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你都是什么方面的领导了,就别老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生怕别人割了你几垄麦子。事实上当领导的不光要能力突出,扎实肯干,更重要的是要懂得放手和放权,也要注意培养自己的接班人,否则您很快就是袁大人的知音了。
袁世凯的苦恼正是来源于这个。由于国内方面迟迟不找人来替换他,他就只能永远待在朝鲜的职位上。
如果主管袁世凯的这位领导的记忆能力足够好,他一定能够想起袁世凯是哪年被派到朝鲜的——那是在遥远的13年前。13年!那时候的袁世凯还只有一个老婆,他满腔热血,剑在匣中鸣,他以为去朝鲜只是去打一架,顺便观个光,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却是一张十几年的单程车票。
我爱这个地方吗?不爱。我想念家乡吗?想念。我能回到国内吗?不能。
我已经35岁了,我已经在这个穷乡僻壤服务了13年,毫无疑问的是,无论是我在朝鲜的事业还是官职,它们都已经达到了顶峰,朝鲜国王是不会把他的王位让给我的。在这里我是老大,但是回到清国,我连上朝的资格都还没有!作为一个中年胖子,我的事业曾经辉煌过,但现在它遇到了很大的瓶颈。我需要新的舞台,我需要人生和事业的突围。我的兴趣爱好不是通商,也不是通奸,而是——带兵。去带真正的兵!
除了想继续升官,袁世凯急切希望回到国内还有更加复杂的原因。
经过30多年的洋务运动,清国的近代工业发展起来了,加上左宗棠率军收复新疆,清法战争中清国取得了军事上的实际胜利,此后朝廷也一改鸦片战争以来的懦弱之风,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政治和外交攻势,在国际上重振声望。这时美国刚打完南北战争不久(1865年),德国也刚完成完全的统一(1871年),全世界都在炒作“清国威胁论”,西方报纸甚至认为当时世界真正的强国只有四个——英法俄和大清帝国。
但是十几年来,袁世凯已经更加深入地认识到,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在表面的繁荣和强大之下,清国隐藏着巨大的危机。内忧当然是朝政的腐败,而从外患来说,头一个威胁就是日本。他已经跟日本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没有人能像他那样能深切地感受到日本这个邻居的阴森与可怕。
很显然,未来的大清国需要一个有铁腕手段的军政人物,需要一种尚武之风,一种血性精神。
这就是袁世凯当年放弃科举的理由,当时他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而现在,袁世凯的感受更加强烈了。
“有些鸟儿毕竟是关不住的,因为它的羽翼太丰满了”,袁世凯虽然不会知道《肖申克的救赎》中的这句经典台词,但在他看来,他就是那个拯救未来大清国的人。为了实现理想,他必须先回到国内,成为一个真正掌管兵权的将领!
袁世凯最开始的办法就是——请示。他不停地向那位主管他的领导请示报告,请求调回国。各种理由,锲而不舍,对于连一个乡试都没有考过,好歹能把字写工整的袁世凯来说,这实在是很痛苦。
1888年,袁世凯又专门写了一篇很长的报告,要求离任回国,再一次遭到无情的拒绝。从这之后,他似乎已经绝望了。不再写报告,也不再吵闹,安心地在朝鲜住了下来,找了三位姨太太,每天喝酒戏花,偶尔写个诗或者家书日记什么的,记录一下失落的心情。在一个个下着雨的早晨,袁世凯大人驻足低矮窗前,遥望帝国的方向,他想回国——可是他回不去。
袁世凯已经绝望了吗?不是的。他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亮出自己的獠牙,经常亮出的,那只是颗门牙。袁世凯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他相信机会总是会有的,而这个机会是自己创造的,不能老把希望寄托在其他人身上,机会来临之前,要有恒心去等待;机会来临之时,更要有实力去抓取。
是的,时间就是牛人最好的朋友。只要平心静气,忍耐等待,上天是总有一天会眷顾到你的。那天,愿望就会实现,幸福也会到来。而在那根橄榄枝落下来之前,你必须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打点好自己的行装,磨好自己的獠牙——亮出来就要反光!
