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拥有了小莲,和她在一起,他暂时有了一种安全感。他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师,能和小莲结婚是他高攀了。小莲虽然是怡湘阁的姑娘,却一直守身如玉,在和他之前,她一直是清白的姑娘身。这一点大出他的意外。眼下的他没有理由对小莲挑三拣四了,他惟一的出路只能是和小莲结婚。
他和小莲的婚礼异常简单。两个人去政府婚姻机关登记了一下,回来的时候在饭馆里买了几样菜,小莲还打开了一瓶香槟酒。小莲说这瓶酒是怡湘阁的一位客人送的,她一直保存着。于守业来不及多想,也不容他想什么,一瓶酒喝完,他就有了醉意。他抱着小莲说:来,给我唱一个。
此情此景,他仿佛又回到了怡湘阁。小莲在大喜的日子里,也就依了他。抱着琵琶,唱了一曲《春日流水》。浓浓的酒意中,他想到了秦淮河,想到了南京和哥嫂,于守业流泪了。
婚后的一天,依偎在于守业身边的小莲忽然一脸不解地问他:哎,我说你怎么就又当了老师呢?
这一问,让他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前是商人,陆城解放了,我就当了老师。
她仍一脸迷惑地问:你真的是商人?
他呼吸急促起来,半晌才道:我不是商人,又是什么?
说完,他死死地盯着小莲看,担心她真的知道什么。
小莲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她不再说什么了,走过来,坐在他的腿上,撒娇地说:我现在都是你的人了,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和我没关系。
他死死地抱住小莲,不是为了她的话感动,而是庆幸她一直吃不准他以前是干什么的。这时,他又想到了委任状,看来它也该换个安全的地方了。
他把委任状取出,带在身上,趁小莲出去买菜的时候,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深坑,把委任状埋了进去。一颗不安的心暂时平静了下来。
幸福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1951年势如破竹地就来了。这一年对于守业来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小莲怀孕了,春天一过,小莲就显了腰身,无遮无拦的样子。另外一件事情是巨大的,美国人出兵朝鲜了。这是一个信号,共产党一直想拿下台湾,在海峡这边磨刀霍霍,那边的国民党也没闲着,派飞机沿着沿海一带侦察,冷不丁丢下几颗炸弹,虽然对解放了的大陆构不成任何威胁,但是毕竟有了反攻大陆的姿态。有了这样的姿态,于守业似乎就看到了希望,他的期盼来自于那份委任状。如果国民党进攻大陆的话,他就是陆城的少将专员,整个陆城就是他说了算了。这么美好的事情让于守业的生活鲜活起来,他不停地研究报纸,也收听广播,他在那些新闻里捕捉着令自己惊心动魄的消息。一高兴,他还吹上了口哨,脚也跟着一颠一颠的,他的情绪直接地就影响了小莲。小莲腆着肚子,凑过来,娇嗔着:你也该给孩子起个名了吧。
他正在兴头上,不假思索地说:就叫于定山。
小莲摇晃着他的一只手道:要是个女孩呢?
也叫于定山。
说完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定山”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份野心,也是一份决心。吃惊之余,他又想到了美国发兵朝鲜,看眼前的局势,美国人拿下朝鲜指日可待,接下来,美国人就会出兵大陆的东北,这是美国人配合国军要收复大陆呢。他暗自思忖着,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整日里洋溢着兴奋。看着美滋滋的丈夫,就要做母亲的小莲也是喜形于色。
在这大好形势下,于守业有了干点什么的冲动,可是一直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指令,他只能按兵不动。自从刘习文校长被捕,便再也没有人给他下任何指令了,难道和他联系的真的就是刘习文?那刘习文被抓后,为什么不把自己招供出来?这一切在他眼里都成了谜。
于定山在秋天出生了,果然是个男孩。于守业看着出生的儿子,豪情万丈地想着:小子,将来的定江山,就看你的了。
他高兴的心情没有持续多久,一条惊人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边――中国组成了志愿军出兵朝鲜,打响了保家卫国的战斗。
那些日子里,保家卫国的情绪也传到了陆城,大街小巷各种标语铺天盖地,上面写满了保家卫国,把美国鬼子赶出朝鲜的口号。
学校的墙上也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走到哪里,人们都在慷慨激昂地议论着这场战争。
于守业的情绪很不稳定,他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最终是美国人胜还是中国人胜,他看不透也说不清。
台湾派出的飞机,一拨又一拨地侵扰沿海城市,上海首当其冲。美国的第七舰队进入到台湾海峡,这一切都意味着美国人已经全面介入到台湾反攻大陆的态势中。一场大战即将暴发。虽然二战刚刚结束,说不定在朝鲜半岛会引发第三次世界大战,到那时,鹿死谁手,真的就不好讲了。
于守业在自家墙上挂了一张亚洲地图,没事就站在地图前望着朝鲜半岛发呆,身边的收音机里说着:志愿军在朝鲜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逼迫美军后撤了一百多公里………………还说,又有一批美国援军在仁川登陆………………这些消息让于守业心里一会儿晴,一会儿阴。
小莲不明就理地抱着刚满月的于定山也在一边看着,以女人之见,忧心忡忡地问:你说这场战争是美国人胜还是咱们胜呢?
