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弗有生以来从没见到过像亚伯拉罕这样丑陋的人:皮肤黑得像煤炭一般,
鼻子歪歪扭扭,门牙残缺不全,小小的眼睛贼溜溜直转,脸上刻有好几处伤疤。他
身高六英尺四英寸,骨路十分粗壮。他的双足硕大而又扁平,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倘若詹妮弗想要寻找一个词儿来描绘他的模样,那么“凶神恶煞”这个词可以说是
再确切不过了。她完全可以预见,他的尊容会给陪审团留下什么印象。
亚伯拉罕·威尔逊和詹妮弗两人坐在防卫严密的会客室里,两人之间隔着厚厚
的一道铁丝网,门旁站着一个卫兵。威尔逊刚从单人牢房里被带出来,小小的眼睛
对着亮光直眨巴。如果说詹妮弗探监前就无心插手这一场官司的话,那么在见了亚
伯拉罕·威尔逊之后,更坚决不想干了。眼下,仅仅坐在这人对面,她已感到他浑
身上下燃烧着莫名的仇恨之火。
詹妮弗是这样开始同他谈话的:“我叫詹妮弗·帕克。我是律师。雷恩神父要
我来看看你。”
亚伯拉罕·威尔逊对着铁丝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了詹妮弗一脸。“那个不
要脸的大善人吗?”
这可真是个不坏的开端, 詹妮弗想。 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去擦掉脸上的唾沫。
“你这儿需要什么东西吗,威尔逊先生?”
他抬头朝她一咧嘴,嘴里看不到一个门牙。“我要一个女人,姑娘,你有兴趣
吗?”
詹妮弗不去理会他,继续问:“你愿意跟我谈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嘿,你要知道我的底细,是不是?你得付给我钱才行。我要把自己的经历卖
给电影公司,也许我自己会在影片里担任主角。”
他所表露出来的怒气咄咄逼人,詹妮弗此刻恨不得立刻从这儿冲出去。副看守
长是对的,她正在浪费时问。
“如果你不肯跟我配合的话,那我恐怕就无法帮你的忙了,威尔逊先生。我是
应雷恩神父的要求,才来看你并跟你谈谈的。”
亚伯拉罕·威尔逊咧开没牙的嘴一笑。“你的皮肤可真白呀,我的心肝。至于
那女人的事,你真的不想改变主意了吗?”
詹妮弗站了起来,她已经忍无可忍了。“难道你对谁都恨吗?”
“告诉你吧,宝贝儿,到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时候,我们两人就可以谈谈仇
恨这个问题了。”
詹妮弗站在那儿,一边注视着那张又黑又丑的面孔,一边细细回味着他讲的话,
然后慢慢地坐了下去。“你愿意把你的情况讲一讲吗,亚伯拉罕?”
他牢牢地盯着她的双眼,一言不发。詹妮弗耐心地等着,注视着他。她寻思着,
像这样满脸伤疤又该是什么心情。她真想知道,这个人的心灵究竟留着多少道创伤。
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一句话。最后,亚伯拉罕终于说:“我宰了那个狗杂种。”
“你干吗杀他呢?”
