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拿陈世龙出气的语调、神气,完全是个娇憨的小女孩,老张不由得好笑,同时心里也动摇了,跟她生气,不就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了?
然而拿眼前来说,就算陈世龙熟得一家人一样,到底是外人,应该客气,女儿失礼,他做父亲的应该有表示,所以赶紧向陈世龙说好话。
“世龙,你不要理她,疯疯癫癫,越大越不懂事了。”
“张老板,你这话多说了的。”陈世龙笑道,“不是我这一来,张小姐的眼泪怎么止得住?”
听这一说,阿珠便瞟了他一眼,撇着嘴说:“多谢你!”
“好,闲话少说了。”老张脸色一紧,又谈到必须要谈的正事,“世龙,”
他用迟缓而认真的语气说:“我们阿珠的事,你也晓得的,如今听说胡先生另有打算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问她她不说,只会哭。你想来总清楚,倒说给我听听看。”
“我实在不大清楚。”陈世龙很谨慎地答道,“不过在杭州的时候,我听胡先生说起,好象为了这件事,胡先生跟胡师母吵得很厉害。”
“那……”阿珠突然转脸,看着陈世龙大声质问:“这话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你早告诉我,我老早就好问他了,何至于弄到今天,要刚认识几天的陌生朋友来传话?不是有意出我们家的丑!”
问倒问得理直气壮,但却是片面之词,陈世龙并没有一定要把听来的话告诉她的责任。但情势是只好她发脾气,别人不能反驳,否则就变成吵架了。
而且陈世龙另有用心,更不肯正面讲理,反倒点点头表示歉意:“你要体谅我,这话在我不好乱说。”
“是嘛!你叫他胡先生,已经是他的学生子了,自然要帮师父。”
“好了!”老张不耐烦地阻止,“咭咭呱呱,就会吵架!这样子谈到天黑,也谈不出一个结果。”
受了一顿排揎的阿珠,自知理屈,不敢开口,但脸上又有些挂不住,那就只好避了开去,“你们去谈,不管我事!”说完,扭头就走,到后舱去坐着静听。
老张不理她,对陈世龙说:“我现在很为难。世龙,你看事情看得很准,我要跟你商量,我想带阿珠回湖州……”
话还没有完,陈世龙吃惊地问:“这为啥?张老板,你是不是生胡先生的气?”
“不是,不是,决不是!”老张极力否认,“我刚才还在阿珠面前帮他说话。不过,一个人穷虽穷,志气是要紧的。说实话,阿珠的娘有点痴心妄想,我是从来也不觉得我做了丝行的者板。以前说要结亲戚,彼此还无所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他不必再照应我,我也不好再受他的照应。你说,我的话是不是?”
“不是!”陈世龙简截了当地答说,“张老板,你的想法,完全不对!”
“完全不对?”老张倒有些不服气,“你倒说说看!”
“第一,胡先生不是那种人,不管事情有没有变化,他喜欢照应人家的
性子是不会改的,第二,开丝行,不是你受胡先生照应,是你照应胡先生。“
“你的话是说得好听,可惜不实在。他那么大本事的人,何用我来照应?”
“越是本事大的人,越要人照应。皇帝要太监,老爷要跟班。只有叫化子不要人照应,这个比方也不大恰当,不过做生意一定要伙计。胡先生的手面,你是晓得的,他将来的市面,要撑得其大无比,没有人照应,赤手空拳,天大的本事也无用,就拿这次买丝来说,湖州不是你们老夫妻两位,还有珠小姐的照应,哪里会这样子顺当?所以,”陈世龙加强语气说:“张老板,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受人好处的心思!大家碰在一起,都是缘分,胡先生靠大家照应,他也不会亏待大家。再说句实请,我们就算替胡先生做伙汁,凭本事,凭力气挣家当,用不着见哪个的情。”
老张的心思拙,而且有些如俗话所说的“独门心思”,钻入牛角尖,不易自拔,他虽觉得陈世龙的话有道理,却总丢不开耻于受人恩惠的念头,因而只是摇着头,重复地表示:“话不是这么说!”
在后舱的阿珠,有些发急了!陈世龙的话不但句句动听,同时他另有一种看法,即使用胡雪岩“闹翻”了,生意不妨照做。这样桥归桥、路归路,才不会惹人说闲话。不然,一定会有人说,张某人的女儿嫁不成胡雪岩,连丝行老板沮做不成了!那有多难听?
她又想到她娘,一心一意要丢掉那条船,在岸上立起个门户,好不容易有了如陈世龙所说的“缘分”得以如愿,谁知弄到头来是“竹篮子捞月一场空”,那有多伤心?
