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突然想起一个有趣的送礼故事。这个故事的标题叫《收》。有一位领导,收礼时有一个绝招,在手心上大大写一个“收”字。送礼的人来了后,他便坚决地一边摆手一边大声喊:“不收!不收!快拿回去!”即使送礼的人怀里揣着一个微型录音机,录下的也是“不收”的声音。后来事情败露在这位领导自己的疏忽:他去上班时忘记洗手了,恰好那天开大会,他在主席台上一边讲话,一边伸出手不停地做手势……
我们阎水拍局长当然不是这位领导,手心里并没有写着这样一个“收”字。我当时一落座,像小学生背书一样将打好的“腹稿”背诵给阎局长听。在我背诵的时候,阎局长脸上像家家户户过春节一样,一片喜悦祥和之色,丝毫没有流露出准备将我带来的东西甩出门外的蛛丝马迹。只是待我背诵完后对我说:“你这小伙,来坐坐就行了,带东西干啥?”转而他又说:
“小鱼你不口吃啊!”
我心里暗暗叫苦,一门心思背“课文”,把自己有点结巴这个毛病忘记了,那么长一段话流利地从口里一涌而出,连个“标点符号”也没有,把在袁家沟中学讲台上的那点儿看家本领全使出来了。可阎局长却不是袁家沟中学的念书娃娃,那些憨厚的娃娃即使我偶尔讲错,也不会像阎局长这样当面挑毛病。
我当时急忙回答阎局长:“怕您批评我,一着急把口吃的毛病给治好了!”
接着我又向阎局长解释,我口吃的毛病原本是轻微的,并不十分严重,所以有时候不易察觉。自己注意一点,别人有时还真听不出来。
我这样说着,已将目光移到沙发对面的墙上。墙上挂一幅巨大的字,是本省一位著名书法家的真迹。笔力遒劲,但内容却不新鲜,是毛主席的一首诗,其中有两句是“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阎局长见我看这幅字,也将目光转向这幅字说:“我喜欢主席的诗词,文化革命中主席的一本诗词我都能背诵下来。可我为啥单选这一首挂在墙上呢?小鱼你看出点儿名堂来没有?”
我将那首诗又看了一遍,目光最后落在“水拍”二字上,高兴地说:“阎局长我看出来了,这首诗里嵌着您的名字呢!”我这样说时,突然想起那天与陶小北在红云山看到的那几幅嵌名赠妓联。这么一联想,心里当下乐了:莫非阎局长也是个“青青”、“玉珠”或者“雁菱”?这一乐,没有忍住,险些儿扑哧笑出声。我忙以手将嘴巴捂住,将笑声捂回去。
此时阎局长的目光还在那幅字上,没有看到我以手捂嘴的情态,反而表扬我:“小鱼你就是聪明,到底是大学生,别人就不能一下看出这一点来。有些同志来了几次,我问他,他都看不出来。”阎局长这样说着,将目光从那幅字前移开,重新落到我脸上。
我当时脸上挂着笑,用柔和的目光迎接着阎局长的目光,心里却在想:“有些同志”是谁呢?莫非是冯富强?难道这家伙又跑在我前头了?如果真是他,他已“来了几次”,我却是第一次来!阎局长这话里有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呢?我心中有点忐忑不安起来。
此时阎局长却又已将目光移到那幅字上,在转椅里轻轻摇着身子对我说:“不过小鱼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这句诗里嵌着我们兄妹四人的名字呢!我大哥叫阎金沙,我弟叫阎
云崖——这名字挺有诗意吧?我妹叫阎暖。“
“小鱼,你喝茶。”阎局长这样说着,起身去卫生间了。这次我可没有忍住,趁书房没人,我用双手捂着嘴不出声地美美笑了一场,笑得腰都打颤,肩头不停地耸动。并且一边笑一边看嵌有阎局长兄妹四人名字下面那句诗。若阎局长兄妹四人将名字嵌在下面这句诗里,那才有趣呢——阎大渡、阎桥横、阎铁索、阎寒——若阎局长妹妹叫阎寒,这女人保准嫁不出去!谁敢娶一个“冰箱”回家呢?还不把人冻死?
阎局长从卫生间返回书房的时候,我刚敛去脸上的笑容。然而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由于我刚才笑得太厉害,将塞在裤兜里那个装钱的小信封笑出来了。笑的时候我的腰一直在打颤,颤一下,信封向外挪动一下。待阎局长进来刚坐下,那个小信封像是欢迎他似的,啪地落到了地板上。
猝不及防遭此变故,我的脸刷的红了。可我很快见机行事,来个顺水推舟,将信封抓起来,颠着小步跑到阎局长写字台前,顺手拉开靠我这边的一个抽屉,将信封啪地扔进去,然后赶忙将抽屉合上,并以一只手紧紧捂在抽屉外面,生怕阎局长拉开抽屉将信封取出来扔给我。
我当时脸上的红晕尚没有褪去(这是一层多么恰到好处的保护色啊!说明小鱼这个小伙是初次送礼,像一个处女初次破身一样极不老练),结结巴巴地(我又结巴了)对阎局长说:“不好意思,不成敬意,一点小意思,聊表寸心,阎局长您千万别批评我,那样我会很难受的!”