他在鼻子里哼了哼。仿佛站在这幅亚洲地图前,自己俨然就是一位少将,正在指挥着这场扑朔迷离的战斗。
小莲一边摇晃着孩子,一边说:可别再打仗了,咱们的孩子刚出生,还没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呢。
他突然高声大笑起来,以悲悯的目光俯视着头发长、见识短的小莲,此时,只有他自己明白当下的心情。
河东 河西
于守业并没有想到,他如此美好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中国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在朝鲜并肩战斗,把美国人打到了谈判桌上。朝鲜战争结束了,他的期望落空了,不可一世的美国人原来也没有弄出多大的动静,神圣的鸭绿江依旧流淌,美国人不仅没有迈过鸭绿江一步,而且被赶到了朝鲜的三八线以南。
儿子于定山三岁那年,志愿军凯旋。随着朝鲜战争胜利落下帷幕,全中国人民投入到了建设新中国的运动中。
小莲就是那时候被动员参加工作的。小莲在针织厂做了一名普通女工。她心灵手巧,又有绘画的功底,很快就成了设计室的一名技术员。许多棉毛织品的图案都出自小莲之手――盛开的牡丹高贵雍容,怒放的腊梅冰清玉洁,小莲在工作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
整日里,小莲都是眉开眼笑的,她在新生活中又找到了第二次生命。以前在怡湘阁,她的眉心总是含了淡淡的忧怨,此刻,所有的愁云烟消云散。每天一大早,她就把三岁的儿子送到托儿所,然后乐颠颠地奔向针织厂上班。下班后,接了儿子,径直回家,她要烧好一桌饭菜,等待着同样下班回来的于守业。
于守业依旧当着老师,他现在不仅教数学和语文,还当了班主任。从特工科的中尉到老师的转变,他似乎已经很适应了。现在,他经常是脸上沾着粉笔沫回家,小莲怪他粗心,拧了把毛巾给他擦脸。小莲一边笑,一边说:瞧你,一看就是个教书的,粉笔沫都带回家来了。
他嘴上不说什么,还是感受到了生活的那份温馨和美好。他弯下腰,把儿子抱在怀里,唧唧咕咕地逗着孩子,透过孩子的一张小脸,感受到了孩子的童真的快乐。有时候,他的目光越过儿子的头顶,望着忙碌的小莲,小莲依旧那么年轻、漂亮,生了孩子后更是透出一种成熟的妩媚。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就有些走神,然后想:要是自己仍然是国军中的一员,生活又会怎样?倏忽间,他“突”的就醒悟过来,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又想到埋在院子里的委任状,他抱着孩子来到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此时,那份委任状就在树下埋着,如同埋着的一桩心事。他庆幸眼下平静温馨的生活,他能拥有小莲和儿子,他很知足。
他依旧在报纸上看新闻,隔三差五的,他就会见到关于国民党特务的新闻,说破坏新中国建设的国民党特务如何又一次被公安部门抓获,云云。看到这样的新闻时,他总会惊悚上好几天。
当时,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亡大陆之心不死,不仅分批派遣特务潜入大陆,还发动已经潜伏的特务进行破坏活动。于是,就有一拨又一拨的特务出来活动,然后落网。有的被政府宣判,有的被正法。
一天晚上,于守业听收音机时拨到了一个台,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在电台里呼号,内容是呼叫那些特务代号,让他们马上行动,不要辜负国军的期待等等。他听清了,马上换台,心里猛一阵狂跳。他真怕自己听到037,更怕这种遥控指挥。他一方面满足于眼下拥有的这份宁静生活,同时,他仍有所期盼,希望有朝一日,这个世界会颠倒过来,那时他就是少将专员了。然而,从内心里讲,他并不想让自己去冒这个险。他明白,这个时候跳出来,等于以卵击石,自己必将粉身碎骨。此时,就是自己跳出来,把陆城翻一个底朝天,也解决不了实际问题,中国这么大,有那么多陆城一样的城市,他又如何能改变现实呢。国民党几十万军队,最后不还是逃到台湾去了。于守业聪明地意识到,凭着一些隐藏下来的特务,赤手空拳想弄出一番动静,那是做不到的,就连美国人也是无可奈何。他承认了这一现实。
那段时间,他的心并不轻松,他怕有人会突然和他联系,就像当年那两封神秘的信。他在明处,而与他联系的人则在暗处,人家想找他,他根本无法阻拦。每天早晨,他都是第一个起床,屋里屋外地看了,发现并没有异样,才长吁一口气。在学校里,他努力完成自己的工作,很少和人接触,工作上的事说完,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备课、批改学生的作业。他努力把自己埋藏起来,越深越好。他怕别人重视他或者是注意上他,平时和同事说话也尽力轻声,走路也是弯腰、低头,溜着墙边走,像只怕见光的老鼠。
星期天,小莲张罗着带孩子去公园,他也陪着去了,但他走路的姿态引起了小莲的不满,小莲说:你才三十出头,怎么就跟个小老头似的。
他意识到了自己弯腰躬背的样子,忙挺了挺腰板,无奈地笑一笑。他笑得有些虚,也有些苍白。
