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的,不过是胡大老爷的事,我不敢擅专。“
“不敢,不敢!”胡雪岩对周一鸣很满意,所以也很客气,拱着手说;“你帮我的这个忙,帮得不小。”
“哪里的话?胡大老爷,你不必说客气话。”周一鸣很恳切地答道,“该当怎么办,你尽管吩咐,我去跑。”
“你的办法已经很好了。能够就在这一两天内办妥当了,说句实话,是意想不到的顺利。你中午去赴约,约了他到我客栈里,我们一起跟他谈。不过,那个姓吴的,最好把他撇开。”
“这容易。我自有法子。”
“还有件事,很要紧。”胡雪岩略想一想说:“不管它了,我自己去办,你就只管约了小狗子来,只要约到,以下都是我的事。”
“只要约到”四个字,等于提醒周一鸣,小狗子可能心生疑惑,有意爽约。那在胡雪岩面上就不好交代了。
于是周一鸣不暇多说,匆匆出了金阊栈,为求快速,赁了一匹供游客逛山用的马,认镫扳鞍,跨上马背,将缰绳一带朝城里走。
“喂,喂,客人,你到哪里?”赁马的马伕赶紧抢着嚼环,仰脸问说。
这些马照例有马伕带路,而马是跑熟了路的,出行之时,一步踏一步,到归途回槽,撒开四蹄,却又不大相同。马都是上了岁数的,实在也快不到哪里去,而且除却逛山,从不进城,所以马伕要那样诧异地问。
周一鸣原晓得这些规矩,一看不能通融,便很简捷地说:“我要进城,你赁不赁?不赁我就下来。”
“做生意哪有不赁之理。不过……”
周一鸣没有工夫跟他多磨,跳下马来将缰绳一丢,掉头就走。
这态度就不大好了,而那马伕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便吐一口唾沫,自言自语的骂道:“真叫气数!碰着‘老爷’哉!”
苏州话的“老爷”,用在这里当鬼解释,周一鸣正因赁马不成,惹了一肚子气,此时怒不可遏,转过身来,抢上两步,戟指喝道:“你骂谁?”
那马伕一看来势汹汹,便有惧意,但“苏州人打架”的那副工架是出了名的,一面用怎么样也硬不起来的苏州话,连声警告:“耐要那哼?耐要那哼?”一面倒退着揎拳捋袖、捞衣襟、盘辫子,仿佛要拼个你死我活似地。
苏州人又最好看热闹,顿时围了一圈人,那马伕有本地人助威,声音便高了,用极快的苏州话指责周一鸣不通人性,即令是吵架,也忘不了说几句俏皮话,于是看热闹的人丛中,便有了笑声。
周一鸣此时处境甚窘,他倒不是畏惧,而是怕闹得不可开交,误了小狗子的约会,便误了胡雪岩的要紧事,心里颇为失悔,却苦干找不到一个台阶可下。
幸好,有了救星,是胡雪岩,“老周,”他从人背后挤了出来,问道,“跟他吵什么?”
“为了赶辰光,想赁匹马进城,这家伙的马,要拣地方走的,那就算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用不着骂人。“
“哪个骂人?”马伕也抢上来分辩,却让胡雪岩止住了。
“ ‘相骂无好口’,谁是谁非,不必再辩。我只问你,耽误了你的生意没有。”
“就耽误了生意,也只好我认倒霉。”
“那就没话可说了。”胡雪岩说:“你赶快招呼你的生意去吧!”
说着,他把周一鸣一拉,掉臂而出,也不必劝解,更不必追问,两个人雇了两顶轿子抬进城,在观前下轿,重新约一约时间,准定正午在金阊栈见面,然后分手,各去干各的。
胡雪岩本想去找“炉房”,一打听地方远得很,只好找钱庄,踏进一家门面很象样的“永兴盛”,开口便问:“有没有刚出炉的‘官宝’。”
官宝就是五十两一个的大元宝,由藩库监视熔铸,专备解京及其他公用,所以称作“官宝”。
钱庄不见得有刚出炉的官宝,但可以到炉房去兑换,甚至现铸,只要顾客愿意“贴水”,无不办到。永兴盛有个伙计,架子甚大,双手分开成个八字,撑在柜台上,歪着头问:“要多少?”