见阎局长并没有拉开抽屉训斥我一顿的意思,我才放开捂在抽屉外面的手,退回沙发上坐下。不过我在拉开抽屉那一瞥间,却发现了两个细节:一是抽屉里放一盒“男宝”;二是抽屉里还有两个印有玻管局字样的显然也是装着钱的小信封,一个和我的差不多厚,一个则比我的厚得多——莫非是冯富强这个家伙真已走在了我的前面?或者是赵有才?马方向?
如果真是冯富强捷足先登,我今天来看阎水拍局长更是十分明智的决策!倘若我和阎局长达不到那种“鱼水之欢”的亲密程度,达不到那种“你在河里游,我在水中拍”的融洽程度,我在玻管局绝无出头之日!冯富强永远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鱼在河头上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压一块石头还好,万一这家伙将狗子压上来呢?那还不随时拉屎撒尿?如果有人将屎尿拉你一头一身,你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
我突然又想起那个小信封从我裤兜里自己溜出来的细节,心想:真是钱撵钱哩!打麻将牌时,赢家身边已放下一堆钱了,钱还往他那儿跑。看来生活中也是这样,谁钱多,钱就爱往谁那儿跑。阎局长那个抽屉里有很多钱,我的小信封便从裤兜里跑出来,急急忙忙往那儿跑。所以不是我给阎局长送钱,钱本身就是阎局长的!我只是做了一次好事,像雷锋那样,拾金不昧——我从阎局长家地板上将两千元的“金”拾起来,没有“昧”,站起身走过去拉开抽屉给人家塞进去……
从阎局长家出来,向我们玻管局大楼走去时,我想了许多许多。送点儿礼有什么好羞愧的?为了实现我心中的理想,为了不让袁长印、冯富强这样的人在我头上拉屎撒尿,(说不准哪一天我会在他们头上拉屎撒尿呢!)也许更下作的事情我都会做出来呢!我早已是一个具有了远大理想的同志,我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锤炼自己这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精神!即使不能像当年的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至少也要像那个巧舌如簧的苏秦:“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苏秦用锥刺伤自己的大腿,是为了取“卿相”之高位,而我鱼在河仅是为了当一个玻管局长进而成为紫东县委书记。与苏秦的志向比起来,要低多少呢!难道我连这样一个目标都不能达到吗?
我必须达到!在华灯初上、人流如潮的紫雪大街上,我目光如炬地向玻管局大楼走去——有谁能阻挡这个同志坚定不移踏向理想彼岸的脚步呢
21
又是一年春草绿。这是我调到玻管局经历的第二个春天。
在这一年的春天里,我们国家发生了一件意义深远的大事: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发表了他著名的南巡讲话。
这位伟人的伟大之处,怎么评价都不算过分。而且时间越久远,他鉴古知今、洞察未来
的卓越才能和伟人风范愈将显现出来。他掷地有声的话语,他穿透历史烟云的目光,他坚毅的步履,引领着一个伟大的民族在新的历史起点开始远航!
南巡谈话之后不久,我们玻管局有一正一副两个科长下了海。那段时间市政府每个部门都有人扑通、扑通往“海”里跳。给人的感觉,仿佛只要下海,用不了多久,便是一个百万富翁甚至千万富翁。
我们玻管局每调走一个人,要在那座陈旧的大楼前合个影,然后全体同志去餐馆聚餐。我们局合影时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局级领导和正科长坐在第一排椅子上。副科长和主任科员、副主任科员站在第二排的台阶上。科员和工勤人员站在最后一排的台阶上。
我个儿高,那天站在第二排的正中间,旁边恰好是陶小北。我俩站在一起,就像一对新婚夫妻在拍结婚照。每次和这妮子站在一起,我心里就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小北“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我呢?“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当小北的体香向我飘来的时候,我竟有种冲动,想将她的香肩揽在怀里,或者偷偷捏捏她冰凉的手指。我甚至将捏她手指的具体过程都想好了:先用一只手握住她五个并拢的手指,像捏一颗皮球一样一下一下握着捏。握一下放一下,再握一下再放一下。然后再放开她的小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挨着捏。直到将这妮子捏得春心荡漾,明眸里闪出那种“爱情的光芒”,酥软的身子像一根面条一样缠绕在我身上,情不自禁地轻声唤我“哥哥”。
我当时想得正美,冷不丁身边挤进一个人来,是冯富强。这家伙侧身挤进来,一下将正在遐想的我像一张麻将牌一样挤出了列。
我这才发现冯富强挤我的原因:这一排最中间是八个副科长和四个主任科员。几个副主任科员分站两侧——我原本是应站到第二排两侧的,现在却站到了中间——原来是我占了冯富强的位置。我忙退出来站到这一排最边上,可站到最边上才发现已没有了我的位置。