他耸耸肩膀说:“那个畜生拿着那么大一把杀猪刀朝我冲来,而……”
“不要骗我了。罪犯是根本不准手持屠刀四处走动的。”
威尔逊的脸色一沉,吼道:“你滚吧。女人。我不要再见你了。”他站起来。
“你不用来找我麻烦了。你懂吗,我是个忙人。”
他转过身,朝卫兵走去。不多一会,两人都走了。谈话就此告终。詹妮弗至少
可以告诉雷恩神父:她已跟那人谈过。她再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一个卫兵带着詹妮弗走出了大楼。她穿过院子朝大门走去,心里想着亚伯拉罕
·威尔逊以及自己对他的态度。她不喜欢这个人。正因为这样,她做了自己无权做
的事,她在审判他,她已经宣判他有罪了,而他其实还没有受过审。也许有人确实
曾向他袭击,当然不是用刀,而是用石头或是砖头。詹妮弗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
她的本能要求她立即回曼哈顿去,把亚伯拉罕·威尔逊抛在脑后。
但是,詹妮弗最终还是转过身,重又朝副看守长的办公室走去。
“他是个大案犯,”霍华德·帕蒂森说。“只要有可能,我们总是设法规劝犯
人改恶从善,而不是简单地给予惩处。可是亚伯拉罕已经不可救药。能叫他安分守
己的唯一办法是送他坐电椅。”
这逻辑该有多奇特,詹妮弗想。“他告诉我,他杀死的人曾拿着屠刀袭击他。”
“我看这倒是可能的。”
这一回答使她惊讶不已。“‘这倒是可能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儿
的在押犯有可能拿到刀子吗?并且还是一把屠刀!”
霍华德·帕蒂森耸耸肩,说:“帕克小姐,我们这个地方有一千二百四十名罪
犯。他们中的一些人简直是天才。跟我来,我让你看一些东西。”
帕蒂森带着詹妮弗穿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到一扇锁着的房门跟前。他从一大
串钥匙中挑出一把,打开了门,拧亮电灯。詹妮弗跟着他走进一间几乎空无一物的
小房间,房内有几只嵌在墙上的架子。
“这是我们保管犯人家当的地方。”说着他朝一口大木箱走过去,打开箱盖。
詹妮弗看着木箱里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起头望着霍华德·帕蒂森说:“我要重新见我的当事人。”
第六章
詹妮弗为亚伯拉罕·威尔逊的审判做了周详的准备,她有生以来还没有为什么
事做过这么细致的准备。她在法律图书馆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查阅有关法律程序
以及辩护方面的资料;她与威尔逊一起送走了不少时日,为的是从他的嘴里获得尽
可能多的材料。这份差使实在花力气哪。开始,威尔逊总是讽刺挖苦。
“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的宝贝?我十岁的时候就和女人鬼混。你今年多大了?”
詹妮弗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的敌视和轻蔑,因为她明白,这些情绪反映了他内
心的恐惧。詹妮弗坚持要了解他童年的经历,他的双亲是怎样的人,他在什么环境
中长大等情况。几个星期之后,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态度起了变化。起初的消极对
抗慢慢地转为明显地感兴趣,继而竟然变得十分主动。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考
虑过自己究竟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詹妮弗以启发性的问题开始唤起他的回忆。有些回忆只是不快而已,有一些则
使他痛心疾首。有好几回,当詹妮弗问到他的父亲时(他父亲经常狠狠地抽打他),
威尔逊毫不客气地要她马上离开,让他独个儿待着。她照办了。不过,她过后总会
再回到他那边去。
如果说在这之前詹妮弗很少有时间忙自己的事的话,那么,现在可是一丁点儿
时间也没有了。她不是去找亚伯拉罕·威尔逊,就一定在事务所忙碌。每天一早上
班,往往要到下半夜才歇手。从星期一到星期日天天如此。一切资料,凡是有关谋
杀和非预谋性的杀人,不管是蓄意的或被迫的,只要她能搞到手,都从头至尾地阅
读过。她研究了数百份上诉法院的决议、诉讼要点摘录、宣誓书、证据、申请和抄
本等等。她也分析了有关犯罪动机、预谋、自卫、被告的双重危险以及暂时性精神
失常等方面的大量卷宗。
她还探索了把谋杀罪降格为非预谋性杀人罪的种种办法。
亚伯拉罕并没有蓄意杀人。可是陪审团能够相信这一点吗?尤其是地区陪审团。
市民们都憎恨他们所熟识的罪犯。詹妮弗提出了改变审判地点的动议,并获得了同
意。审判将在曼哈顿进行。
还有一个重要的决定有待詹妮弗来做出:是否应该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到庭作
证。他面目固然可憎,可是倘若陪审员们能够当面听一听威尔逊的叙述,他们也许
会对他产生恻隐之心。问题是如果让亚伯拉罕·威尔逊出庭,那么在起诉过程中势
必涉及他的家庭、背景和个人履历,其中还包括他上一次的谋杀罪。
詹妮弗暗自寻思:迪·西尔瓦将会指派哪一名助理地区检察官出庭做她的对手。
詹妮弗知道他手下有六位律师擅长于谋杀案的主诉,于是她设法事先熟悉他们的方
法。
詹妮弗的主要工作还是在新新监狱。她仔细地观察威尔逊杀人的现场,跟警卫
和亚伯拉罕谈话。她还约见了几十名杀人案的目击者。
“雷蒙德·索普持刀向亚伯拉罕步步进逼,”詹妮弗说,“他用的是一把大杀
猪刀,你总看到了吧?”
