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复有山
何日里大刀环
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只字难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整个夜里后花园的气氛很奇特,颂莲辗转难眠,后来又听见飞澜的哭叫声,似乎有人把他从北厢房抱走了。颂莲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只是看见梅珊和医生在麻将桌下文缠着的四条腿,不断地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纸片一样单薄,被风吹起来了。好可怜,颂莲自言自语着,听见院墙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颂莲想我又要死了。雁儿又要来推窗户了。
颂莲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这是凌晨时分,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颂莲,脚步声从北厢房朝紫藤架那里去。颂莲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黑暗中晃动着几个人影,有个人被他们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凭感觉颂莲知道那是梅珊,梅珊无声地挣扎着被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声音。颂莲想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把梅珊抬到那里去想干什么。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陈佐千闯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颂莲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更像一张白纸。陈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未日,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女学生颂莲了,陈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压,说你看见什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颂莲说,杀人。杀人。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花园爆出了两条惊人的新闻。从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上至绅士淑子阶层,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谈论陈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大颂莲精神失常,人们普遍认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妇从来没有好下场。但是好端端的年轻文静的四太太颂莲怎么就疯了呢,熟知陈家内情的人说,那也很简单,兔死狐悲罢了。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又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看她长得清秀脱俗,干干净净,不太像疯子,问边上的人说,她是谁?人家就告诉她,那是原先的四太太,脑子有毛病了。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颂莲的话说,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附]简要评介
作者,苏童,男,生于1963年1月,江苏苏州人。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1984年到南京工作,一度担任《钟山》编辑,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江苏分会驻会专业作家。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迄今有作品百十万字,其中中短篇小说集七部,长篇小说二部。目前苏童的风头正健,时有佳作面世。随《妻妾成群》被著名电影导演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奥斯卡金像奖提名,苏童的名声蜚声海内外,无可争议是青年一代作家的佼佼者。
苏童的成名作当推1987年发表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从那时起,苏童被批评界看成“先锋派”(或“后新潮”)的主将。1989年以后“苏童的风格有所变化,从形式退回到故事,尝试以老式方法叙述一些老式故事,《妻妾成群》则是典型代表作。准确他说,《妻妾成群》并不能反映苏童作为”先锋派“的面目。这篇小说已经带有回归传统的意向,甚至不少人把这篇小说推为”新写实“的代表作。在这里选择这篇小说作为”先锋派“的代表作,主要是因为这篇小说影响甚大,也标志着苏童叙事风格走向成熟。况且这篇看上去古典味十足的小说,也显示了非常现代的叙事方法;它强调语言感觉和叙事句法,依然未脱形式主义外衣,因此,它作为”先锋派“的代表作,也恰如其分,这篇小说讲述一个女性遭受的婚姻悲剧的故事。与”五。四“时期大多”新青年“
相反,颂莲这个“新女性”却走进一个旧家庭,她几乎是自觉成为旧式婚姻的牺牲品,她的干练坚决成为她走向绝望之路的原动力。显然,苏童赋予这个女性过多的女人味,她谙熟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和勾心斗角,甚至以“床上的机敏”博取陈佐千的欢心。然而,她清纯的气质和直率的品性终究挽救不了一个小妄的命运。
小说几乎没有关于陈佐千的详尽描写,这个热衷子纳妄的旧式男人,看上去有点像西门庆,他以对床弟的热情来掩盖已经颓败和虚空的生活。在整个故事中,他是一个至高无上而又苍白空洞的背景,以至于在张艺谋改编的影片中,陈佐千只剩下一个凝重而模糊的背影。飞浦似乎带来某种生机,在他英俊潇洒的外表掩盖下,却是对女人的惧怕,对于这个家族的人来说,对于这种旧式腐朽的生活来说,飞浦又是一个断然的否定。苏童不仅写出父权制社会中妇女的悲剧命运,而且写出了父权制历史必然崩溃的劫难。尽管那口井的象征意义有些勉强,然而,那种阴郁的背景无声无息吞噬鲜亮的生活希望,陈旧的生活气数已尽。
苏童显然不是在重复讲述封建婚姻悲剧的故事,对于苏童的叙事来说,“故事”似乎并不特别重要,主题甚至也无须深究。这个并不新颖别致的故事,却能给人以特别深刻的印象,就在于苏童富有韵味的叙事,那种纯净透明的语言感觉;那些刻划得异常鲜
明的故事情境;那种温馨而感伤的气息、显然这个故事可以看到《家》、《春》、
《秋》和《红搂梦》,甚至《金瓶梅》的影子;作者对这种生活的把玩观照,多少还可见中国旧式文人的传统态度。这些使得苏童的叙事既具有历史颓废主义的手笔,却也深藏着文化韵涵。
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表达了苏童乃至一代青年作家奇怪的历史观。即把“性”看作历史的根源和动力。由于“性”的紊乱,家族乃至历史破败的命运不可逃脱。除佐千作为一种古旧文化的历史记忆,他试困从年轻女性身上获得生殖力(生命力),他的企图的失败不过象征性地表示古旧的中国历史已经彻底丧失了延续的可能性。在这个意义上,这篇小说无意中写出一种历史颓败的情境,一种文化失败的历史命运。
苏童尤为擅长刻划女性形象,“红颜薄命”的古训,在苏童手里特别富有韵味。在他看来,也许“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那些女性优雅明净,任性而薄命,浑身散发着感伤的诗意。不过,苏童笔下的女性也因此给人以雷同之感。她们有类似的心性,同样的命运。很显然,《妻妄成群》的结尾有些勉强,似乎有意营造悲剧性的结局,苏童的那些女性的命运早已被先验地注定了。
苏童的叙事优雅从容,纯净如水,《妻妾成群》尤见他的这一特色。平实写来却意韵横生;着笔清雅而富有江南情调;这应归结于苏童把叙事与抒情结合得恰到好处。对于自己的优雅一路的风格,苏童颇有疑虑;北方作家讥之曰“脂粉气”、“女性味”。
近年来,苏童加大“凶猛”一类的原料,多讲土匪、复仇之类的故事。不管如何,苏童天赋甚高,悟性极好,且能知已知彼,虽已被戴上“高产作家”的帽子,然前途尚不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