“要二十个。”
二十个就是一千两银子,那伙计拿过算盘来,滴沥搭拉打了几下,算出贴水的银数,然后说道:“要下午才有。”
“我有急用,另贴车费,拜托代办一办。”
于是又说定所贴的车费,胡雪岩付出一大一小两张阜康的“即票”,那伙计斜睨着说:“这票子我们不收。”
“为什么?”
“信用靠不住。”
如果说跟阜康没有往来,不知道它的虚实,不便收受,胡雪岩倒也无话可说。说阜康“信用靠不住”,近于诬蔑,他不由得气往上冲,伸手入怀,取出一大叠银票,其中有鼎鼎大名的京师“四大恒”,以及总号设在汉口、分号二十余处的“日升昌”的票子,预备拿到柜台上,叫他自己挑一张。
手已经摸到银票了,转念一想,不必如此,便忍住了怒气问道:“宝号可出银票?”
“当然。”
“那好。”胡雪岩问道:“如果是宝号的本票,自然是顶靠得住了?”
“那还用说吗?你有多少,我们兑多少。”
“我没有。既然宝号不肯收阜康的票子,我只好到别家了。”胡雪岩拱拱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出了永兴盛,觉得这口气真咽不下去,最好马上就能报复,但这不是咄嗟可办的事,只得暂且丢开,先另找一家钱号,兑换了二十个官宝,托那家钱庄派一名“出店”送到了金阊栈。
也不过刚刚把银子堆好,周一鸣陪着小狗子到了,引见以后,胡雪岩开门见山地说:“我是阿巧姐的客人,她托我替她来说句话,如果他夫家肯放她,她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让她丈夫另外攀亲,还可以买几亩田,日子很可以过得去了。我听老周说,这件事有你‘轧脚’在内,‘皇帝不差饿兵’,我替阿巧姐作主送你一百两银子。你看如何?”
这番话说得很明白,而小狗子仍有突兀之感,最叫他困惑的是,这个自称是王胖子的朋友、曾经一起吃过讲茶的“周大哥”,何以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这么清楚?因此,看看周一鸣,又看看胡雪岩,翻着一双白多黑少的三角眼,竟无从作答。
就在他这迟疑不语之际,突然觉得眼前一亮——胡雪岩把张被单一揭,下面盖着的二十个大元宝,尽皆揭露,簇簇全新,银光闪亮,着实可爱,另外又有一堆银子,几个“中锭”,一些“元丝”,估计是百把两上下,这不消说是,是预备送自己的谢礼。
俗语道得好:“财帛动人心”,胡雪岩是钱眼里不知翻过多少跟斗的,最懂得这句俗语,所以特地要换官宝,好来打动小狗子的心。
这是胡雪岩熟透世故、参透人生、驾驭世人的一帖万应灵药,小狗子心里也知道,阿巧姐真正成了奇货。说书的常说:美人无价,若是咬定牙关不放松,弄个一万八千的也容易得很,这区区一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无奈心里是这样想,那双眼睛却不听话,盯住了叠得老高,耀眼生花的大元宝不肯放。当然口中无话。周一鸣要催他,嘴唇刚一动,让胡雪岩摇手止住了。
他很有耐心,尽让小狗子去想。银子如美色,“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或者刚看一眼,硬生生被隔开,倒也罢了,就是这可望而不可即的境况之下,一定越看越动心,小狗子此时的心情,就慢慢变成这个样子了。
