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仁、微雨先是劝慰何氏父女一番,然后便不得不议到何夏氏的丧事处理。便在何家搭起灵堂,微雨拨了五六个奴仆到何家协助理丧,又另请了鼓乐师,同样的停床三日再入葬。不过,何家不是本地人,在巴城没有祖坟,只得由微雨出钱,另买了块风水宝地。
将何家的事商议安排完毕,微雨又来到何夏氏停尸之房,见何品秋仍趴在何夏氏遗体之上,痛哭不已。见了微雨,又伏于微雨身上,哭道:“早知今日,我悔不该常常与妈妈顶嘴胡闹,惹她生气。”
微雨看品秋尚曾有母亲亲热顶碰,但自己从记事以来,竟不知“母亲”二字为何物,虽有太后宠爱,终究隔了一层,诸多禁忌,哪里比得上真正的母女天伦,思来想去,不禁黯然。
坐着郭仁的四人抬小轿重返夏府时,已是戌时(晚上七点)。微雨全身酸痛,又困又累,实在支持不住,勉力用了一点饮物,就被碧珠强扶着住进了夏府旁那间专用来歇息的客房。这间房此时又添了装设,贵妃椅移出去之后,设置了一个格内镶板、浮雕绦线,屏心描绘山水风景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檀木小床,床上一应被褥之类齐全。
微雨见碧珠也是疲累不堪,又神色中有愧,惴惴不安的,便对她说道:“你去歇息罢,叫吴二妈和萱儿来侍侯就是。”碧珠本还想逞强好胜一番,但刚答了句“不碍事”便觉头重脚轻,就向微雨福了福,去夏府厢房了。
这日晚上,微雨做了个奇怪的梦。
她梦见在一个极大极大的庭院里,一个扎着红头绳、五六岁的小女孩一个在踢毽子。这个小女孩踢得可真是好呀,边踢边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这个小女孩是誰呢?为什么这么熟悉呢?她在梦里想,在梦里回忆和思考着。这个小女孩难道就是我自己吗?她似有所悟。小女孩继续踢毽子,“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噫,一不小心,毽子踢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谁?哦,是个光头的和尚,是个50来岁的老和尚,他很慈祥,一直在微笑着。然后他看了看这个小女孩,眼里居然露出的惊异的表情。他有点严肃和认真,摸了摸小女孩的头,说了一句话,很奇怪,微雨听不懂,但听清楚了,字字入耳。和尚说的是:
“万境梦境
此身彼身
若我如故
何从忧怖”
这一夜风平浪静,微雨醒来时,天已大白了。
她兀自还清晰的记得那个梦。那个极大极大的庭院,熟悉而陌生,不是京城的夏府,夏府没有这大的庭院;那也不是皇宫,皇宫比它大多了。她的中口还殘留着梦里和尚的偈语:
万境梦境
此身彼身
若我如故
何从忧怖
六 送葬之路
这是丧礼的第三天,一切仍是如常。失了老孙头,死了何夏氏,微雨观一众仆从及侍卫,多有戚戚之颜或惴惴不安之貌;巴撒和巴荷祖孙已连续奏唱两天两夜,不见倦意,仍是旁若无人的起唱应和。
何品秋一走,微雨就更显出寂寞来。一个上午不过在西厢房或客房内辗转静坐枯想。碧珠等不敢去打扰她。偶尔有衙役来报,均是老孙头毫无音讯的消息。
午时用过膳后,微雨便打发已歇息一个上午的萱儿去何家探望何品秋,并嘱她可陪陪何品秋,不必急着回来。
接着,程平儒求见,碧珠奉茶后,依例在旁随侍。
原来,他聘请了4名本城的青壮年小伙,专来回微雨。
微雨颇为不解,问道:“不知世兄要多请这4人做甚?”
程平儒道:“是专为明日下葬礼,抬夏爷棺柩的。”
微雨迟疑顷刻,说道,“这,似是不必吧。我家这众多的仆人侍卫,个个都是孔武有力的,眼前正是多事之时,”眼光余波轻扫程平儒:“不知世兄意下如何?”
