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
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
“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
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
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
“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
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
“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
“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
“没有!”妙珠摇摇头。
“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
“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
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
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
“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
“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纸没有?”
“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你放心!我听都不听。”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
“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
“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
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
“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我跟她去挤一挤。”
“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
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
“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
“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
“古老爷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
“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
“自然写好了才睡。”
“写给谁的?”
“写到苏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
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
“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
“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
“这是你的福气!”
“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
“这倒不见得。”
“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
“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
“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
“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
“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
服气。
“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
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
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
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
为什么?“
“我有心事。你不晓得!”
“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
“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
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
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
“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心来。”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
“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
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
“到底为什么?”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着他来谈。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上了床却不开口。
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恼,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真个因爱成仇,心思拨不转,拼命往牛角尖里去钻。
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岩时,鼾声大起,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迟到了绝路上,悄悄起床,流着眼泪,找了根带子出来,端张椅子到床脚,在床顶栏杆上,将圈套结好,头一伸上了吊。
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纠缠,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么,只觉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开了眼,一望之下,吓得心胆俱裂,跳起身来,赤脚下了地,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耸,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
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上了圈套,后悔嫌迟,那一刹那,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人人可亲,所以此时遇救,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势抱往他的头,“哇”地一声大哭而特哭。
这一下,不但惊醒了古应春,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纷纷赶来探望,但心存顾忌,只在窗前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议,只有妙珍排闼直入,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赤着脚坐在那里,样子相当窘迫。
她只有向站在一边,仿佛遭遇了绝大难题,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古老爷,到底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
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
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
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
“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
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
“好!”胡雪岩趋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
“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
“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
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
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
“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
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
“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
“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
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
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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