所以,在我看来,当袁世凯不再为回国而写报告时,他只不过是换了一种争取的方式,一种不再依靠别人而依靠自己的方式。在等待机会的同时,他开始了自我充电,广交朋友,学习西方军事知识,帮助朝鲜国王练兵,总之,一切都在为他的理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军政人物而准备。他没有首先让自己乱了阵脚,他过着简单而明快的日子,他相信他终究会抓住那个最后的机会!
1894年新年刚过,袁世凯的机会就来了。
第二章 袁世凯与李鸿章的第一次会面
·东学党·
跟前几次一样,这次又是因为朝鲜内乱,不过,如果跟前几次完全一样,那袁世凯同学也就没有机会回国了,内乱他一个人搞定就好了。原因是:发生在朝鲜的这次内乱比较有水平——是一场农民起义。
在历史上,朝鲜的这支起义队伍被称作“东学党”。东学,也就是中华文明中的核心——儒道释三学。而起义军祭起“东学”的大旗,是要跟以基督教为核心的“西学”对抗,用一句我们熟悉的话来说,就是要“坚决抵制西方腐朽文化的冲击”。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大清的国门被打开了,西方的传教士也来了,而其中的一部分传教士偷渡鸭绿江,进入朝鲜秘密传教。在过去的书中,当我们说到传教士的危害,总是会讲传教士如何作恶多端、野蛮无理等,其实传教行为引发众怒的是另外一个原因。
当时加入教会的,有很多是当地的地痞流氓,甚至是有犯罪记录的不法之徒,无论是官是民大伙儿对这些人都是比较痛恨的。但当时传教很不容易,只要有人愿意加入,教会都是拍着巴掌欢迎的,从来不会搞个资格审查,问问人生观价值观等,所以流氓地痞们能轻易地加入教会。而他们只不过是想寻找教会作为靠山,好更加为非作歹,欺压普通百姓。因为教会势力很大,官府也不敢捉拿。这种情况几年后将在大清引发义和团运动,而在朝鲜,他们提前一步爆发起义了。
就这样,为了反对西化,反对教会,他们祭起了东学,取名东学道,信徒就叫东学党人。
起义军的口号是:逐灭洋倭,尽灭权贵!“洋”,指的就是洋人,“倭”就是日本人了,可见朝鲜人民对日本人也没什么好印象。权贵就不用解释了,大家也见过。
总结一下,这不是一支抄起家伙就上的起义队伍,而是一支有着明确的价值观指导和精神信仰的队伍,这样的队伍战斗力是很强的。朝鲜中央政府派出家底去镇压,结果不出意料:还不到两个月,起义军占领了全州,逼近汉城。国王这时候才急了,按照多年形成的传统习惯,他应该向宗主国大清求援,请求清军入朝帮助镇压起义。
但朝鲜国王比较犹豫。这么多年朝鲜虽然一直夹在大清和日本之间,但夹心饼干也有它的生存之道。朝鲜就已经摸索出一套双面讨好、左右逢源的艺术。这边恭维一下大清要点赏赐,那边勾搭下日本暗中做个生意捞点好处。如果请求清军来到朝鲜平叛,请神容易送神难不说,日本人那边也不好交代。
袁世凯大人出面了,他极力鼓动朝鲜国王向大清借兵,不仅是鼓动,简直是施压。于是朝鲜国王慌忙向帝国求援,请求“上国立派天兵”。
求援国书立即由袁世凯转发给了他的主管领导。朝廷接到这个请求乐了,因为这是维护“天朝上国”面子的绝好机会。只要是对付老百姓和农民起义军,天朝的军队一向可以所向披靡,不仅可以威慑本国,还能声震亚洲,所以,这是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会。
但冷静下来,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还要顾忌日本人。
