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舟入吴淞江,顺风顺水,一夜工夫就到了上海。船不敢再泊小东门,在洋泾滨上岸,直接坐轿到了裕记丝栈。丝栈里乱得一团糟,连走廊上都打着地铺,全是县城里和浦东一带逃难来的,沾亲带故,半央求、半强占地住了下来。
七姑奶奶也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一看这情形就喊了起来:“这里怎么住法?五哥他们住哪里?”不要吵,不要吵!有地方。“
陈世龙引着她和阿珠,径自走到最后,另有道黑漆石库门,虚虚掩着,推开一看,别有天地,三开间一楼一底,堆满了丝包。
“咦!阿珠。”阿珠抬头一看,是她父亲正开了楼窗在喊。
“楼下堆丝,楼上住人。”陈世龙告诉七姑奶奶说:“上楼再说。”
老张下楼把他们接到楼上,父女相见,因为有了一番变乱的缘故,所以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坐定下来,七姑奶奶问道:“他们呢?”
这是指尤五和胡雪岩。“洋人请他们吃番菜,谈生意,大概快要回来了。”
老张又问她女儿,“我跟雪岩商量,叫世龙送你回湖州,你怎么跑到上海来了。”
“是我的主意。”七姑奶奶抢着答道,“好在也方便得很,闲话少说,张老板,对不起你,请你楼下坐一坐,我们要房间用一用。”
这话真说到了阿珠心里,自从用了那个“笨法子”,大不“方便”,她连茶都不敢多吃一口,急于解除束缚,轻松一下,所以帮着七姑奶奶催:“爹,你先请下去,快,快!”
老张莫名其妙,但女人的事也不必多问,提着旱烟袋就走,陈世龙自然也要下楼,指一指左右说:“两间房都开着,随便你们用哪一间。”
“阿龙,”七姑奶奶喊住了他,从来不晓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人,这时也不免有些忸怩,窘笑着说:“拜托你一件事,也不晓得他们这里有没有娘姨,大厨房在哪里?替我们提一桶热水来,好不好?”
“怎么不好?”陈世龙也很机警,“胡先生房间有个新买的脚盆,你们用好了。”说着,“噔、噔、噔”一直下楼。
“你看,”七姑奶奶低声对阿珠笑道:“阿龙替你提洗脚水去了!”
阿珠无心理她的戏谑,匆匆奔进房去。七姑奶奶自然也跟着行动,两个
人的手脚都很快,关紧门窗,相互帮忙,在黑头里摸索着,解除了束缚。
不久,楼梯声响,是陈世龙提了水上楼,一壶热水、一桶凉水,交代明白,便待下楼。
“阿龙慢一点!”七姑奶奶喊道:“黑咕隆咚的怎么办?要替我们拿盏灯来。”
那间房正就是他跟老张的卧室,因而答道:“我桌上有洋蜡烛,还有包红头洋火,在我枕头下面。”
“哪张床是你的?”
“靠壁的那张。”陈世龙说“红头洋火,随便哪里一划就着,当心烧着手。”
“晓得了!你不要走,我还有事情要你做。”
七姑奶奶摸着洋火,取一根在地板上一划,出现小小一团火,向阿珠那里一照,只见一身细皮白肉,她正拿件布衫在胸前挡着,刚想开句玩笑,只见阿珠一张口把火柴吹灭,低声说道:“当心他在外面偷看。”
转脸一望,果然壁间漏光,有缝隙可以偷窥,七姑奶奶便问:“阿龙,你在外头做啥?”
“我坐在这里,等你有啥事情吩咐。”
“你不是在‘听壁脚’?”七姑奶奶格格笑着:“你要守规矩,不准在外头偷看。”
陈世龙笑笑不响,阿珠便低声埋怨她:“你不是在提醒他?洋蜡烛不要点了!”