“凡事不必勉强。”胡雪岩开口了,再不开口,小狗子开不得口,会成僵局,“你如有难处,不妨直说。”
“难处?”小狗子茫然地问。
胡雪岩看他有点财迷心窍的模样,便象变戏法似地,拎起被单的一角,往上一抖,被单飞展,正好又把元宝覆住。这一来,小狗子的一颗心,才又回到了腔子里。
“我也晓得你老哥是在外头跑跑的,做事‘落门落槛’,所以爽爽快快跟你说。”胡雪岩说,“我是受人之托,事情成不成,在我毫无关系,只要讨你一句回话,我就有交代了。”
银子等于已经收起来了,似乎只等自己一句话,事情便成罢论。这样一个局面,轻易放弃,总觉得“于心不忍”,因此不译言地答了句:“我来想办法。”
“这就是了。”胡雪岩接着他的话说,“我们都是居间的人,有话尽不妨实说,有难处大家商量着办。你老哥是何办法?我要请教。”
“事情我做不得主,我只有尽力去说。成不成,不敢包。”小狗子又说,“如果数目上有上落,应该怎么说法?要请胡老爷给我一句话,我心里好有个数。”
这到了讨价还价的时候,可说大事已定,胡雪岩略想一想说:“我在苏州很忙,实在没有闲工夫来磨,这样,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如果不耽误我的工夫,我花钱买个痛快。明天一早,能够立笔据,我自己贴四个大元宝。”
“明天一早怕来不及。”
“至迟明天中午,中午不成,这件享就免谈了。一千两银子有人想用。”
这话是什么意思?小狗子方在猜疑,周一鸣便桴鼓相应地说了句:“刑房的张书办,我是约了明天中午吃酒。”
两句话加在一起,表示这一千两银子,可能送给张书办,送钱给刑房书办用,自然是要打官司,小狗子越发心存警惕,于是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我准定明天中午,把‘原主’带了来,要立笔据,我就是中人。”
“我们这方面,请老周做中人。”胡雪岩把那一百两银子取了来,放在小狗子面前,“这个,你先收了。”
小狗子喜出望外,但口头还自要客气两句:“没有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我的规矩一向如此,你先把你的一百两银子拿了去,跑起腿来也有劲。”
胡雪岩还附带奉送了一块簇新的绸面布里的包袱,将银子亲手包好,交了过去。小狗子算一算,这件事办成功了,那一千二百两银子中,明的中人钱,暗的二八回扣,还有三百两银子好进帐,平白撞出这一炷财香,也多亏周一鸣,所以向胡雪岩道了谢,招招手说:“周大哥,请你陪我出去。”
周一鸣陪他出了门,等走回来时,手里托着两个“中锭”,笑嘻嘻地说:“这家伙倒还有良心,说饮水思源,是我身上来的路子,要送二十两银子给我,我乐得收下来,物归原主。”说着,把两锭银子摆在胡雪岩面前。
“笑话,他送你的,跟我啥相干?你收下好了!明天‘写纸’,我们照买卖不动产的规矩,‘成三败二’,中人钱五厘,你们‘南北开’,还有三十两银子,是你应得的好处。”
周一鸣也平白进帐了五十两银子,高兴得不得了,自然也把胡雪岩奉若神明,敬重得不得了,自告奋勇,要去接阿巧姐回来。
“不忙,不忙,让她在潘家住两天。”胡雪岩说:“我倒有两件事跟你商量。”
这两件事,第一件是他这天早上在永兴盛受的气要出,问周一鸣有何妙计?
