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也不会。”胡雪岩又说,“我再问你一句话,松江有个尤五,你知道不知道?”
漕帮里的大亨,陈世龙如何不知道?不过照规矩,在这方面他不能跟“空子”多说,即使“胡先生”这个“空子”比“门槛里”的还要“落门落槛”
也不行,所以他只点点头作为答复。
胡雪岩却不管这些,率直问道:“你跟他的辈分怎么排?应该叫他爷叔?”
“是的。”
“尤五管我叫‘小爷叔,。”胡雪岩有意在陈世龙面前炫耀一番,好叫这个小伙子服帖,“为什么呢?因为他老头子看得起我,尤五敬重他老头子,所以也敬重我。他本人跟我的交情,也就象你郁四叔跟我的交情一样。你说松江没有去过,不要紧,有我的信,你尽管去,没有人敢拿你当’洋盘‘。”
“我晓得,我晓得。”陈世龙一叠连声他说,显得异常兴奋。他也真没有想到,胡雪岩这样一个“空子”,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眼中看出来的“胡先生”,便如丈六金身的四大金刚一般高大了。
“现在我再告诉你,你到了松江,先到一家通裕米行去寻他们的老板,寻到了他自会带你去见尤五。你把我的信当面交给他,千万记住,要当面交给他本人,这封信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很显然的这是封极机密的信,陈世龙深深点着头问:“要不要等回信?”
“当然要。回信也是紧要的,千万不能失落。”胡雪岩又说,“或许他不会写回信,只是带回来口信,他跟你说什么,你都记住,说什么你记住什么,不要多问!”
“也不要跟旁人说。”陈世龙这样接了一句。
“对!”胡雪岩放心了,“你懂我的道理了。”
陈世龙这里倒交代清楚了,但写这封信却成了难题,胡雪岩的文墨不甚高明,而这封信又要写得含蓄,表面没有破绽,暗中看得明白,他没有这一份本事,只好去请教郁四。
郁四是衙门里的人,对于“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话,特持警
惕,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在信中明言,万一中途失落了这封信,会惹出极大的麻烦。
“你我都无所谓,说句老实话,上上下下都是人,总可以洗刷干净。”
郁四很诚恳的说,“不过,你无论如何也要替王大老爷想想,事情弄到他头上,就很讨厌了!”
这个警告,胡雪岩十分重视,翻然变计,决定让陈世龙当面跟尤五去谈。
十半个月以后,陈世龙原船回湖州,没有把畹香带来,但一百两银票却已送了给畹香,因为她也听说王有龄放了湖州府,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只是要晚些日子。陈世龙急于要回来复命,无法等她,“安家费”反正要送的,落得漂亮些,就先给了她。
“做得好!这件事不去管它了。尤五怎么说法?”
“他说他不写回信了。如果胡先生要运丝到上海,最好在七月底以前。”
“七月底以前?”胡雪岩很认真地追问了一句。
“是的。尤五说得很清楚,七月底以前。他又说,货色运过嘉兴,就是他的地段,他可以保险不出乱子。”
“嗯,嗯!”胡雪岩沉吟着,从两句简单的答语中,悟出许多道理。
“胡先生!”陈世龙又说,“小刀会的情形,我倒打听出来许多。”
“喔!”胡雪岩颇感意外,“你怎么打听到的!”他告诫过陈世龙,不许向尤五多问什么。真怕他多嘴多舌,向不相干的人去打听,这语言不谨慎的毛病,必须告诫他痛改。
陈世龙看出他的不满,急忙答道:“我是在茶店里听别的茶客闲谈,留心听来的。”
他听来的情形是如此:前几年上海附近,就有一股头裹红巾的人起事,官府称之为“红头造反”,其中的头脑叫做刘丽川,本来是广东人,在上海做生意,结交官场,跟洋商亦颇有往来。
“是这样的,”他第二天悄悄对陈世龙说,“我们的丝要运上海,销洋庄,只怕小刀会闹事,碰得不巧,恰恰把货色陷在里面。尤五说不定知道小刀会的内情,我就是想请教他一条避凶趋吉的路子。你懂了吧?”
“懂了!”
“那么,你倒想想看,你该怎么跟他说?”
陈世龙思索了一会答道:“我想这样子跟他说: ‘尤五叔,胡先生和我郁四叔,叫我问候你,请老太爷的安。胡先生有几船丝想运上来,怕路上不平静,特地叫我请示你老人家,路上有没有危险?运不运,只听你老人家一句话。’”
胡雪岩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就是这样子说。”
“不过胡先生,你总要给我一封引见的信,不然,人家晓得我是老几?”