程平儒淡淡一笑,道:“在下正是为此专向姑娘说明的。姑娘有所不知,夏府祖坟山高路陡,抬送棺柩之事,决不可仅靠区区蛮力。抬棺柩之人,一需熟悉地形,二需技巧应变,三需力能耐久。否则,送葬途中,一旦失手、棺柩触地,是大不祥、大不敬之兆,不可不谨慎安排。”
微雨听他说得有理,也暗暗点头。
程平儒又接着说道:“在下所请4名抬棺之人,姑娘尽可以放宽心,均是本城知根底的,除平常以耕作商贩过活外,本城若有丧葬之事,多是延请他们前来帮忙。”
微雨便道:“既这样,便全按世兄所言办便可。此外,需得多多谢谢和酬劳他们了。”
程平儒又笑道:“那可大大不必了。在下现在便请他们来,为的便是依巴城的习俗,在抬棺柩前一晚,招待他们好好的吃一次晚膳,就是最大的酬谢了。”
微雨见程平儒谈笑自若,既不以昨日疑他下药为意,又不卑不亢,言之款款,不禁歉然:“程世兄,昨日之事,小女子。。。。。。。”边说话,边福了下去。
程平儒连忙回礼,一揖下地道:“姑娘言重了,不必如此。”接着说道:“在下看姑娘虽不多言语,却是个明白人。发生这等怪事,怀疑到在下身上,本属人之常情。况且姑娘实际怀疑者另有其人,不知是也不是?”
微雨不置可否,说道:“人之种种,厚道憨实者有之,油滑诡诈有之,更有一些人,暗藏机锋,外拙内奸,如妖似魅。小妹久来出入深宫、相府,虽不理不问,但亦见之多矣。”
又问程平儒:“看世兄胸有块磊,想来读了不少书。”
程平儒道:“岂敢,岂敢。一切全仰仗夏爷的天高地厚之恩。在下本家居江南乡间,父亲是一介寒儒,以教习为生,虽然贫寒,一家三口倒也其乐融融。谁料十年前家乡突发疟疾,父亲、母亲相继染病身故,只剩在下一人随乡民四处流亡逃生。因这巴城四面均有野果可吃,在下沿途采摘充饥,竟误打误撞,进入了这山中腹地。巧遇夏爷,见在下方才七八岁,实在可怜,收养膝下。又常常教我识文断字,这些年也些须读了几本书。”
微雨默默点头,想起一事,问道:“程世兄既说我夏家祖坟山高路陡,不知究竟是何情形,在甚么地方,离城中有多远?”
程平儒道:“在下十年来,年年都要伴夏爷去祭扫祖坟,夏府祖坟在位于巴城西的‘麒麟崖’之上。所以称为‘麒麟崖’,盖因为此山远观极似传说中上古神兽麒麟。
微雨动容,道:“《尔雅·释兽》曾云:‘麟,鹿身、牛尾,一角’,此山竟能如此?”
程平儒道:“正是,此山并不高,方八九十丈,从城中进发,一两个时辰可至。但山崖下却是寒潭深渊,夏府祖坟便在‘鹿身’最高之处。要上‘鹿身’之夏府祖坟,必须经过‘牛尾’状之崎岖狭窄山路,此山路无法骑马抬轿,只能全凭脚力行走。故姑娘明日下葬礼时,务必千万小心,倘若失足滑落,那便万劫不复。切记,切记!”
微雨向程平儒又略问了些夏老太爷生活起居的琐事,程平儒便告辞而出了。
郭仁已在外间等候多时,又报请进来,啰啰嗦嗦的絮叨些夏老太爷葬礼、老孙头失踪寻找、何夏氏丧礼之安排,又再三地把程平儒说过的麒麟崖之险恶说了几次,微雨只得一一静听,权表谢意。
送走郭仁后,微雨也觉得疲累了,又想起郭仁说依巴城之民俗,明日四更便要出发行葬礼,务必得在天色大白前下葬完毕,便又稍稍的小寐了一会儿。
用完晚膳后不久,萱儿陪着何品秋过来夏府。何品秋是专来参加夏老太爷的葬礼的,父亲何于夫因必须照应何夏氏之丧,故不能来。
何品秋悲戚之色难掩,少不得微雨又劝解一番。此时天色已渐暗,何品秋伤心一阵,倚靠着微雨慢慢的睡了,在睡梦中,偶尔唤一声“妈妈”,滴下几颗清泪;有时又喃喃自语,恬然而笑。微雨也渐渐的意识迷糊,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碧珠在旁唤道:“姑娘,姑娘,该醒醒了!”