这句话让外面的陈世龙听到了,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一股滋味?想想还是“守规矩”要紧,便大声说道:“没有事我就下楼去了。”
七姑奶奶这时也觉得让他避开的好,“那谢谢你了。”她说,“你在楼梯口替我们把守,不要让人闯上来。”
有陈世龙把守楼梯,大可放心。七姑奶奶到外面胡雪岩房间里,找着脚盆,提水进来,两个人大洗大抹了一番,然后取出梳头盒子,重新涂脂抹粉,打扮得头光面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开了房门出来。
巧得很,正好裕记丝栈的老板娘,听说有“堂客”到了,带了一个粗做娘姨和一个丫头赶来。七姑奶奶是认得她的,招呼一声“陈太太”,接着便替阿珠引见。
等娘姨在楼上替她们收拾了残局,宾主坐定寒暄,问了问路上的情形,陈太太邀她们到家去住。
七姑奶奶怕拘束不肯去,转身跟阿珠商量,她也不愿住陈太太家,便以见了她父亲,马上就要回湖州,不必费事作推托。七姑奶奶也就设词力辞,陈太太只得由她们。坐了一会,邀客到她家吃晚饭,七姑奶奶答应等他们兄妹见过面,谈完正事再赴约。
于是等陈太太一走,陈世龙动手替她们设榻,老张和他搬到楼下,在丝包旁边安设床位。原来的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七姑奶奶占大床,阿珠用小床,而这张小床,正就是陈世龙原来所睡的。
刚刚安置停当,胡雪岩和尤五回到了裕记丝栈。时地相异,感觉不同,胡雪岩固然神态自若,阿珠也还显得从容。七姑奶奶略略道了决定到上海来的缘由,随即向尤五使个眼色,示意避人密谈,尤五因为跟胡雪岩已到了共机密的程序,所以顺手把他一拉,一起来听七姑奶奶的报告。
“嘉定的人,昨天早晨来过了……”她把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这样应付也好!”尤五欣慰的。
默默在一旁听着的胡雪岩,不曾想到七姑奶奶,如此能干,不免刮目相看。她发觉了他的眼色,心里觉得很舒服,便笑着问了句:“小爷叔,你看我说错了话没有?”
“当然不错!”胡雪岩转脸对尤五说:“这下了掉一件心事,我们在上海可以好好动一动脑筋。”
尤五先不答他的话,向他妹子低声叮嘱:“阿七,我一时不能回去,家里实在放不下心,趁这一两天,路上还不要紧,你赶紧回去吧!”
七姑奶奶点点头,问起他们在上海的情形:“ 生意怎么样?”
这活在尤五就无从置答了,只是微微叹口气,见得不甚顺手。
“生意蛮好!”胡雪岩却持乐观的态度,“正在谈,就要谈出结果来了。”
事实上不容易谈得出结果,胡雪岩扳持不卖,洋行方面因为小刀会起事的关系,是在观望之中,所以最大的两项“洋庄”货色,茶和丝都变成有行无市,混沌一团。尤五因为生意方面不大在行,而局势甚乱,自不免悲观,因而才叹气不答。
“阿七,”尤五又说,“你明天就回去吧!”
“晓得了!”七姑奶奶不悦,“我会走的。不过张家妹子是我带到上海来的,总要把她作个交代。”
“交代她爹就是了。”
话是不错,但七姑奶奶一心要牵那条红线,巴不得当时就有个着落,这话又似乎不宜出口,因而沉默着。
“七姐!”胡雪岩看出她的热心,安慰她说,“事情是一定会有个好好交代的,急也急不得。我想把她先送回湖州,叫世龙送了去,那也就算是有交代了。”
“嗯,嗯。”七姑奶奶不置可否地,然后又说:“裕记老板娘,今天请我们一起去吃夜饭,也该走了。”
“不行!”尤五摇头,“我们今天夜里约好一个要紧人在那里。你们去吧!”
于是乍一相见,匆匆又别。尤五和胡雪岩不暇暖地,赶到一家“堂子”
里去赴约会。
十四要会的那个要紧人姓古,广东人,是个“通事”,结交的洋朋友极多,对英国人尤其熟悉,而在上海的英国人,自从洪秀全在江宁开国,便有许多花样。他们去会那姓古的,就是要打听这些花样。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广,辗转打听到,英国洋行已经跟洪军展开贸易。
曾经有两只英国兵船,从上海开到下关。洪军起初以为是清军邀来助阵的,大起戒备。谁知英国人带了一名通事上岸,一开口就表明,此来特为通商。
商品是枪械火药,以货易货。那家洋行,大获其利,而所带的通事,就是这个姓古的,名叫古应春。
于是胡雪岩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够跟古应春结交,在珍宝和枪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对胡雪岩已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便设法托人,从中介绍,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场面上见过面,当时约定,这天是尤五回请,全班人马,一个不缺,其实主客只有一个古应春。
设席的地点在宝善街怡情院。尤五是这家“长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连带胡雪宕亦有宾至如归之乐。到了那里,在“大房间”落座,刚刚卸去长衫,听“相帮”在喊客到,怡情老二亲自打开帘子,只见古应春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了。
“古大少,真真够交情。”怡情老二盈盈笑着,“第一个到。”
“尤五哥请客不能不早点来。”古应春又说,“而且是在你这里请客,更不能不早到。”
“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谢谢,谢谢!”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谢,接着向里一指,“要不要里头躺一会?”
