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涓喜第一次穿汉服,新鲜地不得了,李邺瞅了眼,说:“什么稀罕的,现在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林涓喜本以为明镜镇住的都是妖精,肯定方圆几百里都能看到冲天的妖气,却不料是这个样子。
这完全是一座古镇,让她有“穿越了”的错觉。
到明镜镇时,是上午十点多,许多人还在赖床,但早有勤快的货郎于路边卖炊饼雪梨,赚了大把铜钱了;店铺次第开张,小二哥和伙计们卸去门口的木板,咔咔声清晰而宁静;装饰俗艳的秦楼楚馆还是香锁朱门,偶尔一户绮窗半推,探出云鬓半偏、花冠不整的米分面,脂米分香艳气息呼之欲出,不知道会不会掉下竹竿,打着谁人的脑袋,从而引起一段风流韵事;路上行人稀少,无论是垂髫小儿,黄发老者,红颜少女,还是绿鬓青年,皆神色安详;走过古旧的石拱桥,踏着青石板路,路边人家门口栽种的茉莉,被细巧翠叶托起一簇簇洁白花朵,带着晨露,整条街都是郁郁的甜香。
他们三人戴着宽边帽,免得别人一眼认出来——当然李邺的意思是两眼认出来是可以的——投身于一家叫做“沉香”的客栈。林涓喜又兴奋又开心,有种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错觉,其实只是来偷东西的。
要了两间房,林涓喜和残墨一间,李邺独自一间。
订好房间就上楼回房休息了,要求店小二把饭端上来——林涓喜见到了传说中的店小二,不多看几眼,怎么对得起您的盛名和巨大影响力呢?
回到房子里,林涓喜卸下帽子,问残墨:“李公子一直这么吝啬吗?”
残墨笑着说:“不愿意和我一间房?”
“没有,就觉得他特别吝啬。”林涓喜嘻嘻笑着,加重了后两个字的读音。
“吝啬你个头!”残墨知道林涓喜在开玩笑,便也笑眯眯地说,“还想住单间?超标了哦!”
林涓喜被逗得哈哈大笑。
残墨也笑得很明媚,最后,稍稍收起笑容,认真地说:“这镇上就你没法力,我要不跟你一间房,半夜采花贼把你抢去做压寨夫人了,主人以后找谁当保镖去呀?”
“既然我是个累赘,为什么还要带上我?”
“这你就不知道了,带你来是为了以防万一,要真有个事儿,你可是唯一不怕灵符法器的人!”
林涓喜这才明白,反正无事可做,就默默收拾床铺。
残墨拍她一下,说:“晚上再收拾,好不容易来趟明镜镇,我带你好好玩玩,说不定还能邂逅个帅帅的魔王救你脱离苦海呢!”
林涓喜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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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李邺独坐房中看书,耿耿孤灯,火苗跳动,窗外清风拂过树叶,沙沙声不绝于耳,夜色宁静而不寂静,很适合挑灯闭门读佳篇。
李邺将一本《论语》读完了,又抽了本《春秋》翻看,突然开口说:“你准备站到什么时候?”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身红衣的倾泓,小麦色的脸庞俊美依旧,只是神色冰冷,隐隐有怒意。
李邺放下书,看着他。
他向李邺生硬地行了一礼,依旧单膝跪着,抱拳说:“主人,绿野、霜铖和我,我们三个已经把泰山罗娜灭门了。”
“辛苦了,请起来吧!”李邺重新拿起了书。
倾泓站起身,却似还有什么事情,踌躇了半会儿,上前一步,衣带烈烈:“主人,这个月为什么不给我送解药?”
“因为我知道你这两天一定会来见我,何必多此一举?”李邺眼瞅着书,翻过一页。
“主人真是料事如神。”倾泓嘴角勾起讽刺。
李邺一扬手,书丢了过去,倾泓宛如泥塑木雕,一动不动,书狠狠砸在倾泓额角上,片刻就肿了个包,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刚进门是什么样子,依然是什么样子,只是蹲下来拾起书,双手呈递给李邺。
李邺接过,这才看着倾泓笑吟吟地说:“咱们的关系也算奇怪了。你总是管不住嘴,惹我生气,然后我朝你飞东西,你又从来不躲,言谈可憎,行为却无可挑剔。”
倾泓躬身说:“主人,请把解药给我。”
李邺并不回答他,而是说:“我的属下这么多,偏偏只给你吃了噬心丹,你想过是为什么吗?”
“这是属下的光荣!”倾泓生硬地说。
李邺容色平淡,眼中却是冷的,他掏出一个白色瓷瓶,丢进倾泓怀里,因为略微嗔怒,所以神态动作便带着轻慢和无礼。
倾泓忙打开瓶子,闻了一下,才倒出一颗白色药丸,服入口中。
李邺冷眼看着他的动作,说:“怕有毒?倾泓,如果我想杀你,你早都死一万次了。”
“不是怀疑主人会杀属下,而是提防主人又研制出了更厉害的药,让我连言语的可憎也不敢了。”
李邺笑了:“没想到朽木也可以雕,粪土之墙也可以朽了。(注1:《论语公冶长篇第五》愿文: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
倾泓不说什么,定睛看着李邺,眸子深处掩藏着两柄暗黑的利刃。
李邺淡淡瞅着他,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怨气,不过,你恐怕找错仇家了。”
倾泓一愣。
“主人什么意思?”