又一个晚上,他再次拨到了那个台,还是那个低沉的女声。他一听到这个声音,浑身的毛孔就炸起来了,仿佛那声音是从地狱里发出的,他刚要去换台,却听见那个女人在唤着自己:陆城的037,你还好吗?你的哥哥要和你说话。接下来,果然是哥哥的声音,哥哥说:弟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我和你嫂子挺好,请放心。你要保重自己,将来为党国的大业服务。
哥哥的声音隐去了,那个低沉的女声又说:037,你听到哥哥的问候了,千万不可辜负党国对你的信任,抓紧行动吧。
他呆呆地坐在黑暗里。没想到无意中知道了哥哥的下落,这几年来,他无数次对哥哥的结局有着若干种猜想,想得最多的就是哥哥和自己一样隐姓埋名,生活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城市里;或者是还没有来得及撤走,被解放军俘虏,镇压了。他也想过哥哥会去台湾,却没想到,哥哥的声音竟通过电波传了过来,一切是那么不真实。在这无边的暗夜里,如同一场虚无的梦。有一刻,他竟有了一丝感动,台湾并没有忘记他,通过电波仍然在呼唤着他。同时,他又生出一种无端的恐惧,电波会让很多人知道陆城潜伏着一个代号037的特务。这么想过了,他就怕冷似地哆嗦着身子,摸索着把收音机关掉,然后长久地坐在黑暗里,想着过去和现在。
第二天,当他睁开眼睛,真切地看着眼前的世界时,他什么想法又都没有了,只想平静地生活着。
在儿子于定山上小学那一年,炮击金门开始了。福建沿海成了前线,这是他从新闻里知道的,看来共产党拉开了解放台湾的序幕,他开始为哥哥一家担心了――台湾解放了,哥哥被俘后命运将会怎样?他不清楚,哥哥是不是仍在军界工作,还是已经成了一名百姓。那些日子里,他异常地关注福建和金门的消息。
炮轰了一阵,变成了双日打,单日不打。又打了一阵后,后来就停了。两岸依旧对峙着,他揪起的心才松了下来。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批学生毕业了,又来了一批。
小莲依旧在针织厂上班,依旧描绘着各种图案,她现在画得最多的是金灿灿的向阳花,正当烂漫,晃得人都睁不开眼睛。此时的向阳花与社会融和得很紧密,那一年正是“大跃进”,国人正欢欣鼓舞地准备迎接共产主义的到来。那些怒放的向阳花正是当下国人心情的完美体现。
美丽一生
平静而通俗的日子,常常让于守业感到不真实。他时常陷入到回忆之中,回忆特工科那个年轻的梦想,有时还会想起怡湘阁。这一切都如同梦一样,在他眼前溜走了,恍惚中,觉得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站在院子里的那棵树下,树下埋着那张委任状,而委任状也时常让他感到莫名的虚假。他有时会问自己,真的有这样一份委任状吗?
白云苍狗。儿子于定山上中学了,儿子的唇上已生出了一层茸毛,再过几年,就是一个堂堂的男人了。做特务的日子里,一切都是水波不兴,没人与他联络,他也无法和别人联络,只能忐忑地等待。有一阵子,他曾惧怕有人找他联络,这时他就会想到刘习文校长,他不想落得那样的下场。起初,他还做着少将专员的梦。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所有的梦想只是一个梦了。偶尔的,他借着给树浇水的机会,偷偷地取出委任状,匆匆地看上一眼,又埋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委任状还在,他的心境却是另一番模样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于守业只是今天的于守业了。他现在的身份是陆城中心学校的一名资深老师。
如果没有1966年的到来,于守业一家的生活肯定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但是随着1966年的来临,于守业就有了新的故事。
那一年,于定山初中毕业,怀着少年的梦想升了高中。著名的1966年迈着坚实的脚步走了过来。于是,一切都乱了,先是红旗和标语布满了大街小巷,口号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脸上绽放着早春二月般的气色。
学校停课了,红卫兵的袖章戴在了于定山这帮孩子的手臂上,停课后的孩子们没事可干,便给老师贴大字报,还把老校长剃了阴阳头,推到大街上游斗。在这些激进的学生中就有着于定山。
一直低调过日子的于守业,预感到这个世界要变了。他心里一阵阵地发抖,发冷。他搞不懂眼前的一切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冷眼旁观。
他看到老校长被儿子于定山从人群里伸出的一只腿,踹在屁股上,倒剪着双手的老校长一头栽在地上,眼镜掉了,鼻子里流出了血。于守业看不下去了,他闭上了眼睛。
老校长是在刘习文被捕后来到学校的,是新政府派来的,在于守业的印象里,老校长是个好人,再有一年就该退休了。刚来学校的时候,他的头发乌黑,讲话很有底气,对人也很好,见面就握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校长很关心老师们的生活,平时没事就会找人聊聊,搬一张椅子坐老师跟前,聊会儿家常,又说些闲话,很可亲的样子。校长也找于守业聊过,问了生活,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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