虽然袁世凯那次果断攻打王宫平息了政变,再次维护了大清国对朝鲜的宗主国地位,但是,清国外交部门在接下来和日本的善后谈判中却吃了亏,当时清国只想早点息事宁人,就和日本签署了一项协议(清日《天津条约》)。条约的主要内容是,如果将来朝鲜还发生动乱(一定会的),两位大哥动手之前都要互相通告一声,免得影响清日交好。也就是说,从那以后应对朝鲜动乱,清日任何一方都没有单方面出兵的权力。
大家可以看出来,狡猾的日本人虽然军事上被老袁压制,但在外交上却占了很大便宜,通过这个条约又在实际上废止了清国对朝鲜的宗主权,把朝鲜推向了两国“共管”的境地,日本人在清国的专属权力中成功地插上了一腿。
袁世凯的那位大领导犯难了。不派兵吧,朝廷一向是把面子看得很重的,而且作为保护属国的天朝上国,当他们的国王把求援书送到你面前的时候,你不出兵,就没有一个大哥的样子。但如果派兵吧,又很可能与日本造成纠纷,因为在清国出兵的同时日本也很可能出兵,清日两国军队同时出现在朝鲜的领土上,擦枪走火的事情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领导指示袁世凯首先去摸一摸日本人的态度。
于是袁世凯去了日本驻汉城公使馆,向日本公使了解情况。日本公使拍着肩膀告诉袁:你看我们日本的商人已经被东学党人烧杀抢掠太多了(这是事实),我们只想有一个和平的经商环境,多赚点钱,请贵国尽早派兵平息叛乱吧!
接下来的一幕我们比较熟悉了,它在很多书里都得到过描述:袁世凯之后给国内领导发了封电报,极力主张出兵。并说明日本公使杉村浚是他的哥们儿,日本只看重经济利益,即使我们出兵,日本也是不会派兵的(杉与凯旧好,察其语意,重在商民,似无他意)。发电报的时间是1894年6月2日。
再然后,按照这些书里的叙述,袁世凯就这样轻易“上了日本人的大当”。后来的事实证明日本人关心的并不只是商民,而是如何找到发动清日甲午战争的借口。为了强调一下袁世凯这次上当受骗的情况,这些书中一般还会列举一下袁世凯的生活作风问题,比如经常和朝鲜的地痞流氓混在一起,出入声色场所,笙歌夜夜等。
但问题就是出在这里,这些书籍一般只会注意宏大叙事,却忘了我们的历史主人公也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也要面对生活的各种纠结,人生的各种困境,也是一个吃两碗饭就要饱,饱了也要打嗝的人。
而我们在观察历史的时候,经常缺乏的是“体制内思维”,对于一个体制内的人物,我们经常把握不准,不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
我们有必要首先来了解一下什么是体制内思维。
这不是一种为了集体(朝廷、国家等)的思维。
也不是一种为了个人的思维。
而是一种在为了集体的口号掩盖下为了个人的思维——表面为集体,实际为个人。但这也只是一般官吏的想法。对于身处中高位的官员,他们的想法还要更高级一点,那就是:公私两便。
因为他们知道,天下为公,没人愿意去干;完全为私,也干不长久。而朝廷的体制是有很多空子可以钻的,它不像有些完善的体制,公就是公,私就是私,朝廷的体制公私是混在一起的,公里面可以夹带一点私,私里面也可以混淆一点公。正是因为这样,帝国对于一个官员的评价常常是把道德和能力混在一起,只要他亲民,有事总在一线,不怎么贪,不乱搞男女关系,就是好官;如果还能成天对贪官污吏黑着个脸,为民做几回主,那简直就是青天——杰出代表就是包青天包大人。至于这个高官的能力问题,反而让人忽视了。
也就是说,对于封建朝廷体制内的人物,特别是高层人物,只有“合众人之公以成一己之私”的思维,才是最高明的思维。
袁世凯的考虑就是一种公私两便的想法。
在说到袁世凯的考虑之前,我们要来了解一下袁世凯大人究竟有没有上日本人的当。
我的答案是:虽说实际上是上了当,但小袁同学心里面是清楚的。从各方面的情况来看,一切的事情很可能都是袁世凯“主动上当”。