“那当然!不但有信,还有水礼让你带去。”
名为“水礼”,所费不货,因为数量来得多,光是出名的“诸老大”的麻酥糖,就是两大篓,另外吃的、穿的、用的,凡是湖州的名产,几乎一样不漏,装了一船,直放松江。
“这张单子上是送尤五本人的,这张是送他们老太爷的,这张送通裕的朋友。还有这一张上的,你跟尤五说,请他派人带你去。”
接过那张单子来看,上面写着“梅家弄畹香”五字,陈世龙便笑了。
“你不要笑!”胡雪岩说:“不是我的相好!你也不必问是哪个的?见了她的面,你只问她一句话,愿意不愿意到湖州来玩一趟?如果她不愿意,那就算了,愿意,你原船带了她来。喏!一百两银子,说是我送她的。”
“好!我晓得了。”最近因为洪秀全在金陵建都,彼此有了联络,刘丽川准备大于一番。上海的谣言甚多,有的说青浦的周立春,已经为刘丽川所
联合,有的说,嘉定、太仓各地的情势都不稳,也有的说,夷场里的洋商都会支持刘丽川。
这些消息,虽说是谣言,对胡雪岩却极有用处。他现在有个新的顾虑,不知道尤五是不是也跟刘丽川有联络?这一点关系极重,他必得跟郁四去商量。
转述过了陈世龙的话,胡雪岩提出他的看法:“尤五给我们一个期限,说是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意思是不是到了八月里就会出事?”
“当然。到八月里就不敢保险了。”
“照此说来,小刀会刘丽川要干些什么,尤五是知道的,这样岂不是他也要‘造反,?”胡雪岩初次在郁四面前表现了忧虑的神色:“ ’造反,两个字,不是好玩儿的!”
郁四想了好一会答道,“不会!照刘丽川的情形,他恐怕是‘洪门’。
漕帮跟洪门,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再说,尤五上头还有老头子,在松江纳福,下面还有漕帮弟冗,散在各处,就算尤五自己想这样做,牵制大多,他也不敢冒失。不过江湖上讲究招呼打在先,刘丽川八月里或许要闹事,尤五是晓得的,说跟刘丽川在一起于,照我看,决不会!“
这番分析,非常老到,胡雪岩心中的疑惧消失了,他很兴奋他说:“既然如此,我们的机会不可错过。郁四哥你想,如果小刀会一闹事,上海的交通或许会断,不过夷场决不会受影响,那时候外路的丝运不到上海,洋商的生意还是要照做,丝价岂不是要大涨?”
“话是不错。”郁四沉吟着说,“倘或安然无事,我们这一宝押得就落空了。”
“也不能说落空,货色总在那里的。”
“你要做我们就做。”郁四很爽朗他说,“今天六月二十,还有四十天工夫,尽来得及!”
“郁四哥!”胡雪岩突然说道:“我又悟出一个道理。”
胡雪岩认为尤五既然是好朋友,当然会替他设想,如果尤五参与了刘丽川的计划,则起事成败在未知之数,他的自身难保,当然不肯来管此闲事,甚至很痛快他说一句“路上不敢保险”,作为一种阻止的暗示。现在既然答应在七月底以前可以“保险”,当然是局外人,有决不会卷入漩涡的把握。
这个看法,郁四完全同意,“换了我也是一样。”他说,“如果有那么样一件‘大事’在搅,老实说,朋友的什么闲事都顾不得管了。”
“再说,尤五也是懂得生意的,如果夷场有麻烦,丝方面洋庄或许会停顿,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照这样看,我们尽可以放手去做。”
“对嘛!”郁四答道,“头寸调动归我负责,别样事情你来。”
于是又作了一番细节上的研究,决定尽量买丝,赶七月二十运到上海,赚了钱分三份派,胡、郁各一份,另外一份留着应酬该应酬的人,到时候再商量。
离开阿七那里,胡雪岩回到大经丝行,在陈世尤到上海的半个月之中,他已经把两爿号子都开了起来,丝行的“部照”是花钱顶来的,未便改名,仍叫“大经”,典了一所很象样的房子。前面是一座五开间的敞厅作店面,后面一大一小两个院子,大的那个作丝客人的客房,小的那个胡雪岩住,另外留下两间,供老张夫妇歇脚。
大经的档手,照阵世龙的建议,用了那个姓黄的,名黄仪,此人相当能
干,因而老张做了“垂拱而治”的老板,有事虽在一起商量,胡雪岩却常听黄仪的话。
“胡先生,”等听完了胡雪岩的大量购丝的宣布,黄仪说道:“五荒六月,丝本来是杀价的时候。所以我们要买丝,不能透露风声,消息一传出去,丝价马上就哄了起来。”
“那么怎么办呢?”
“只有多派人到乡下,不声不响地去收。只不过多费点辰光。”
“就是为这点,事情一定要快。”胡雪岩又说,“销洋庄的货色,决不可以搭浆,应该啥样子就是啥样子。这一来,我们自己先要花工夫整理过,打包、装船,一个月的工夫运到上海,日子已经很紧了。”
黄仪有些迟疑,照他的经验,如果红纸一贴,只要货色合格,有多少收多少,那丝价就一定会涨得很厉害,吃亏太大。因此,他提出两个办法,第一个办法,是由胡雪岩跟衙门里联络,设法催收通欠,税吏到门,不完不可,逼着有丝的人家非得卖去新丝纳官课不可。
“不好,不好!”胡雪岩大摇其头,“这个办法太毒辣,叫老百姓骂杀!