微雨猛的醒来,立起身子,问碧珠道:“什么时辰了?”
碧珠道:“大概还有一刻钟便到四更了,姑娘快清洗预备一下。”
微雨连声怪碧珠不早些叫醒她。此时何品秋也醒了,碧珠、萱儿、吴二妈等人将洗漱等物一一端了进来,微雨二人速速的清洗了一备,便走到正屋灵堂去。
巴撒巴荷所奏唱之曲调已有所不同,先前三日所演的,有急有快、有喜有乐,但无大悲之调。此时曲调已转为沉痛、悲切之声,闻者无不动容。程平儒走过来道:“夏爷棺柩即刻便要抬起,姑娘为夏爷唯一嫡亲,须完成最后之大礼”。微雨依言跪于灵堂正中蒲团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随即由程平儒请来的4名男子,每人抬起棺柩一角,出发向夏府祖坟而去。
葬礼随行人员众多。当先由2名衙役并4名夏府侍卫开路照明,巴撒祖孙二人鼓乐;其后是4人抬的夏老太爷棺柩;再后是郭仁、程平儒、4名侍卫和8名奴仆,奴仆均捧奉有瓜果祭祀用品之物;后面是微雨与何品秋的小轿,两旁各有4名丫头仆人、4名侍卫护卫照明;最后是8名侍卫、4名奴仆、4名衙役。除去到何家帮忙的,夏府中只留吴二妈等4名老年奴仆,一行人白衣似雪,浩浩荡荡向麒麟崖进发。
虽未进十月,巴城夜晚已寒风凛冽,一路上除了巴氏祖孙的鼓乐之声,便是无穷的静谧,在轿中,微雨还能偶尔闻到山野夜间若有若无的山风清香。
小轿行了约一刻钟有余,停了下来。碧珠和萱儿分别将微雨、何品秋扶下轿,原来已来到麒麟崖山下,无法再乘轿,要改用步行了。
天色仍漆黑一片,从下望麒麟崖,只能依稀见到莽莽苍苍、无穷无尽的树林,阴沉沉、黑黝黝,微雨有一丝不祥的预兆,仿佛这山就是如来佛祖的五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她掌控。
一行人开始上山。这“牛尾”状山路就象一条栈道,所幸路两旁并非光秃秃的,有些高大的树木山石遮挡防护,山路之下,就是程平儒所说的寒潭深渊。
初开始时,山路还能容下三四人并排同行,路也不甚难走,微雨看那几个抬棺柩的汉子,果然是行家,走山路如履平地,健步如飞。行走不到一会,山路逾来逾崎岖难行,路下坎坎洼洼,一步深一步浅,路也逾来逾狭窄,渐渐的只能容一两个人并行,且越往山上走,雾气越重,送葬队伍也越拉越长。碧珠和萱儿分别扶着微雨、何品秋,由其它仆人照明,一点一点的往山上走。微雨从小惯养娇生,哪里吃过这等苦,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已大汗淋漓、脚上生疼,想是已经起泡了。急的碧珠说:“姑娘歇歇再走也不迟。”微雨望望前后,见雾越来越重,有五六丈左右距离的,均已被雾遮住,看不清晰了,深知若自己一停,必会延误队伍前行,若误了下葬的时辰,是万万不行的,只得摇头咬牙继续行走。何品秋常来此山祭奠先祖,倒是没甚么,行走如常。
又走了约须有一刻钟,何品秋在微雨身后道:“已到半山了,前面有一险处,只容一人行走,姐姐千万小心。”话音未落,突然听得“啊----”的一声惨叫,这惨叫伴着巴撒祖孙的鼓乐之声,愈加显得凄烈,然后是“咚”的一声闷响,其后山林中回声不绝。微雨听得毛发尽耸,碧珠也紧紧抓住微雨衣袖,一时停住不敢前行。
稍候片刻,行在微雨等前面的侍卫副长刘福山来报,说是一个走在前面的小厮行路不小心,失路掉下了深渊。微雨问是这小厮姓甚名谁,刘福山答曰因天黑雾重,都没看清是谁,只可到坟地后再清点人员方知。微雨又问可否能入水救这小厮,何品秋在旁摇头叹道:“这寒潭深不可测,如若掉落下去,必死无疑。”
无奈之下,微雨等只得忍痛继续前行。果然前面不远处有一险地,该处宽不足一丈,坡度极陡,路两旁没有任何树木山石,延延伸伸看不清有多长。
正在踌躇间,忽听得身后又传来一声惨叫。
七 暗夜惊魂
微雨浑身一震,转头一看,霍然见就在自己身后,萱儿双目圆睁、立在当处一动不动,继而如骨架灰散,缓缓倒于地上。萱儿的后面,正是何品秋!她手中——拿着一块大石!
