽泣,找用双手埋住脸,只顾著哭。
马瑞斯与卡布瑞在我身旁。我想要抱住卡布瑞,想要说那些应该说的话这些
都过去了,我们生还过来但我做不到。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著阿可奇。她的脸部依然完好,张力流贯的白色晖光已
经不再,她现在如同玻璃一般地透明白皙!即使是她美丽的黑眼睛也逐渐失去颜色,
被血迹淹没。
她柔软如丝的头发遗盖著双颊,乾涸的血迹璨亮如红宝石。
我无法停止哭泣,虽然不想如此。我想要呼唤她的名字,但声音哽在喉头无法
发出。当初我根本不该这麽做,不该步上大理石阶梯,以亲吻唤醒她。
其他人慢慢地回神。阿曼德扶著还是摇摇欲坠的丹尼尔与路易斯,凯曼身旁依
著洁曦,其余众人也大致上恢复神智。潘朵拉的嘴唇因为哭泣而扭曲,双手抱著自
己,仿佛全身发冷。
然後,她们转过身来,站立起来,玛赫特的手搂著玛凯,玛凯空茫地瞪视前方,
毫无所感。接著,玛赫特说道:
“看哪,这就是遭受天谴一族的女主陛下。”
第五部:没有终局的世界,阿门
某个东西使得夜幕轻柔起来
也让林布兰的绘画顿成伤逝
时间的飞快流逝不过是对於吾人的笑谑
幸运的是飞蛾无法发笑
神话已然死去
史丹莱丝,〈睡前念的诗篇:苦涩〉
迈阿密,这是一个灼热的吸血鬼之城,大熔炉与游乐场,穷途末路之徒与惯窃
罪犯在彼此交易的市场打滚,天空与海滩却是一般鲜丽。灯光直达天际,海洋与血
液同样温暖。
迈阿密,这个恶魔的愉悦狩猎场。
这也是我们在夜之岛的缘由,在阿曼德巨大优雅的别墅,被南方的夜色与唾手
可及的奢华所环绕。
就在海滩那一带,迈阿密招手呼唤,猎物也丛集於此皮条客、窃贼、赌王、杀
手。这些无名要徒和我一样狰狞。
傍晚时分,阿曼德与马瑞斯一起出游,现在他们回来了。阿曼德在超居室与桑
提诺下棋,马瑞斯则是坐在靠窗边的皮椅上阅读。
卡布瑞还没有现身,自从洁曦走了之後,她就常常独自一人。
凯曼在楼下的书房与丹尼尔聊天,丹尼尔想要知道古老世代的一切:米利都、
雅典、特洛伊等地。我自己也常常被特洛伊所迷惑。
我喜欢丹尼尔。只要我开口邀请,他应该会与我一起出游。目从来到此地,我
只有离开这个岛屿一回。丹尼尔会因为月色投映在海浪的影像而发笑,对於他来说,
即使是她的死亡也只是某种奇观。不过,这位不能怪他。
潘朵拉几乎不曾离开电视一步。马瑞斯为她带来现代的衣饰丝衬衫、长及膝部
的靴子、绒布长裙。他帮她戴上手环与戒指,有时会赠送她香水之类的小礼物。不
过,如果他没有打开礼物盒,那些东西就原封不动。她像阿曼德那样瞪著一卷卷的
录影带瞧,偶尔才到音乐室弹弹钢琴。
那种无瑕的变调让我想起巴哈的赋格,我很喜欢她的弹奏。但是她比其他人都
更令我担心。其他人都已经逐渐恢复,但她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严重受伤。
不过,她很喜欢这里,虽然她根本就没有听进去马瑞斯说的话。
我们都喜欢这里,就连卡布瑞也是。
白色基调的房间铺著艳丽的波斯地毯,墙上也悬挂著名家画作:马谛斯、莫内、
毕卡索、乔托、热里科。光是欣赏这些画就足以耗上一世纪,阿曼德还不时替换它
们,改变摆设的位置,从地窖拿出其他的珍宝。
洁曦也喜欢这里,虽然她现在已经到仰光去找玛赫特。
她曾经到书房来找我,直接告诉我她的立场,并要求我将书中的名字、包括泰
拉玛斯卡的众人掩去不提。当然我不会照办,我只是在她侃侃而谈时静默窥视著她
的心灵,然後再把她提及的一切悉数打进电脑,而她还是坐在那里,瞪视著暗淡的
灰色地毯、维也纳式的时钟,以及墙壁上莫蓝迪绘画的冷清色彩。
我想,她知道我不会遵照她嘱咐的话去做,但是那也无所谓。人们不会相信吸
血鬼或超自然观察机构的存在,除非大卫·泰柏特或阿伦·莱特纳在他们面前一展
神技,如同当初阿伦在她面前所施行的技法。
至於“伟大家族”,如果他们刚好拿起这本书来看,充其量只会以为作者捡拾
了一些零碎的真实资料,放进小说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