“知道是谁让我给你吃噬心丹的吗?”
李邺如深邃寒潭的眸子,凝看着倾泓,那份逼迫感,让倾泓有些承受不住,他感到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双腿不听使唤,后退几步,他尽量镇定,一个“谁”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二十五章()
李邺平和地说:“是你敬爱的师兄,我的师父。”
倾泓一张脸刹那间惨白,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精光四射的眸子突然涣散了,瞳孔却是倏然紧缩,盯着李邺,半晌,他握紧拳头,克制住颤抖的身体,压低嗓子,掩饰发抖的声音说:“主人,你又想耍什么诡计了?”
李邺抚平衣襟,叹了口气:“我没耍什么诡计,只是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倾泓牙关打战:“师兄他……师兄他……他才不会——”
“我尊敬的师父的确很能藏,在这样子的世道,表里如一只会不得好死——也只有师叔你不明白罢了。”
倾泓长眉几乎要立起来,拳头握得咯咯响,眼中怒火和仇恨不加掩饰,低吼道:“李邺,你这个逆子!亏得师兄还救了你的命,把你带回来,悉心教导——每次想起来,我都恨不得扭断你的脖子!”
“师叔,你最好管管自己的嘴,我手旁边还有一方砚台。”李邺顿了顿,接着说,“是这样的,我杀掉师父的前一天晚上,他老人家把我叫到书房,因为他发现了我炼制的噬心丹,我早对他有所了解,所以根本不担心他会大发雷霆,果然,他只是沉着脸告诉我,他也一直想研制这样一种□□,但是没有成功,我现在研制出来了,好得很。他和我谈了会儿这个药的研制方法,最后吩咐我,让我给你吃一丸,我特别吃惊,师父一向最疼你这个师弟了,有必要吗?师父说了让我记忆犹新的一段话:‘再忠心顺良的家畜,都有野性,何况是人?人心无常,无法揣测,如漆黑之夜,且时时刻刻,变化多端。’我就给你吃了噬心丹。只因为第二天我就杀了师父,你便以为这全是我的预谋,所以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如果师父在很久以后才仙逝,你肯定会对他起疑心的。”
倾泓惨白一张脸:“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邺悠闲地摊开宣纸:“无所谓!”
倾泓继续急急问道:“为什么过去上千年了,现在才告诉我?”
李邺垂眸,动作优雅地在砚台上匀笔,说:“其实不愿意告诉你,是觉得太残忍,但是,你最近很过分,让我觉得很有必要澄清一些误会了,免得你哪天被仇恨冲晕脑袋掐死我——”
李邺哼得一笑,抬目看着倾泓。
倾泓知道,他就算不信,这句话也极大地动摇了他,他奉若神明的师兄,他的信仰,居然如此卑劣,最重要的是,师兄不相信他!师兄不相信他!师兄不相信他!是啊,师兄对他远远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倾泓盯着李邺蛇蝎美人般的脸,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我好恨,恨不得亲手剐了你!”
“好,我随时奉陪。”李邺优雅地说,“不是我说你,把全部精神都押在一个你并不了解的人身上,把他当太阳,是件特别可怕的事。”
倾泓一拳击在自己胸口,通一声闷响,他沙哑着声音说:“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这种滋味!我要让你永失所爱,不!我要让你害死所爱之人,然后在悔恨中发疯!你毕生追求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你会遭所爱之人唾弃!!”
李邺脸上带着笑意:“真恶毒呀!我是不寒而栗了,师叔向来疼我,连结局都替我想好了。”
怒火和仇恨几乎将倾泓点燃爆裂,他站在那里,盯着李邺,李邺却丝毫不受影响,研墨练字,写满一张,拿起来端详。
时间一点点过去。
李邺写满了两张,搁下笔,揉着发酸的手腕,这才看向倾泓:“你还有事吗?”
过了半个多小时,倾泓怒火渐熄,神色也平复了许多,他走近一些,跪下说:“请主人饶绿野一命!”
李邺靠上椅背,饶有兴致地看着倾泓,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杀绿野?记得我好像说过,他要是杀了罗娜,我就饶了他。”
“绿野背叛主人,况且,他知道得太多了。”
李邺淡淡一笑说:“这两千年来你真是长进了不少,都学会揣度我的心思了。”
倾泓抬头,扬着刚毅的下巴说:“主人,饶绿野这一次吧,看在他跟了主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如果杀了他,底下人会寒心。”
李邺将镇纸啪地压在宣纸上,神色倏然阴冷:“不杀他我才会寒心!我待他不薄,他居然为了金钱美色,和外人联手算计我。如果这次放了他,今天这个投敌了,明天那个叛逃了,这主人我还当不当了?”