“心思好不过胡大老爷。”周一鸣答道,“你老想出法子来,跑腿归我。”
“法子倒有一个,我怕手段太辣。我先讲个票号的故事你听……”
京师的票号,最大的四家,招牌都有个“恒”字,通称“四大恒”。行大欺客,也欺同行,有家异军突起的票号,字号“义源”,专发钱票,因为做生意迁就和气,信用又好,营业蒸蒸日上。而且发钱票专跟市井细民打交道,这口碑一立,一传十,十传百,市面上传得很快,连官场中都晓得义源的信誉了。
四大恒一看这情形,同行相妒,就要想法打击义源,于是一面暗地里收义源所出的票子,收了去兑现,一面放出谣言,说义源快要倒闭了,这一来造成了挤兑的风潮。哪知一连三天,义源见票即兑,连等都不用等,第四天,
风平浪静,义源的名气反倒越加响了。
四大恒见此光景,自然要去打听它的实力,一打听才晓得遇上了不倒的劲敌,义源有实钱四百万,出了一张票子,照数提一笔另行存贮,从来不发空票,所以不致受窘。
这个故事一说,周一鸣就懂了,“胡大老爷,”他问,“你的意思也是想收‘义源’的票子,去‘整’它一家伙?”
“对了!不过我又怕象‘四大恒’跟‘义源’一样。”胡雪岩说:“你做初一,人家做初二,弄‘义源’不倒,‘义源’来整我的阜康,岂不是自讨苦吃?”
“是的。这一点不可不妨。”周一鸣说,“等我去打听打听‘义源’的实力看。实力不厚,不妨‘将他一军’,不然,还得另想别法。”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去打听了再说。好在这件事不忙。我讲另外一件。”
另一件事是要送潘叔雅一笔礼,一则酬谢他暂作阿巧姐居停的情谊,再则是胡雪岩觉得象这样的人,大可做个朋友,有心想结纳。
如果说,仅仅是还人情债,这笔礼很容易送,反正花上几十两银子,买四色礼物,情意就算到了。但要谈结纳,则必须使潘叔雅对这笔礼重视,甚至见情,他家大富,再贵重的礼物,也未见得放在心上。或者是杭州的土产,物稀为贵,倒也留下一个印象,无奈人在苏州,无法办到。
这番意思说了出来,等于又替周一鸣出了个难题,“送礼总要送人家求之不得的东西。”他说,“潘家有钱,少的是面子。能不能送他个面子?”
“这话说得妙!”胡雪岩抚掌称赏,“我们就动脑筋,寻个面子来送他。”
这两句话对周一鸣是极大的鼓励,凝神眨眼,动足脑筋,果有所得,“我倒有个主意,你老看行不行?”他说,“何学台跟你老的交情够了,托他出面,送潘家一个面子。”
“这个主意的意思很好。”胡雪岩深深点头,“不过,我倒想不出,这个面子怎么送法?”
“可以这样子办,你老写封信给何学台,事情要不要说清楚,请你老自己斟酌,如果不愿意细说,含含糊糊也可以,就说,这趟很承潘某人帮忙,请何学台代为去拜访潘某人道谢。”周一鸣说,“二品大员,全副导子去拜访他,不是蛮有面子的事?”
“好极,好极。这个主意高明之至,高明得……老周,你自己都不晓得高明在哪里?”
这是什么怪话?周一鸣大为困惑,自然也无法赞一词,只望着胡雪岩翻眼。
胡雪岩也不作解释,还没有到可以说破的时候,他已经决定照官场中通行的风气,买妾以赠,安排阿巧姐做何桂清的侧室。这一来,阿巧姐在潘家作客,何桂清亦应见情,所以代胡雪岩道谢,实在也就是他自己道谢。周一鸣的主意,隐含着这一重意义,便显得极外高明,只是他自己不明白而已。
“准定这样子办。”胡雪岩相当高兴,但也相当惋惜,“老周,你很能干,可惜不能来帮我。”
周一鸣心中一动。他也觉得跟胡雪岩做事,不但爽脆痛快,而且凡事都是着着占上风,十分够味,但到扬州去办厘金,大小是个官,而且出息不错,舍弃了似乎也可惜,所以也只好表示抱歉:“是啊!有机会我也很想跟胡大老爷。”
“那都再说了。”胡雪岩欣快的站起身,“今天我没事了,到城里去逛逛。你去打听打听永兴盛的虚实,晚上我们仍旧在元大昌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