我们局合影向来摆的是像仪仗队或阅兵方阵一样齐齐整整的队列,就像一块方方正正的蛋糕。第一排和第二排都是十六个人,这天合影也如此。七位局领导和八个正科长坐一排,是十五个人。加上欢送的两个同志中有一个副科长,这个副科长因今天是主角,也坐在了第一排的正中间,这一排便成了十六个人。第二排七位副科长加四位主任科员共是十一人。从我提拔的那天起,我们局因增加了两个名额,副主任科员增为六个人。这样第二排就多出一个人——成了十七个人。我被冯富强一挤,不仅挤到了第二排的边上,到边上后我才发现我像一个人的一只耳朵,孤零零地挂在整个队列的外边。撅着屁股钻在一块红布里的摄影师此时将红布揭开,冲我喊:“第二排边上那个同志向后退一排,向后退一排!”我急忙后退一排,和科员及工勤人员站在一起。刚站稳脚跟,摄影师从红布里乍出一只手,让我们齐声喊“茄子”,然后另一只手向一侧使劲一扯,闪光灯一闪,同志们或呆板或生动的面容便在那一瞬间定格。
无论是“站”或是“坐”,冯富强对他的位置都十分在意。那天聚餐时,我和陶小北、李小南恰好坐一张桌上,还有赵有才主任。赵有才坐正中,我和陶小北像古代那种宰相坐皇帝身边一样,一边一个。冯富强当时还没来。待我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却见冯富强已坐在我的位置上,而当时那一桌还有几个空位。我只好坐在李小南旁边。陶小北看出了我的不快,抗议似的离开了那个“左臣相”(或右臣相)的位置,坐到我身边来。此时恰好另一副科长走进来,填空一般坐在了陶小北空出的那个位置。
那天吃饭时冯富强时不时挤对我。那一桌只有我一个是紫东县人,他便一个劲儿说笑话取笑我们紫东县人。说两个紫东的乡干部一个问一个:“什么叫台风?”另一个答:“你真笨!台风就是从台湾刮来的风!”又说两个紫东农民,第一次进省城打工,站在一座五星级宾馆门前看傻了眼,一个对一个惊叹说:“怎么城里的房子是用玻璃垒起来的?”接着两人开始数楼层。正数着,一个小痞子假冒警察走过来厉声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
“我们数楼层。”
“楼层是能随便数的吗?罚款!”
“罚多少?”两个紫东人畏缩地说。
“你们数了多少层?”
“刚数到十层。”
“数一层十元,罚一百元!”
两个紫东人将一百元罚金交了后,见那人走远,一个悄悄对另一个说:“城里人都是傻逼!咱已数到了二十层!”
我那天并没有对冯富强反唇相讥,只是微笑着看着他那张得意忘形的脸。我知道这家伙是在有意踩我。我当时甚至有点怜悯这个忘形的小人,因为他最终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有的人初一相识,初次见面,能给人留下多好的印象。比如冯富强,第一次见面时亲热地拍我肩膀,亲热地唤我“在河”的场面,我至今历历在目,有时甚至会心生一种感动——人对人如果永远这样热诚多好啊!第一次见他时那张生动的笑脸,当时在瞬间温暖了我因袁长印的欺凌而倍感寒冷的心。然而相处久了,才发现这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为一件小事也会耿耿于怀多久!原来他那张笑脸不过是硬贴在脸上的一张招贴画,揭下来就会看到狰狞的面目——而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而康凤莲呢,初见面冷若冰霜,让人难以接近。可相处久了,才发现这人只是面冷一些,心术还正。康凤莲有点像那种热度很低的蜂窝煤炉子,散发的热量虽然很小,但却是恒温,时间久了会让你感到一丝丝暖意。
局里还有一种说法,康凤莲腰细臀突,床上功夫十分了得!和康凤莲造爱,会让人魂飞魄散。据说这是姬飞一次酒后说出来的。我听了这种说法,颇不以为然,从外表上看,康凤
莲怎么也不像《红楼梦》中的“多姑娘儿”——“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不过转念又想,姬飞跟康凤莲这么多年仍然藕断丝连,恐怕康凤莲真有什么“绝招”也未可知。西汉时有个解忧公主,莫非康凤莲是我们玻管局的解忧公主?至少是姬飞的解忧公主!那李小南是谁的解忧公主?陶小北呢?
冯富强那天越讲越忘形,又说一个个子很矮的紫东县男人与一个个子很高的紫东女人跳舞,一边跳舞一边探手摸女人的胸部。摸了一会儿不解地问:“你怎么没有奶嘴嘴啊?”女人鄙夷地撇撇嘴说:“你这小傻逼,我乳大,你个小,摸了不到四分之一!”
冯富强讲到这儿,正自个呵呵地乐,另一位副科长对他说:“这故事你可不敢在阎局长面前讲,他爱人是紫东人,即使他爱人不是紫东人,他听了也会不高兴的!”
冯富强的笑声戛然而止,脸一下吓黄了。抬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再不敢吭声。
那天聚餐毕,阎局长刚从饭店门里闪身出来,小虎便适时地将车开了过来,仿佛他一直在那儿等着似的。这也是小虎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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