李邺说着,将镇纸一扔,青瓷的镇纸啪的摔在地上,马上摔得米分碎,余响还在人耳边回荡,震动着心脏,让人心有余悸。
倾泓知道李邺真怒了,再多说也无益,便站了起来。
“我看得把绿野和他家人的脑袋挂大殿上,不然你们就忘了。”李邺的声音不大,但是似乎震得倾泓脚下地板嗡嗡响,倾泓一阵头晕,他想捂住耳朵,却是一动不能动。
桌上《论语》正好翻到《泰伯篇》:“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李邺胡乱翻过去,又恰恰是《季氏篇季氏将伐颛臾》一文,他胳膊一抡,把桌上圣贤书全拂在了地上。
倾泓立在一边,低垂着头,好像一段木头。
李邺指着地上乱七八糟的书,说:“烧了它们!”
倾泓一本本捡起来,点燃,屋里弥漫起一股灰烬的味道。
看着明亮的火焰,李邺脸上浮起一丝艳丽的笑意,他说:“绿野救过你的命,你就冒险替他求情,师叔您可真有良心——回去闭门思过三个月。”
“我才立了功回来,主人这么做,不怕下属们有看法?”
李邺带着邪恶的浅笑,说:“好啊,那就六个月。”
“多谢主人恩典!”倾泓抱拳,转身离去,襟袍飞扬,英姿勃勃。
“你要去哪儿?”李邺的声音突然变得森冷,在背后响起,倾泓只觉得脊梁骨一层寒气,转过了身。
李邺从椅上站起来,面罩寒霜,一步步向他走来,含着冷怒的眸子看着他,银线绣牡丹的白色靴子在木质地板上踏过,脚步声直扣人心,心惊肉跳。
李邺几步走到他跟前,倾泓只感到一阵劲风袭来,但他不敢躲,李邺一拳击在他脸颊上,一记闷响,他不敢用法力护体,生生受了,只觉得眼前一黑,没站稳,跌倒在地上,嘴角有温热的液体流出,他用手背一抹,是血。
李邺冷酷地看着他,说:“谁让你这么对我说话的?”
倾泓怔怔地,勃然怒起,到了极点,只余一片凄凉,喃喃地说:“你师父举止温和,我也不爱动粗,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暴力狂?”
李邺眸子又冷又黑,他说:“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人贵自重而后人重之。”
倾泓一双俊目翻起,露出哀伤和悲愤混杂的表情,他说:“有德者方为君子,我敬惜纸张,就像敬惜君子一样。”
李邺闻言笑了,蹲下来,粗鲁地抓起倾泓下巴,扭到一个痛苦的角度,李邺手劲极大,倾泓下巴骨头被捏的咯吱咯直响,他疼得五官都扭在了一起,只见李邺笑道:“嘴巴倒是越来越厉害了!”
倾泓瞪视着李邺,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李邺你这个逆子!”
李邺松了手,倾泓下巴显出几处青紫的指印,他站起来,俯瞰着倾泓,说:“难道你想每次和我说话,都趴在地上?”
倾泓眼中闪过刺痛的神色,李邺朝他伸过一只手,冷冷说:“你给我记住,是我准许你站起来的。”
倾泓迟疑着,手剧烈颤抖着,搭上李邺的手,站了起来。
李邺拉他起来后,就重新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看着他说:“你走吧!”
倾泓一抱拳,离去了。
第二十六章()
翌日。
窗外带着露水的茉莉花香叫醒了林涓喜。
一缕金色的阳光正照在她的眼睛上,她有些羞明地用手背挡了挡,却不想移动半分,更不愿起床。
旁边的床空着,被子叠得像豆腐块,方方正正放在枕头上,床单每一丝褶皱都被抚平了,看起来分外干净,简直一尘不染。
没想到残墨竟有这么好的习惯。
这么静静躺着,过了半晌,半旧的格子门外响起脚步声,残墨推门而入。
残墨端着餐盘,见林涓喜醒了,嫣然一笑,说:“一大早就看见美女,真是提神。”
林涓喜笑道:“我哪有你美?和你一比我就是个烧火丫头。”
残墨将餐盘放桌上,里面盛着一小碗热腾腾的南瓜小米粥,两个包子,她笑着说:“我都吃过了,你赶快洗漱去,这家稀饭超好喝。”
被饭菜香味儿引着,林涓喜也躺不住了,利索地起身,去洗漱。
一时回来了,坐在洒满阳光的床头吃早餐,粥熬得又糯又甜,可口极了。
舒舒服服吃了早餐,漱过口,林涓喜开始收拾床铺,有些懒洋洋的,好像还没有睡够。
残墨看着她笑道:“其实你也可以不叠被子,反正去赫连府也到晚上了。”
听到这么说,林涓喜就重新躺下了,闭上眼睛,惬意地说:“真好,还可以躺会儿。”
残墨扑哧笑了:“我看你将来会懒死。”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天能睡死过去,想到要被人用枪扫了,或者割了喉咙,就不寒而栗。”林涓喜睁开眼睛,侧过身子,清澈眸子看着残墨,“你习惯倒好,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像军人一样。”
残墨笑笑。
两个女孩儿说着琐碎的话,日头渐渐高了,林涓喜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说:“中午吃什么?”
“米饭,炒菜,行吗?”
“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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