为了这两个原因,她不能不挺身而出,“爹!”一踏入中舱她就气虎虎地质问:“你是不是跟我别气?”
老张一愣,不高兴他说:“哪个来跟你一般见识?”
“既然不是别气,为啥一定要回湖州?人家的话,”她指着陈世龙说,“说得再明白都没有了,你一定不肯听,是啥道理。”
老张不作声,心里盘算了一会,如果硬作主张,一定夫妻吵架,而阿珠一定站在她娘这一面,吵不过她们,只好自己委屈些了。
“好了,好了,我听!”
阿珠得意地笑了,但心里对父亲不无歉然,只是娇纵惯了的,不但不跟老张说两句好话,反而“没大没小”地笑道:“一定要我来凶两句,才会服帖。”
“我算怕了你。”老张苦笑,“你们说的话,自觉有道理,到底怎么回事,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是‘独门心思’,想法总跟人家不同。”
“一个人要自己晓得自己!”老张正色说道,“凭力气吃饭,这话好说,说凭本事挣家当,我没有那种本事!”
“那怕什么?”陈世龙毫不思索地接口:“有我!”
“听见没有?”阿珠很欣慰地说:“人家都要帮你的忙,你就是不愿意。
怪不得娘常常说你……说你牛脾气!真正是对牛弹琴!“说着,她掩着嘴笑了。
陈世龙看在眼里,大为动心,觉得她笑有笑的妙处,哭也有哭的味道,实在比那些呆呆板板、老老实实的姑娘们有趣得多。
这时的阿珠,已走入后舱,取只木盆,盛了她父亲换下来一身白竹布小
褂裤,预备到“河埠头”去洗,除了嘴上不肯吃亏以外,她总算是个孝顺女儿,但老张却不领她这份孝心,大声喊住她说:“放在那里,我自己会洗。
太阳越来越厉害了,你快回尤家。“说着,又向陈世龙努努嘴,意思是快领着她走。
阿珠奇怪,不知她父亲为何急着催她走?只是跟爹吵了半天,不忍再执拗,把木盆放下,微咬着嘴唇,要细想一想,在临别之际,有什么话交代?
“走了嘛1 ”老张说道,“有话过几天到上海再说。”
“爹!”阿珠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娘要买的东西,你有没有忘记?”
“忘记也不要紧,等你到了上海再说。”
于是阿珠仍旧由陈世龙陪着,上岸回尤家。一面走,一面说话,阿珠把她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陈世龙明白,老张急着催她走,是因为胡雪岩快要来了,怕他们见了面会吵架。这话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为了试探,他还是说了出来。
阿珠不响,只沿着静僻的河边,低着头走。这使得陈世龙感到意外,照他的预计,她听了他的话,一定会有所表示,或者说她父亲过虑,她不会跟胡雪岩吵架,或者说胡雪岩如何不对。这样保持沉默,倒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好热!”阿珠忽然站往脚,回转头来跟陈世龙说。
“那就在这里息一息!”他顺理成章地用手一指。
手指在一棵绿荫浓密的大树下,极大的一块石头,光滑平净,一望而知是多少年路人歇脚之处。石头上足可容两入并坐。但男女有别,陈世龙只好站着。
一坐一站两个人,眼睛都望着河里,有五六个十岁上下的顽童,脱得精赤条条地在戏水。但两人却都是视而不见,都在心里找话,好跟对方开口。
“嗳!”阿珠突然想到有句话得问,“你刚才怎么叫我‘朱’小姐?”
陈世龙一愣,定神思索了一下才想到:“把阿珠小姐的‘阿’字拿掉,就变成珠小姐,有啥不对?”
阿珠很满意这个称呼,“我还当你替我改了姓了呢?”她笑着说。
那妩媚的笑容,对他是又一次很有力的鼓励,多少天来积在心里的情愫,到了必须表达的时候,就算操之过急,他也顾不得了。
“要改姓,也不会替你改成姓朱。”他半真半假地回答。
阿珠骤听不觉,细想一想才辨出味道,心里在想:这个人好坏!他那“胡先生”刚一打退堂鼓,他就来动脑筋了。于是把脸一沉,但是她马上发觉,要想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以至刚绷起的脸,不自觉地立刻又放松。
这忽阴忽明,比黄梅天变得还快的脸色,让陈世龙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由阴变晴,无论如何是个好征兆,所以胆又大了。
“阿珠!”他这样喊了一声,同时注意她的神态。
她的神态是一惊,而且似乎微有怒意,不过很快地转为平静,用聊闲天的语气说道:“先叫我张小姐,刚才叫我珠小姐,现在索性叫我的名字了,越来越没有规矩!”