作为大哥级的滑头人物,我相信,袁世凯是不会那么轻易就上了日本人的当,更何况他还有一支神秘的情报队伍。
在朝鲜的十多年期间,袁世凯结交了各式各样的人,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本土外来,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大家都是朋友,比如当时人在朝鲜后来出任英国驻华公使的英国人朱尔典。更重要的是,袁世凯的朋友里还有一群有特色的朝鲜人。他们是:分布在汉城以及其他城市的市井流氓、泼皮无赖。
在十几年期间,袁世凯成功地将这些人笼络到麾下。当帝国的官员都自命清高地不屑和这些人打交道的时候,袁世凯却优待他们,真正做到了跟他们打成一片,成为下基层最多也最有诚意的人,而袁世凯也有他的目的。
这个目的就是帮忙收集情报。
《潜伏》里的谢若林说,真正有用的情报,就出现在街头巷尾之间。袁世凯也相信这一点,每一个流氓混混都是能为他提供日本人情报的眼线。我们应该还记得袁世凯上一次冲进王宫平息政变的故事,在日本人和开化党发动政变之前,他们的计谋是先设一个鸿门宴,以庆祝汉城邮政局落成为借口,邀请袁世凯和朝鲜事大党人前去参加晚宴。然后就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发难,抓人的抓人,杀人的杀人,企图将事大党和支持他们的袁世凯的力量一网打尽。袁世凯正要动身时,他接到了流氓朋友给他的警告,于是他不去了,派了自己的一个手下作为代表。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当晚有十来个事大党人被杀死,而袁世凯成功躲过一劫。
这件事情之后,袁世凯更加重视这支流氓情报队伍了,凭着及时的情报,袁世凯才在日本人的包围中多次化险为夷。日本公使跟他耍流氓,告诉他即使清国出兵来朝鲜处理东学党问题,日本也不会派兵,没想到袁世凯却是一个更大的流氓,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当日本公使以为他的两句话就可以轻易骗过这位矮胖子,而后来的某些书籍也认为袁世凯就这么轻易“上了日本人的当”之时,袁世凯心里在大叫:我了然!
既然袁世凯清楚日本人的阴谋,为何还要鼓动朝廷出兵?这就是我们前面讲过的袁世凯在这件事情上的考虑:公私两便。
袁世凯知道:当朝鲜政局被东学党起义闹得岌岌可危,出兵是继续强力保护清国在朝鲜利益的需要,也是朝廷爱面子的需要,兵是一定要出的。这就是“公”的方面。
而袁世凯一手促成出兵,这边鼓动朝鲜国王借兵,那边发电报让清国对出兵放心,这个原因就是来自他的私心——也是他一直等待的那个最后的机会:俺要回国!
形势已经让袁世凯明白:只有国内出兵,派来作战的将领,他才有可能被替换回到国内——实在不行还可以趁乱走人。反正这次他已经下定决心:必须撂挑子!必须回到国内!
接下来的事实证明:袁世凯大人最关心的,是他如何顺利地回国。
6月底,当时朝廷已经派兵,而日本也已经派兵,朝廷担心可能与日本开战正考虑要不要撤兵时,袁世凯再一次写报告给国内的领导:与日本人吵架无意义,派军舰来,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7月11日,与日本开战的气氛已经十分紧张,袁世凯向国内领导报告自己生病,而且很严重,基本到了要入土的程度,趁着还有一口气先落叶归根。我们把他的这份报告翻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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