“我是过足了瘾来的。不过躺一会也可以。”
一听这话,怡情老二便喊:“点灯!”接着把古应春的哔叽袍子接过来,引入里间。
里间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闺,一色红木家具,却配了一张外国来的大铜床,雪白珠罗纱的帐子吊得高高地,床上已设着一副极精致的鸦片烟具。古应春略略客气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对面的空位,尤五让胡雪岩,胡雪岩又让尤五,这是一番做作,胡雪岩是客,而且有话要问古应春,自然该他相陪。
“香”过两筒烟,说过一番闲话,怡情老二要去招呼“台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间里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岩已经看出,古应春也是个很“外场”的人物,不难对付,因而一上来便用请教的口气说:“应春兄,我总算运气不错,夷场上得有识途老马指点,以后要请你多多指教。”
“不敢当。”古应春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对你老兄特别推重,由此可见,足下必是个好朋友,我们以后要多亲近。”
“是,是!四海之内皆弟兄,况且海禁已开,我们自己不亲近,更难对付洋人了。”
“着!”古应春拿手指拍着烟盘,“雪岩兄,你这话真通达。说实在的、我们中国人,就是自己弄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
这话就有意思了,胡雪岩心想,出言要谨慎,可以把他的话套出来。
“现在新兴出来‘洋务’这两个字,官场上凡是漂亮人物,都会‘谈洋务’,最吃香的也是‘办洋务’,这些漂亮人物我见过不少,象应春兄你刚才这两句话,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见。”
“哼!”古应春冷笑着,对胡雪岩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个鄙夷不屑的表情。“那些人是闭门造车谈洋务,一种是开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毛饮血的野人,再一种是听见‘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来叫一声:”洋大人‘。这样子谈洋务、办洋务,无非自取其辱。“
“这话透彻得很。”胡雪岩把话绕回原来的话头上,“过与不及,就‘自己人弄死自己人’了。”
“对了!”古应春拿烟签子在烟盘上比划着说:“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讨好,自己互相倾轧排挤,洋人脑筋快得很,有机可乘,决不会放过。这类人尤其可恶。”
胡雪岩看他那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过排挤,有感而发。“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倾轧排挤的人,大致能干的居多,看他说话,有条有理,见解亦颇深远,可以想见其人。于是胡雪岩心想,自己正缺少帮手,尤其是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应春能为己所用,岂不大妙?
这个念头,几乎在他心里一出现,就已决定,但却不宜操之过急,想了想,他提出一个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应春兴趣的话题。
“应春兄!”他矍然而起,从果碟子,抓了几粒杏仁放在嘴里大嚼,嘴唇动得起劲,说话便似乎格外显得有力,“我有点不大服气!我们自己人弄死自己人,叫洋人占了便宜,难道就不能自己人齐心一致,从洋人手里再把便宜占回来?”
古应春听了他的话,只是翻眼,一要烟签子不断在烟盘戳着,好久,他说,“雪岩兄,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话。上次开了两条兵轮到下关去卖军火,价钱已经谈好,要成交了,有个王八蛋跑来见洋人,他会说洋文,直接告诉洋人,说洪军急需洋枪火药,多的是金银珠宝。说这句话,洋人翻悔了,重新议价,涨了一倍还不止。这就是洋人占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气。
能够把洋人的便宜占回来,哪怕我没有好处也干。于今照你所说,自己人要齐心一致,这句话要怎么样才能做到,我要请教。“
“这话倒是把我问倒了。”胡雪岩说,“事情是要谈出来的,现在我还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既说齐心一致,总要有个起头。譬如说,你、我,还有尤五哥,三个人在一起,至诚相见,遇事商量,哪个的主意好,照哪个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样,这样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拢来,洋人不跟我们打交道则已,要打,就非听我们的话不可!”
“好!”古应春也一仰身坐了起来:“三人同心、其利断金。就从你、我、尤五哥起头。我洋行里那个‘康白度’也不要做了。”
洋行里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译音,地位又非仅仅负传译之责的通事可比。胡雪岩觉得他不须如此做法。
“应春兄,”胡雪岩首先声明:“自己人说话,不妨老实。你洋行里的职位,仍旧要维持,不然跟洋人打交道不方便、而且这一来,洋人那里的消息也隔膜了。”
古应春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说的一句话,即使胡雪岩不点明,他回想一下,也会改变主意的。因而当然一迭连声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岩踌躇满志的说,“你刚才所说的‘三人同心,其利断金’。这句话真正不假。我们三个人,各占一门,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场中也还有点路子。这三方面一凑,有得混了!”
古应春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岩的鼓舞,他也很起劲的说,“真的,
巧得很!这三方面要凑在一起,说实在的,真还不大容易。我们明天好好谈一谈,想些也众不同的花样出来,大大做它一番市面。“
因为有此契合,这顿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请的客又都是场面上人,每人都叫了两三个局,莺莺燕燕,此去彼来,弦管嗷嘈,热闹非凡。吃到九点多钟,又有人“翻台”,一直闹到子夜过后,才回裕记丝栈。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梦,老张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陈世龙一个人,泡了一壶好茶在等他们。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岩兴致勃勃的问。
“不困。”尤五问道:“你有啥事情要谈?”
“事情很多。”胡雪岩转脸说道:“世龙,你也一起听听,我今天替你找了个读洋文的先生。”
这一说,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说古应春!你们谈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