“我?我没看到什么刀。”
“肯定看到的,你当时在场嘛。”
“小姐,我可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当中谁也不愿意牵连到这一案件中去。
詹妮弗间或抽时间上饭店认真地吃一顿饭,但通常她只是到法庭主楼的咖啡室
草草地吃些三明治了事。她体重开始下降,有时感到头晕目眩,体力不支。
肯对她的健康关注起来。他带她上法庭对街的福里尼饭店就餐,给她点了丰盛
的菜肴。
“你不想活了?”他问。
“怎么会呢?”
“你近来照过镜子没有?”
“没有。”
他端详着她,又说:“你如果稍微有点常识的话,是应该放弃这个案子的。”
“为什么?”
“因为你把自己当泥鸽子,让人作为活靶子。詹妮弗,这阵子风言风语我听了
不少。报界穿起了连裆裤,他们急不可待地准备重新对你发动攻击。”
“我是律师,”詹妮弗执拗地说,“亚伯拉罕·威尔逊有权接受公正的审判。
我现在正设法使他能够得到这样的审判。”说到这儿,她注意到肯·贝利一脸关切
的神情。“请你不必为这件事担心,它不会引起那么广泛的注意的。”
“果真如你所说的就好了。你知道是谁担任公诉人?”
“不知道。”
“罗伯特·迪·西尔瓦。”
詹妮弗来到刑事法庭大楼在伦纳德街上的入口处,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穿行。这里有穿制服的警察,有穿戴得像嬉皮士般的侦探,还有手里提着公文包,
让人一看便认出身分来的律师。詹妮弗朝圆形的问讯处走去——这里从来没有工作
人员,然后乘电梯来到六楼。她要去会见地区检察官,自从上次跟罗伯特打交道到
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一年时间了。詹妮弗无意再次与他交锋。她打算通知他,自己
将取消充任亚伯拉罕·威尔逊的辩护律师的决定。
詹妮弗是经过三个不眠之夜才做出这一决定的。为了自己的当事人,她才最后
下了决心。她觉得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维护他的利益。亚伯拉罕·威尔逊一案并不
是重大案件,不必迪·西尔瓦大驾亲临。地区检察官之所以感兴趣,无非是因为詹
妮弗是被告的辩护律师。地区检察官为了泄私愤,打算利用威尔逊一案教训詹妮弗
一顿。考虑到这一切,詹妮弗决定放弃原先的计划,不到庭为威尔逊辩护。她觉得
除此之外,自己别无抉择。她不能因自己的前愆而连累威尔逊,害他被判处死刑。
自己如果不插手此案,罗伯特·迪·西尔瓦倒可能对威尔逊宽大为怀。詹妮弗现在
就是为了搭救威尔逊的生命才上刑事法庭大楼来的。
当她踏上六楼,朝着标有“纽约县地区检察官”字样的那扇熟悉的大门走去时,
心里泛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门里那张办公桌后面坐着的还是原来那个秘书。
“我是詹妮弗·帕克。我应约前来……”
“请进去,”秘书说,“地区检察官正等着你呢。”
罗伯特·迪·西尔瓦正站在桌后,嘴里嚼着一支湿雪茄,给两个助手下指示。
看到詹妮弗进来,他马上收住了话头。
“我原先断定你不会来的。”
“但是我还是来了。”
“我还以为你会夹着尾巴逃出城去的呢,你来干什么?”