“从前,你是候补胡师母,我不能不叫你小姐……”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阿珠就枪着问道:“现在呢?”
“现在自然不同了。你我是平辈,我为啥不能叫你名字?”
他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阿珠心里还有些不舒服,也不响,也不笑,捡起一把碎石子,一粒一粒抛向水里,看着涟漪一个个出现、扩大、消失,
忽然觉得世间凡事都是如此,小小一件事,可以引起很大的烦恼,如果不理它,自然而然地也就忘记了。
“平辈就平辈,”她说,“我也不想做你什么长辈。”
她这句话是有感而发,但在陈世龙听来,宽心大放,第一步的试探,已经成功,不妨再接再厉,从今天起,就要叫她一颗心放在自己身上。
于是他说:“阿珠,我要问你一句话,这句话如果你不便回答,可以不开口,我就晓得了。”
阿珠也是很好奇的,听这话就觉得有趣,但也不无戒心。因为听得出来,他要问的那句话,一定很难答复。所以就象小孩玩火那样,又想下手,又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处置?
这样拖延了一会儿,陈世龙认为她默然就是同意,便把那句话问了出来:“阿珠,你凭良心说,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
竟是这样一句话!阿珠大吃一惊,只觉头上“轰”地一下,满脸发烫,一身的汗,不但无法回答,最好能够往河里一跳,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视线直盯着她。阿珠只好把头转了开去,心里在想、这个人脸皮真厚!而且有些惫赖,如果不开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欢他。但是要说不喜欢他,又觉得有些不愿。左右为难之下,不由得发恨,“你这个人,”她站起身来说,“我不高兴跟你说!”
“不高兴说,就是‘不开口’,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阿珠放下脸来说,“你不要乱猜!”
“我一点不会乱猜。你心里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无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随他乱猜也不要紧。无奈她怎么样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里的意思,你怎么会明白?”她说:“你一定不会明白!”
“那么,要不要我说给你听?”
“你说!一定不对!”
“你一点都不喜欢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会说:“你喜欢我。”谁知不是!这话太出人意外,以至愣在那里,无从置答。
“怎么样?我说得不对?”
“也不能说不对!”
“那么,”陈世龙紧接着问,“你是喜欢我的?”
阿珠让他把话缠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反正,心里虽恨他促狭,却无论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欢你!
“我再也不跟你说了!”她大发娇嗔,“你比你‘先生’还要难惹!”
“不会。”陈世龙的语气极坚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难惹的人。”
阿珠听人说话,有时不听意思,只听语气,由于陈世龙的声音坚定有力,令人有种可信赖的感觉,她也就忘记掉自己的话,真的认为他并不难惹。
“我问你,”陈世龙又说,“你预备哪天到上海去?”
“我哪里晓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们家天天高朋满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哪里抽得出空来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过……”
“不过你不大愿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为过分了些。”阿珠苦笑着摇头,“真有些吃她不消。”
陈世龙颇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说起来也是好意,总拿他当兄弟看,但大庭广众之间,过于亲热,看起来仿佛情有所钟似地。陈世龙虽有些浪子的气质,因为身在客边,辈分又矮,怕惹出许多话,所以总避着她,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现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说不定会引起阿珠的误会,这倒是个难题。
看他不说话,她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有意思,便站起身来,把衣襟和下摆扯一扯平整,又掠一掠发鬓说道,“该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还有话说。”
阿珠不即回答,心里在想,这一坐下来再谈,就决不是谈什么可有可无的闲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当然有些紧要的话要说。目己跟胡雪岩就是这样好起来的,前车不远,应当警惕,如果自己根据不容他打什么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开。
然而心里想得很明,那双脚却似钉住在地上,动弹不得。最后,终于糊里糊涂坐回原处。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过两天,我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无趣,那得先问一问清楚。
“到了上海以后怎么样呢?”
“玩嘛!”陈世龙说:“夷场上很开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搀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声打断他的话说,“哪个要跟你手搀手上街?”
“我没有这样说。”陈世龙觉得好笑,“不过拿洋人作个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话倒说得轻松,实际上决不会这么简单,“偶不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说:“成什么样子?”
“人家不晓得我们是怎么回事?说是兄妹,难道不可以?”
“这哪里好冒充?亲兄妹到底亲兄妹,一看就看出来了。”
“不见得。”陈世龙说,“这也可以装得象的。”
“怎么装法?”
“第一,要亲热……”
“啐!”阿珠脸红了,“哪个要跟你亲热?”
动辄是“哪个要跟你”怎么样,“哪个要跟你”怎么样,陈世龙注意到了这种语气,蓬门碧玉他见多了,了解这种语气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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