那我在湖州就站不住脚了。而且,王大老爷的官声也要紧。“
“那就是第二个办法,”黄仪又说,“现在织造衙门不买丝,同行生意清谈,我们打听打听,哪个手里有存货,把他吃了进来。”
“这倒可以。不过货色是不是台于销洋庄,一定要弄清楚。”
于是大经丝行大忙而特忙了,一车一车的丝运进来,一封一封的银子付出去,另外又雇了好些“湖丝阿姐”来理事货色。人手不够,张家母女俩都来帮忙,每天要到三更过后才回家,有时就住在店里。
胡雪岩每天要到三处地方,县衙门、阿七家、阜康分号,所以一早出门,总要到晚才能回大经,然后发号施令,忙得跟阿珠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天气越来越热,事情越来越多,阿珠却丝毫不以为苦,唯一使她怏怏在心的是,找不到机会跟胡雪岩在一起。转眼二十天过去,快到七月初七,她早几天就下了决心,要在这个天上双星团圆的佳节,跟胡雪岩好好有番话说。
到了那一天,她做事特别起劲,老早就告诉“饭司务”,晚饭要迟开,原来开过晚饭,还有“夜作”,她已经跟那班“湖丝阿姐”说好了,赶一赶工,做完吃饭,可以早早回家。
吃过晚饭,天刚刚黑净,收拾一切该回家了,阿珠跟她娘说,家里太热,要在店里“乘风凉”。
这是托词,她娘知道她的用意,不肯说破,只提醒她说:“一身的汗,不回家洗了澡再来?”
洗了澡再走回来,又是一身汗,“我就在这里洗了!”她说,“叫爱珍陪我在这里。”爱珍是她家用的一个使女。
等浴罢乘凉,一面望着迢迢银汉,一面在等胡雪岩。等到十点钟,爱珍都打吨了,来了个人,是陈世龙,他是五天之前,由胡雪岩派他到杭州去办事的。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到。”陈世龙说,“我不晓得你在这里,我把东西带来了。”
“什么东西?”
“吃的、用的都有,衣料、香粉、香椎、沙核桃糖、蔬菜。有胡先生叫我买的,有我自己买的。”
“你自己买的什么?”
“一把檀香扇。送你的。”
“你又要去乱花钱!”阿珠埋怨他,“买一把细蒲扇我还用得着,买什么檀香扇?‘这是违心之论,实际上她正在想要这么一把扇子。
陈世龙觉得无趣,“那倒是我错了!”他怔怔地望着她。
阿珠心中歉然,但也不想再解释这件事,问道:“你吃过饭没有?”
“饭倒不想吃。最好来碗冰凉的绿豆汤。”
“有红枣百合汤!”明明可以叫爱珍去盛来,阿珠却亲自动手,等他狼吞虎咽吃完便又问:“要不要了?”
“我再吃,胡先生怕就没得吃了。”
“不要紧!他也吃不了多少的。”她把自己的一份,省下来给餍陈世龙的口腹。
第二碗红枣百合汤吃到一半,胡雪岩回来了,陈世龙慌忙站起来招呼。
胡雪岩要跟他谈话,便顾不得阿珠,一坐下来就问杭州的情形。
“老刘有回信在这里!”陈世龙把刘庆生的信递了过去。
信上谈到代理湖州府、县两公库的事。胡雪岩在这里把公款都扯了来买丝了,而应解藩库的公款,催索甚急。派陈世龙专程到杭州给刘庆主送信,就是要他解决这个难题。刘庆生走了刘二的路子,转托藩衙门管库的书办,答应缓期到月底,必须解清。
“老刘说,日子过得很快,要请胡先生早点预备。一面他在杭州想办法,不过有没有把握,很难说。”
“他在杭州怎么样想办法呢?”
“他没有跟我说,不过我也有点晓得。”陈世龙说:“第一是到同行那里去商量,有湖州的汇款,最好划到阜康来开票子……”
“啊!”胡雪岩矍然一惊,“这就是他冒失了。杭州开出票子,在这里要照兑,这个办法要先告诉我,不然岂不是‘打回票’了?”
“老刘现在还在进行,等有了眉目,自然会写信来的。”陈世龙停了一下又说:“另外,他跟信和在商量,到时候这里没有款子去,请信和先垫一笔。”
“那么你晓不晓得信和张胖子怎么说法呢?”
“听说信和自己的头寸也很紧。”
胡雪岩默然。心里在盘算着,月底的限期,决不可能再缓。如果说小刀会真的闹事。“江南大营”一方面少了上海附近的饷源,另一方面又要派兵剿办,那时候来催浙江的“饷”,一定急如星火。倘或无以应付,藩司报抚台、抚台奏朝廷,追究责任,王有龄的干系甚重。
“月底以前,一定要想办法解清。”胡雪岩说,“世龙,你替我写封信。”
信仍旧是写给刘庆生的,关照他预先在同行之中接头短期的借款,以八月底为期,能借好多少,立刻写信来,不足之数在湖州另想办法。至于由杭州阜康出票,湖州阜康照兑的汇划,暂是不必进行,等全部款子筹划妥当了再说。
“胡先生,”陈世龙捏着笔说,“有句话,我好不好问?”
“你问,不要紧。”
“我要请问胡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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