微雨大喝一声:“品秋,你干甚么?!”声调不禁微微颤抖。
何品秋一怔,石头“嘭”的一声从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下,掉入寒潭深渊之中,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何品秋似乎这才回过神来,瞅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萱儿,“哇”的大叫一声,一跃跳到微雨身前,拉住微雨的手,还未说话,眼泪竟已止不住的掉了下来,全身如筛糠般,嘴里哆哆嗦嗦的嚷着:“我杀了人了,我杀了人了!”
微雨和碧珠将她抱住,抚慰半晌,她才稍有镇定,断断续续的说道,“这一段路我没让这丫头扶……她便走在我前面,紧跟着你们。刚才,刚才……我竟发现她趁你和碧珠看路之际,意图伸手暗暗将你们推下山崖,”吞咽一口气,接着说道:“我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顺手拿了块石头砸了她后脑。”
微雨大奇:“萱儿自小便在我家长大,怎生做出这等事来!”
碧珠从小厮手中接过一笼灯来,照在倒地的萱儿身上。只见萱儿毫无声响,头上血流汩汩。微雨壮胆蹲下身来,探探她的鼻息,已是气息奄奄,只有进的,没有出的了。
微雨便轻声问道:“萱儿,你自幼生长在我家,我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你会起心害我,想来定是有人指使你?若还念主仆、姐妹情义一场,可否能告知我一声,到底指使你的人是谁?”连问几回,萱儿如同未闻。
微雨叹了口气,刚站了起来,突觉裙裾被人拉扯,低头一看,萱儿以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裙裾,双眼若睁若闭,口中喃喃有话。微雨又连忙蹲下身去,和碧珠一同将萱儿的半边身子扶将起来,问道:“萱儿,你要说什么?”
萱儿呻吟一声,咳嗽两下,“哇”的吐出一大口血来,将前襟衣裳染了一大片,抓住微雨裙裾的手放了,却又顺手胡乱一抓,正将微雨的手紧紧捏住,微睁了双眼,喘息半晌,方吐出两个字:“黄(音),黄(音)……”话未说完,头向旁一偏,手一松,登时气绝身亡。
碧珠见微雨尚在思忖,在旁小声言道:“姑娘,萱儿她说‘皇’字,莫非,莫非……竟是皇、皇后……”说到这里,情知失言,忙掩口不语,好在何品秋等人未听见。
一时郭仁、刘福山等人也来了,见了此状,极是惶恐,微雨也并未多说,只叫刘福山着人将萱儿的尸身收拾了,抬上夏府祖坟埋葬。到了这时,何品秋方镇定自若多了,只是精神受挫,神色忧郁,让微雨颇为心焦。
此时险地未过,经此巨变,微雨心神受震,再瞧瞧眼前这条险道,不由得心惊胆寒,不知如何起步。刘福山等人见了,便斗胆说背负微雨和碧珠过去。微雨再怎么也不肯与男子相倚靠,只得罢了。
何品秋在旁道:“姐姐也休要十分害怕,依我所言,定能安然过去。”
只听她幽幽说道:“这条道虽窄且险,但足可供一人走过,只是两旁并无倚仗之物,故人行于其上,听寒潭流水之声,望深渊云雾茫茫,心生惧意,理所难免。依我说,姐姐只管往前走,目不旁视,心无旁骛,一心只走专于行路,必可能行!”
听了这话,碧珠说道:“听何姑娘这一说,奴婢有所明白了,既如此,那奴婢先走试试,看可否能行!”也不待微雨说话,便敛了敛心神,往前走了去。微雨看她,初走时身子还有些须摇晃,不一刻,竟走得极稳了,不过顷刻,已听得碧珠在前面唤道:“姑娘,我已经走过了!”
微雨就学着碧珠的样子,深呼一口气,走上山路,只走一两步,便觉这寒潭深渊,肃静莫测,几不胜衣,似有一双双手伸上路面,要将她拉下去;又似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