罗伯特·迪·西尔瓦桌子对面摆着两只椅子,可是他没有请她坐下。
“我是来和你谈谈我的当事人亚伯拉罕·威尔逊的事。”
罗伯特·迪·西尔瓦坐了下来,往椅背上一仰,装出思考的样子。“业伯拉罕
·威尔逊……噢,我想起来了。就是在监狱里把人活活打死的那个黑鬼,那个杀人
犯。你替他辩护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他瞟了两位助手一眼,两人退了出去。
“怎么样,律师?”
“我想提出一项请求。”
罗伯特·迫·西尔瓦故作惊讶,问道:“你到这儿是做交易来的?这真叫我吃
惊,我还以为像你这样具有非凡法律天才的人是能够使他免于治罪的呢?”
“迪·西尔瓦先生,我知道本案不难判决,”詹妮弗说,“但是有些情况是情
有可原的。亚伯拉罕·威尔逊是……”
地区检察官迪·西尔瓦打断了她的话。“让我用你听得懂的法律语言来讲吧,
律师。收起你的‘情有可原’之说,让它见鬼去吧。”他站起来继续说,声音由于
愤怒而颤抖着:“要我跟你做交易吗,小姐?你毁了我的一生!你那个男朋友既然
杀了人,就该抵命。你明白了没有?我要亲自处理这一案件,非送他上电椅不可!”
“我是为撤回充任辩护律师的决定而来的。你可以把案件降为非预谋性杀人。
威尔逊已被判处无期徒刑,你可以……”
“没门儿!他明摆着是犯了谋杀罪!”
詹妮弗尽量压住心头的怒火。“我倒以为这该由陪审团来做出决定呢。”
罗伯特·迪·西尔瓦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说:“有你这样的法律行家光临敝
处,悉心指教,我可真是感激不尽啊,知道吗?”
“难道你我就不能把私人间的恩怨撇在一边吗?我……”
“这一辈子也甭想。请替我问候你的伙伴,迈克尔·莫雷蒂。”
半个小时后,詹妮弗和肯·贝利在一起喝咖啡。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詹妮弗坦白地说,“我原以为只要我一撒手,亚
伯拉罕·威尔逊打赢官司的可能性就大了。可是迪·西尔瓦不肯让步。他不是和亚
伯拉罕过不去,而是跟我过不去。”
肯·贝利望着她,若有所思地说:“或许他想在心理上将你摧垮。他要吓唬你。”
“我的确被他吓住了。”她呷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这个官司很棘手。你
只消看一看亚伯拉罕·威尔逊的样子便可知道。陪审员一见他的尊容一定会投票判
定他有罪的。”
“什么时候开始审判?”
“再过四个星期。”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唔,去和迪·西尔瓦订一份契约。”
“你看是否有可能争取宣判威尔逊无罪?”
“从悲观主义者的角度来看,我办的第一宗案件就和全国最干练的地区检察官
遭遇上了。他对我有深仇大恨,而我的当事人又是一个在押的杀人犯,他当着一百
二十个人的面第二次又杀了人。”
“真够呛。那么从乐观主义者的角度看呢?”
“兴许我今天下午被卡车撞上了。”
离审判只剩下三个星期了,詹妮弗做出安排,将亚伯拉罕·威尔逊转移到赖克
斯岛,关在岛上最大、同时也是最古老的监狱的男拘留所内。拘留所中百分之九十
五的在押犯都因重罪在这里等候审判,他们犯的罪包括谋杀、纵火、强奸、持枪抢
劫、鸡奸等。
岛上不允许私人车辆通行,詹妮弗搭乘一辆小型绿色公共汽车来到灰砖砌的监
视楼前,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在大楼的左面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